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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世纪末我们的故事(一)
作者:进生  发布日期:2013-04-27 02:00:00  浏览次数:2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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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的紅鶴
 
 
 
 
    夕陽西下,在山後收瀲起最後一縷霞光﹐暮色就淹沒開來。老人已經比往常早收工了半個時辰﹐仍然沒能在天黑以前趕回家。他真正地感到自己已經老了,余下的日子真的已經不多。他腳步沉重﹐骨架子裡隱隱的關節痛。雖然如此﹐余下的這段路﹐借着月光他還是自信地走完了。那條狗﹐先一步到家已經繞屋一周後在門口耐心地等着﹔他把那帶回家的镢頭依在門外,手一伸﹐門吱呀一聲開了,接着是竹椅承受重量後發出唧嘎的聲音﹐連這一向熟悉的快樂聲音都變短促脆弱了,但還是驚動了灶間雞窩裡的幾只母雞﹐老人有些安慰地諦聽着那低沉模糊的咕咕聲安靜下去,懊惱着自己沒法象老伴那樣聽懂它們的語言﹐他就這樣坐在半明半暗裡,燃着長杆煙斗﹐昏暗裡一點火星一明一滅,門依然敞開着﹐狗馴服地躺在門口,一任月光灑進門來....
   他心裡很是悲哀。
       今晚他依然是回到老伴身邊,依然是從手植的一坡又一坡新林﹑老樹中回來﹐但他把那一切第一次留在了原地﹐留在了山裡昇起的靜靜的圓月下﹐因為老伴再也不會用圍裙揩着手﹐抬眼詢問似地凝視他﹑招呼他了。過去的歲月光陰幾十年﹐他倆一前一後相跟着進山又相跟着從山裡回來﹐他總一進屋就坐在這把竹椅上﹐抽一袋煙﹐眼睛默默地瞅着泥地﹐聽憑她升火燒水料理簡單的晚餐﹔八﹑九年前﹐她感覺到腿腳不便了﹐他才一人進山﹐將鄰近的山坡留給了老伴。每天回來﹐風塵仆仆﹐老伴看他﹐依然能看到他背景上永遠的一小片一小片幼樹新林。
  夜晚﹐他同老伴休息時﹐一坑坑新栽下的樹苗往上長的聲響﹑樹葉在夜氣中伸展﹑枝條顫悠悠竄長的動靜﹐他倆仿彿都能聽到﹑感覺到﹔暴風雨之夜﹐山野承受着風浇淋着雨﹐他倆會擔心着雨水太急沖走泥土裸露出樹根﹐那思緒﹐就是在夢裡也會同幼樹的枝杆一起彎曲﹐一起彈跳搖擺﹐感受着风的威力雨水的透亮,一直到風散雨過去﹐陽光重新流進密林﹐在地上摇动起明暗的花纹,他倆的心才象松弛的山野一樣平靜起來﹐但從不沉寂。從小見山﹑出門就是山﹐看這山千遍萬遍了﹐每遍都看到她的變化﹑她的诉求﹑她的可以更綠的地方。山青才能使水長流﹐云儿才会依恋青葱的林谷,小鳥才会在枝条間啼鳴﹐風才能鳴響綠葉。他倆是山裡人﹐能不操這份心麼﹖就象是兒子還在﹐你能不替他操心麼﹖
       那一年﹐兒子被迎出山﹐同許多年輕精壯漢一起裝在車裡穿過大平原﹑越過一條條江﹐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土去打仗﹔一去就再沒回來。臨行前﹐兒子跳進湍急不馴的山溪﹐說要痛痛快快洗個澡﹐只見他站在齊腰深的水裡﹐牙齒雪白﹐硬生生勝過山泉涌起的浪花﹐他兩手用衣衫兜起一汪沉甸甸的清水﹐爽朗地笑着讓它從頭頂淋下﹐那晶亮的水片兒從他強壯的頸項﹑寬闊的肩膊奔濺下來﹐就象春雨淋透山岩,“娘啊!我真愛這山山水水啊﹗我要让家乡沁甜的水渗进我每一个毛孔!”兒子的聲音是那麼動情﹐可老阿爸卻 聽出了一絲還未消失的童音。
  “那麼就多看看﹐心裡裝着她去吧﹗”老伴當時用新蓝布褂子衣角揉着眼說。
       兒子一去就再沒回來﹔轉回來了輕飄飄一紙證書﹐沉甸甸的象一塊苍凉的磨盤石壓在心裡。多少年了﹐送兒子出山的最後場景﹐他忽然把它非常清晰地全部記起來﹐宛若就發生在昨天。其實﹐他從來就沒忘記過﹐根本一天也沒忘記過﹐只是從來沒在老伴面前吐露。他怕惹起老伴傷心﹐難道同那封通知書緊相連的她的眼淚流得還不夠嗎﹖暴風雨之夜,風折斷枝條﹐摧折老樹﹐无情的雨點想敲残綠葉時﹐他躺在這小屋裡﹐曾苦苦思索﹐兒子是怎樣倒下的﹐是怎樣倒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那冰冷的山地裡﹐也有閃電和駭人的震響麼﹖當親愛的兒子最後合上眼睛時﹐他還來得及想起家鄉這一片山水麼﹖......他從來沒敢推推身邊醒着或睡着的老伴﹐向她吐露一絲半點自己心中的思念与痛苦。他什麼時候压根儿忘記過啊﹖兒子倒下時﹐也許是清晨﹐草葉上還掛着露珠﹐或者是傍晚﹐月亮還沒有露出山巔﹐也許是漆黑的夜连月亮也背弃了,也或许是在一个孤月的黎明;可假如老天是風和日麗,人间却烽火连天﹐但為什麼每當暴雨之夜﹐他會睡不安穩﹐無法摆脫對死去的兒子的思念呢﹖失去兒子在他心裡產生的持久的震撼﹐難道同天地間的風暴雷雨有某種呼應麼﹖那一年老伴半夜哭醒﹐告訴他﹐在夢中她到處追尋兒子﹐到處呼喊﹐“兒啊﹗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啊﹖”兒子回答了﹐她聽得那麼真切﹐那麼貼近﹐ 兒子就附在她耳邊說﹕“我在這兒﹐娘﹐跟您在一起,我就在家鄉的青山綠水間﹗”應聲那麼久遠﹐可她就是看不見儿啊﹗日子沉悶而哀傷地拖曳着腳步。羊兒依舊在青青山坡上啃着﹐太陽攀上山頂又落下山後﹐雞依然能自動進窩﹐山裡迷迷糊糊的夜氣依然潮濕。可日子變樣了。40多歲漢子的他將痛苦藏在心底﹐活兒有時干得飛快﹐有時卻又拖拖沓沓﹐他再假裝沒見還是常瞥見妻子撩起洗得發白的衣襟偷偷揩拭眼角﹐他只能恨恨地別轉頭去。
  ......淚水從他眼中流出來﹐慢慢淌下眼角﹐流進耳朵﹐涼涼的﹐甚至有些癢癢的感覺﹐他醒了﹐睜眼躺着默默地感到有些羞﹐哎﹐老了﹗可終究有些歡喜﹐他終於說出來﹐自己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我全記得啊﹗”聲音蒼涼而有些發岔﹐自己聽來都有些陌生。雞窩裡的幾只母雞受驚發出咕咕聲﹐門口臥着的狗輕吠了幾聲﹐他屏息靜氣地等了一會﹐才輕輕地吐出一口長氣。
       接到兒子陣亡通知書的第二年的夏天﹐氣候燥熱異常﹐陽光特別鮮明﹑刺眼﹐令人感到不安。一連幾個月不見雨水了﹐山澗水的清朗聲成了山裡人夢中的幻象與渴望。人們張口閉嘴求山神拜龍王﹐向菩薩禱告﹐愁眉下一雙雙眼仰望着白天晒得發白﹑晚上又滿布月亮清輝就是難見雲彩的天空﹐耳朵裡聽着老人數說着古經裡的災難﹐心裡發慌﹐大人嚴厲地警告着孩童不准玩火。那紅色的山火還是燒了起來﹐無人知道第一顆火星燃在哪一片枯葉上﹑哪個山旮旯﹐那裊裊竄起雲天的煙柱向四鄉八里傳遞了確定無疑的警報。火一燃而不可收拾。空氣打着旋渦﹐火球在樹梢上跳躍﹐燒了一坡又一坡﹐黑過了一山又一山。被迫逃離家園的人們﹐睜着失神空洞的眼睛﹐恐懼地回望冒着煙吞吐着火的山嶺﹐心情象烟熏火燎的熱空氣一樣飄忽搖曳。
       燒過的山變得粗礪﹑凋敝而荒涼﹐摧動人毛骨悚然的想象力。那燒裂的枝杆﹑折斷的焦黑殘樁﹐仿彿本來就是從地裡長出來的。大火在漫長難耐的兩三天裡﹐暴虐地讓山成瞭如此的一座座廢墟﹐毀掉了多少柴干米細菜青果紅﹐現在就這樣默默地蹲着﹐讓風拂着灰燼。岩石裸露﹐沒有了皮膚﹑血脈和表情。想當初那一刻一顆子彈猝然奪走翠碧碧正該竄長的生命﹐兒子倒下再不能站起﹐他作為父親無能為力﹐虽痛彻心脾也未敢心死;眼下的山卻石在土在﹐這山就該活轉過來﹗他的面頰上突出了硬塊﹐他狠狠地一跺腳﹐灰燼騰起﹐腳底板傳輸上來的是山體堅硬岩石的支撐﹐他心裡踏實起來﹐眼睛閃着光﹐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女人﹐——她已經遭受得太多﹐可她是山裡的女人﹐強韌得勝過山核桃樹﹐深信只要天在,溪水干了还会丰盈——但她此時卻臉色蒼白而扭曲﹐仿彿懼怕來自心的深處﹔當她交接到了丈夫的目光時﹐先是那意外的關切和某種詢問使她整個軀體的緊張和緩下來﹐而她更多地從自己丈夫眼中看到了兩朵不會閃開的火焰﹐表達出蠻牛也拉不回頭的一種特別的信心﹐這信心使她的雙瞳激起新的光彩﹐——這光彩自有她的源泉﹐他已經很久沒有從妻子眼中看到這種堅毅的光彩了。那種遭受命運打擊後無奈悲哀軟弱的表情已一掃而空。她看看他﹐看看山﹐看看天空﹐目光從天空落到已經了無頂蓋的自己的家院﹐泥牆煙熏火燎過﹐一縷縷黑的痕跡﹐窗口空洞洞﹐但山里人家不屈的靈魂還在﹐埋在地窖裡的種子糧食還在﹐願望是永远燒不死的啊!“呵﹗”她突然一把拽住心口的衣衫﹐驚訝着想起,兒子當年離家前採集的一小袋樹種就好好放在地窖裡﹗瞧這記性﹗她再也忍不住地微笑起來﹗      
       漢子驚訝地瞅着妻子﹐面頰上的硬塊軟化了﹔一霎時﹐他們感覺到心又貼在一起了﹐前頭有件事在等着他倆去做﹐這件事再無須任何言語的明晰表達。
       玉米﹑南瓜﹑山藥蛋﹑幾壟小麥﹐一小方山坳坳裡的水田。長年一窩雞﹑幾頭羊﹑一條強悍的狗。起早貪黑﹐出山時去用山貨換回油﹑鹽﹑火柴﹑燈油﹐添些棉絮扯幾尺布。嫁在山外的閨女請不動爹娘搬出山﹐只能掏錢幫襯老人最大的開支﹕樹種﹑樹苗﹐還有刨坑用的鐝頭。
       那一年春天﹐發芽的花草﹐吐葉的樹木﹐青油油的莊稼。一個早晨﹐他倆趕早去南山坳那巴掌大的水田施肥蓐草﹐卻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景象﹕兩隻大小似雁的鳥兒通體白色﹐飛過山樑﹐那樣醒目地正伸腿斂翅降落在碧綠的稻田裡﹐紅色細長的腿插進秧棵中依然高出長長的一截。鳥的頭頂是朱紅色的﹐長緣插動着﹐在捕捉着什麼。他一時識不出鳥名﹐因為從來沒見過﹔還是老伴突然說話了﹐雖然輕得他剛好聽得,不知什麼原因連嗓音都激動得變了﹕“莫不是老人故事裡說的喜慶鳥紅鶴﹗?”紅鶴﹖呵,是了﹗是了﹗不是紅鶴還會是什麼呢﹖啊﹐這山﹐能引來久遠的老話裡神鳥一樣的紅鶴了﹗他瞥見老伴那黝黑的臉頰竟泛起一陣象是年轻时的紅暈﹗
    自那以後﹐他驚奇地感覺到老伴仿彿已經忘卻了過去的不幸﹐她的舉止言談裡有一種神奇的力量﹐眼睛裡有更柔和滿足的光彩。呼喚雞雛的嗓音更柔和更親昵。這情緒﹑這份滿足也不由得感染了老漢﹐他手中的鐝頭揮舞得更勤奮了。
    “山山水水這麼廣﹐它自然到處飛啊﹗”老漢試圖寬慰老伴。
       我們的山水配得上它了﹗”老伴有些固執......真的不久﹐他們又見到在西下的夕陽光輝裡﹐那紅鶴帶着幼鳥在鄰近的山樑上空飛﹐翼翅和尾羽上也有亮亮的朱紅......
        這鳥是從清素的山水裡冒出來的﹐還是從很遠很遠的那片生死之间的山水遷徙而來的呢﹐沒人知道。
      山裡的老人卻用心感覺到﹐從此﹐紅鶴會在這兒的山林裡安家。
......他披衣下床,走去推門﹐從房屋背陰處挾出一捆樹苗﹐柱着镢頭站到門前的空地上。他揚臉看看依然高掛但已開始暗淡的月亮和閃閃的星星﹐他久久地凝視着前方那個山坡﹐他老伴最後安息的地方。那兒已經平靜端莊地站立起一小片清瘦的樹林﹐此时地上是斜斜的不成片的陰影﹔而他﹐若從這一片小樹林望過來﹐卻象一棵大樹的主幹﹐那簡陋的小屋幻成了樹的華冠。他只在心裡默默地想﹐來得及的孩子他娘﹐這最後一片山坡一定也會長滿樹的﹗現在你累了﹐我也快累了﹐但別擔心﹗就這一片了....他將镢頭往肩頭一掮﹐聳聳肩﹐大步朝山埡口走去﹐隨着一聲呼嘯﹐那狗忽地從房屋的陰影裡躥出﹐几纵就窜到了前头的山道......
        又一個山裡寂靜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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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专区

瑞门2014-11-20发表
以散文写长文,以诗意绘情意。进生兄此文让我感悟良多。
进生2014-11-20发表
谢瑞门兄喜欢。周末抽时间,我再贴一篇简单极了的:《带花圈的茶树》。
老九2014-11-20发表
信念不死,愿望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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