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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殇1977 第五章(3—4)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2-09-01 02:00:00  浏览次数: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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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下午三点。系分团委办公室(本宿舍楼西门朝南的第一间)。洪跃进率领的节目组正式开始排练。门被关上,以减少对邻里的干扰,何况西门总是有人进进出出的。洪跃进坐正中,两旁分别为杨琴和笛子演奏者。常娟面对伴奏者们站着演唱。洪跃进故作镇静,假装板着一幅严肃的面孔,行使他的指挥权。但他心里煞是虚的哪。一开始吧,他不仅不敢正眼看常娟,就连二胡的音都没有调准,好在七八级那位两只手胖嘟嘟的女杨琴演奏者,耐着好大的性子,才帮他校准了二胡的基准音。

随着《洪湖水,浪打浪》那悠扬甜美的曲调的安抚,洪跃进终于自我平静下来,开始进入艺术家似的那拨儿状态了。他一忽儿低垂着眼眉,摇头晃脑地,向右舒展地甩出一个长长的拉弓(二胡的专业术语叫“慢弓”),并配以左手的“腕揉”技巧。这种技巧是二胡大师刘天华从西洋小提琴上移植过来的,它需要整个手腕在琴弦上轻柔地上下扇风般的抖动。洪跃进最擅长这种腕揉了,他将《洪湖水,浪打浪》的前奏序曲,巧妙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忽儿呢,他又抬眼瞅一下常娟,那架势像是真的在给她示意如何把歌曲唱得更完美那般。但实际上,是他那管不住的眼睛,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些。

常娟还是照样穿那件大红色半高领毛衣,只是在她那细长圆润的脖子上,多了一条淡黄色乔其纱巾,随着她那舞姿身段的伸展摇曳,而不停地洒洒飘逸。她的发型格外引起洪跃进的注目。与他班上的师姐们清一色的短发不同,常娟则是发梢儿垂肩、并稍微向外鬈曲的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当她笑盈盈地望着前面的小乐队时,她右侧的一束浓发自然洒脱地垂至胸前,而左侧的绺绺青丝则披散在背后。她穿的长裤也与一般的女生不同,不是那种上下一般粗的、松松跨跨的肥囔裤,而是那种大腿和膝盖部位收紧而小腿的裤管呈喇叭状的灰蓝色裤。要说呢,这是当时被针砭为“流氓阿飞装”的标准“喇叭裤”。她的脚上再配以白网球轻便鞋,表演动作时,偶尔会露出浅绿色的横波纹鞋底。好一幅俏皮小妞儿的行头!她那苗条、娇柔、修长而曲线有致的身躯,使得洪跃进大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一波三折婀娜极之感。

常娟一边模仿着歌剧《洪湖赤卫队》女主角韩英的表演动作,一边不时地将她那柔情似水的靓丽目光从洪跃进身上掠过。但这种微妙的表情,别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因为你会把常娟这种眼神,看作她是在认真而又虔诚地征询洪跃进的意见:你看我的表演姿态是否到位?我刚才的这个动作,能否真实而贴切地表现主人公的思想感情?我的动作与你们伴奏的整个旋律是否吻合?你是不是还有更好的合理化建议给我呀?等等呀,等等。

洪跃进像个总导演似的设计着节目的排练。但他心里的那个秘密,就像怀里揣着个小兔子似的惶惶不安。我这几天巴望着完成的那只歌曲,要不要现在就给她看?我怎么跟她说?就说我是专门献给她的,还是一般说说只是写着好玩的?她会不会喜欢它?要是她不喜欢,岂不是弄巧成拙?……要不,就再等等?

正是在洪跃进无所适从的惶惶然过程中,排练结束的时间到了。

洪跃进只好期待着下个星期的政治学习。不过,老天爷还是给了他一个期待之外的惊喜。

星期四中午,洪跃进正在学生餐厅排队买饭。从七九级秋季入学开始,校后勤处将学生的饮食改为所谓“食堂制”。不再是像以前那样,所有学生都吃同样的东西。每人一瓢饭、一瓢菜。你愿吃是它;你不愿吃也是它。现在呢,是备有各种炒菜,让学生根据自己的需要有选择地购买。这在当时,不啻为“解放思想”的一项不小的成就:不再吃“大锅饭”了喔!

洪跃进边盯着打饭的窗口边哼着自己谱的曲子。不觉耳边传来“嗨——”的一声。原来是她!常娟扬着她那柳叶儿般的眉毛说,“今儿个下午,你有空吗?我们俩……再排练排练。好吗?”洪跃进毫无思想准备,便吱吱唔唔起来。“这……呃,在哪儿练哪?”“就在你宿舍吧。五点钟,我到你宿舍里来。我知道你宿舍在214。”“怕是……不合适吧?我们宿舍有人。他们会笑话的。”“笑话什么呀!我们俩是为了搞好政治活动,为系里争光哩。再说,五点以后正是休息时候,又不干扰别人。”“那……那好吧。”常娟俏皮地斜睨他一眼,呵呵地笑着跑开了。

整个下午,洪跃进没心事看书。他手里拿着那张他根据《洪湖水,浪打浪》的原谱而改编的表演脚本,再次作仔细的琢磨。他的心情矛盾极了。既盼望她来,又害怕她来;既觉得时间跑得飞快,又嫌时间过得太慢。直到宿舍门口传来银玲般的笑声,接着又是甜美的一声“各位大师哥,你们好!”才让洪跃进从忐忑的心绪中走出来。

“我是常娟。我来找洪跃进排练。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她大大方方走进门,向李天豪和韦哲生(就他们俩人在宿舍)打招呼。李天豪从书页上猛一抬头,眯起他那色迷迷的眼睛,贼溜溜地打量着常娟,嘴里咕哝着说,“没事,没事,请坐——请坐!欢迎你来!”韦哲生赶忙让座。他一看心里就明白:瞧!我说这小子有戏,就真的有戏了。他一迭连声地说,“我们早就有闻你的大名!今儿个我们可以大饱耳福了。你们俩就只管唱吧。”这时,常娟才略带羞色地说,“我唱得不好。请各位大哥多多包涵!”常娟的落落大方,使得洪跃进的那码子担忧,俄顷就烟消云散了。

随着悠扬的歌声和琴声在室内缭绕,并依依飘浮到走廓的上空,门口不久就出现了几个围观的男生。他们不仅仅是为嘹亮的歌声所打动,更主要的,是为男生宿舍里头一遭出现这么一个漂亮女生而欣喜若狂。这绝对是他们上学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听着听着,想必有的同学开始嫉妒起洪跃进了。这小子,他竟然有这等的能耐,把一个俏小妞儿骗到这儿来了。

一看到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李云豪就开始打趣说笑话了:“哦嗬,大家看看呀,这是真正的‘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哟……啊,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天下能得几回闻!哈哈……妙哉,妙哉!”他自个儿竟摇头晃脑起来。半是调侃,半是讥讽,还搀杂着揶揄。洪跃进懒得理会李云豪,只顾埋着他那头发蓬松的大脑袋,一个劲儿地拉。他还感到他的演奏状态在渐入佳境,他把自己的那番柔情融进了二胡的音韵之中,又通过二胡音韵的媒介轻叩常娟的心房……

当晚的“海阔天空”,可真是漫无边际了!

李天豪叹息一声。首先开腔:“哎,洪跃进,今儿个晚上,你没吃饭吧?噢,大伙儿瞧瞧,他用不着吃饭了。他早就饱了。” 这话说出来,若从旁人的观点看,颇有点儿莫名其妙。

洪跃进一时并没有悟过来:“我吃了晚饭的呀!怎么啦?”

“还假装佯嘞!我看你以后哇,也就用不着吃饭了。你有了精神食粮嘛。”李天豪挥起右手,向黑暗的空中打了个榧子,“啪”的一响。

“天豪,你又在打哑谜了。你是什么意思呀,别和我们的小弟弟过不去嘛。”张卫国长吁了一口气,翻了个身。

“卫国啊,你的眼福差哟。今天下午那精彩的一幕,可惜你没看到哦。”然后,李云豪煞有介事地,就把下午宿舍里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当然少不了添油加醋。连韦哲生都觉得他夸张得太过分了:“天豪,你就别往那方面引了。人家还是个小孩子。别把小孩子往坏处带嘛。”

“他还小啊?不小啦!我原来以为他没长熟,他的那个家伙还硬不起来。可现在我宣布,我郑重宣布,我要改变我原来的观点,我收回我原来的说法。他长熟了,完完全全地长熟了。我们以后可别再小瞧他了。”李天豪几乎要乐呵呵地叫起来了。

“跃进他再长熟,也熟不到你那个程度。是吧?你还是饶了他吧。”张卫国真诚地劝导说。连洪跃进都听得出来,这位张大哥一直是护着自己的。

“还是……别再瞎说了。”洪跃进在黑暗中涨红着脸说。“人家是新生,年纪又小。听说她还是个应届高中毕业生呢!顶多也就十七、八岁。”

“那好哇。那不是挺般配的吗?你才二十一、二岁。岂不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李天豪好像更来劲儿了。

“云豪,你又在使坏。把小青年往邪路上引。”向前进大概是听不过去了,也嘟嚷了一句。

“这根本不是引不引的问题。我看是他自己经不起女人的诱惑。”李天豪似乎是发现了洪跃进的问题的本质,同时也是为自己辩护。

“说真的。常娟那女生,也真够漂亮的。我觉得洪跃进蛮有眼力。”韦哲生正了正他的黑宽边眼镜,似乎是由衷地说。他高度近视,晚上睡觉也得带上眼镜。)

“那小妞儿确实不错。哲生哎,你发现没有,尽管她穿着棉衣,可她的胸部总是挺得鼓鼓的。挺得……我敢说,比我们班上的任何一个女生都要高,不是吗?”李天豪不由得“啧、啧”地,向大家宣布了他那老道的新发现。

“胸部挺得高,就那么要紧吗?”一直没吭声的包大鸣好奇地问。他也是个近视眼,脑袋上的头发像猪鬃似的,硬撅撅的。

“小子哎!难道你大鸣也没长大?按说你也不小了。我实话告诉你吧,女人最要紧的,就是她的奶子喽。”李天豪没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你又没结婚,你怎么知道这个的哪?”洪跃进终于找到了一个揶揄李天豪的机会。

“按说嘛,这只有老张,才有发言权。”向前进也抽冷子插一句。

“这……有什么可说的?等你们结了婚不就知道了。”张卫国实打实地说。他原系北京卫戍区专门守卫中南海的帅军哥,复原回乡不久就参加高考。可他一接到入学通知书的第二天,他父母就硬逼着他和本乡的农家女结了婚。入学时,他算是班上惟一的新郎哟。

“哎,李天豪,你是怎么知道女人的奶子的呢?”洪跃进乘胜追击。

“我……我是听别人说的。我在部队时听说的,听我们的营教导员悄悄跟我说的。”李天豪没料到被将了一军,只好吱吱唔唔地敷衍。

“他是啥说的来着?怎么……连解放军叔叔,也说这样的话?”洪跃进更好奇了,像一个小孩子似的问道。

“解放军叔叔……就不是人啦?嗨唷嗬,解放军叔叔也是人嘛!他照样会说女人的奶子,也会嘬女人的奶子。”李天豪不以为然地说。

“好哇,你好大的胆哟,居然敢污蔑我们解放军!”洪跃进真诚地说。他心目中的“解放军叔叔”,应该不会是这样子的。

“我当兵出身,难道还不了解当兵的人?天啦!一个个都是如狼似虎的淫荡鬼。见了女人,咋个根本就不要命了。当时我们住在陕西高原的一个黄土山坳里,平时几乎见不到女人。如果能见着的话,多半是那些当官的人的老婆。咦,你连想都不敢想。我们那会儿,难得有机会去县城值勤,才能在街上看到大奶子肥屁股的女人。”李云豪随说随似乎在往昔的岁月里徘徊。

“唉,那……你们是怎么熬的哟。”就连老成持重的向前进,也不禁感慨起来。

“怎么熬?你说怎么熬?自己跟自己搞呗!用手搞哇。你别看那一排排的被子,都叠得那么整齐,呸!那你真是看不得呀,那白白的床单上,我敢说,没有一个床单是干净的;没有一个是没有黄褐色斑痕的;那斑痕多少不等,大小不一,有的还一串连着一串哩!我们有时也彼此打趣:‘你昨晚又画地图哪?’多半是没睡着的时候画,有时是睡着时在梦里画”。

洪跃进心里顿觉一丝安慰。看来,搞这档子事的人,不光我一个。男人都这样子搞的。

“你们领导不管这事吗?”向前进有些不解地问。

“谁管呀?怎么管呀?你当官的也不好说当兵的。你当官的有老婆,当然用不着自己搞了。”

“什么级别的官,可以带老婆?”向前进关切地问。

“我们那时要营级干部才行。据说现在改了,连级干部就可以了。关于女人的奶子的事,就是我们营教导员跟我说的。”

“他是怎么说的?”洪跃进赶紧问。他像是急于要学会这一课似的。

“我们教导员说,看女人嘛,就是要看她胸脯上的奶子。奶子越大、挺得越高,走起路来颤悠悠的,向两边摔过来荡过去,那就越棒,啃起来就越舒服,还越容易生儿子哩”。李天豪的这般说法,在洪跃进看来倒像是个专家似的。

“你又在瞎吹!我没听过你这种说法。”张卫国立马打断了他。“我只听我们村里的一个老太婆说,女人生儿子还是生女儿,就看她的屁股。屁股越大,越肥,越滚圆,要像个大灯笼似的,还要越是往后翘,她才越是生儿子。所以,如果你要想生儿子,就得找个大屁股女人。就是这么简单。”张卫国像是在上课,给在女人问题上尚未启过蒙的年轻人。

“反正我相信,女人的奶子比屁股更重要。”李去豪语气肯定地说。“嗯,你们不要误解。不是我的意思。其实嘞,这是我们教导员的意思。他还教我怎么样看女人哩。他那会儿看女人,先是扫一眼她的脸——那约莫只要二、三秒就够了,接着眼珠子就往下嘣,“嘚儿”的一下,盯住她的胸脯,死死地盯着。一般大概需要十几秒吧。实际上,一个女人长得好不好看,总共不超出三十秒钟,就可以搞定——”。

“哈哈,真是高见哪!” 韦哲生猛地在床上一滚,打断了李天豪的话。“只要三十秒?哼哼,三十秒够吗?再者呢,你说看女人的脸只要二、三秒,而看她的胸脯,却需要十几秒。那到底是脸重要,还是胸脯重要?你那么短的时间看脸,不找个丑八怪,那才怪哩!”韦哲生禁不住调侃起李天豪来。

“这好解释呀。女人的脸,是摆在那儿的嘛,可她的胸脯,被衣服箍得紧紧的。你当然需要时间,才能看个所以然来。”李天豪未加思索就提供了一个理由。

“看来,你那个教导员只相信感性认识。可是,哲学告诉我们,感性认识,比如说感觉,是靠不住的。感觉,只能感知事物的现象;只有靠理性认识,才能认识事物的本质。如果你只依赖感觉找老婆的话,肯定不会是个好老婆。”韦哲生一口气说了一大通。既像是在讲哲学,又像是在给出找老婆的高招。

洪跃进听不大明白。他只知道韦哲生一直在偷偷看哲学方面的书,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能说出这么一套高深的理论。可韦哲生的话,又像是朦胧地给他开了个啥的窍,因为他经常帮韦哲生从荣崇德那里,取回不少落款为“地址内详”的信。咿耶,是不是这哥儿,也有什么秘密?

“不过,你的观点也不尽然。”一直沉默的郝新运终于插话了。“据我所知,天豪刚才说的,三十秒钟搞定一个女人好不好看,这在文学上叫‘一见钟情’。你们听说过吗?(至少有三个人回应:‘听说过’)莎士比亚最相信一见钟情了。比如,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就是专门讲一见钟情的。”郝新运一般不怎么介入“夜半歌声”。今晚可是个例外。

“真的吗?我听说过莎士比亚的这本书。新运,能不能在图书馆借到?”洪跃进有点儿兴奋。他急着想看这本书了。

“图书馆有,但借不着。我试过几次,都没成功。不过,临时借书处有的呀,你可以在那里看。”郝新运以真诚的口吻告诉洪跃进。他俩的关系一直不错。

“跃进,最好别看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一见钟情,毕竟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向前进告诫地说。

“呃……”洪跃进含糊地哼唧着。他不敢反驳他们的书记,但他的心里却不得平静。他的耳际,还在回荡着李天豪说的“她的胸部总是挺得鼓鼓的”,同时眼前浮现着她那大红毛衣衬托下的高耸曲线……

 

 

星期四下午那“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式的私下排练,多少给了洪跃进一点儿信心。毕竟,那是常娟主动约的他。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学校《配乐诗朗诵》排练。在大礼堂西头的舞台上,洪跃进在乐池里与常娟交换着眼神。有常娟那脉脉含情的注视,他似乎神韵更足了。他要把他的全部才华,尽情地挥洒在这二胡的演奏上。在中间休息的当口,常娟跑过来,一把拿过洪跃进的二胡。她边拉着空弦,边央求洪跃进教她“几招”。洪跃进的脸腾的一下,涨红得像鲱鱼似的,心突突地狂跳起来。他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但更主要的,是怕别人看出他的心思,或他俩的那点儿连彼此都还没揭开的秘密。

洪跃进笨拙地——手打着哆嗦哪——教着她几个基本技巧。但他渐渐意识到,常娟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并不是真的想学二胡,而是想乘机和他待在一块儿,和他说说话。她那淡褐色的眼眸忽闪着柔和动情的光芒,并透过她那像孔雀羽毛一般颤悠悠的睫毛向他泼洒过去。洪跃进敏感的躯体,顿时接收到了令他颤栗不已的销魂信息……

经过连续几周政治学习时段的排练,洪跃进似乎越来越读懂了常娟眼神里所蕴含的意义,并把他所理解的这种“意义”,转化为他那惊人的创造力。不出几日,第二首献给常娟的爱情歌曲,就这样悄然诞生了:

 

魔术纱巾纵然无所不在,

也挡不住你俏丽的容颜;

天上的云彩再变幻无常,

也没你的形象丰富多彩。

 

千万条藤蔓伸展向四野,

也比不上你拥抱一切的胸怀;

愉悦众生的朝霞再怎么燃烧,

也不如你的柔情把大地笼罩。

 

1225下午,全校举行元旦晚会推荐节目的选拔赛。政治信仰与思想系所推荐的三个节目中,惟独《洪湖水,浪打浪》被选上。以至于韦哲生颇带点儿哲学“宿命论”的口吻说,“这就叫,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嘿嘿,洪跃进的好戏,还在后头哩。”

元旦晚会上,第一个节目就是《配乐诗朗诵》。在这正式演出的场合,洪跃进也忍不住趁向右拉“满弓”的当儿,由大臂带动整个上身向右倾斜,同时他的大脑袋顺势向右猛地一转,偷觑常娟一眼。(这一带有情感的微妙动作,竟被观众席上的李天豪观察到了。当晚便成了宿舍里的谈资。)表演一完,他俩就在幕后交换着眼神,因为《洪湖水,浪打浪》被安排在第六个。他俩彼此心领神会:成败在此一举,该是到了为政治信仰系立功的时候了!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加油!

果然,《洪湖水,浪打浪》超常地成功。赢得了观众雷鸣般的一阵阵热烈掌声。当常娟几乎是蹦跳着闪到幕后时,洪跃进看到她那红嫣嫣面庞的眼里噙着幸福的泪花。他灵机一动,随手将他用信封装着的两首歌曲,倏地塞在了常娟的手里。她先是一怔,随即似乎就明白了,赶紧把它塞进裤兜里。

后来不几天,从学校传来消息:《洪湖水,浪打浪》被评为二等奖。

一时间,洪跃进和常娟成了政治信仰系的小小名人。但由于再也没有什么借口能待在一起,他俩的关系也就没有任何进展。在元月后期的整个复习考试阶段,他俩只是在食堂见面时打个招呼,而且每次都是常娟主动的。显然,洪跃进在有意识地压抑他那份朦胧跃动的感情。他不得不这样。

新一年的春季学期开始了。开学报到注册的第一天,兴许是心有灵犀,洪跃进在系办公室刚注完册出门,几乎与也赶来注册的常娟,撞了个满怀。洪跃进惶惶然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眼睛也不敢看她,就直接向楼梯口踅去。常娟却坦然得多。她笑嘻嘻地跟着他走几步,并向他打耳喳说,“喂,我中午十一点半去食堂买饭。十一点半,听见了吗?”洪跃进警觉地环顾一下四周,仓惶地点了点头,便飞也似的噔噔噔奔下楼去了。

中午,洪跃进提前来到餐厅,买了饭,找到一个最容易被常娟看见的饭桌,兀自吃着。他埋着头,一付挺认真吃的样子。可他心里,却紧张得打鼓哪。他揣摹常娟约他见面,要跟他说些什么呢?正在他神思惶然的当儿,只听到清脆而柔亮的一声:“洪跃进,这是我借给你的书。哎,拿好。”他猛一抬头,只见常娟把一本书往桌上一放,随即就走开,欢快地买饭去了。他的眼睛追随着她,只见她站在别人后面排队,脸颊绯红的,偶尔扭过头来,羞答答地斜睨一眼他。他赶紧把书往腋下一夹,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稍等片刻,就走出了食堂。一到宿舍,趁人没注意,就往枕头底下一塞。

洪跃进赶紧上床午休。怀着期待而又焦急的心情,从枕头下抽出那本书。这是一本从图书馆借的书,书中夹着一个白色信封,封口用浆糊粘着。他颤抖着双手,缓缓地撕开封口,生怕弄坏里面的信纸。蓦地,一袭遒劲而绢秀的字迹即刻映入他的眼帘:

 

跃进:

    我喜欢你!

自从你把你谱写的两首歌曲给了我后,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喜欢我,不是吗?要不然,你就不会写出——或压根儿写不出——那么扣人心弦的爱情歌曲。那可是从你心底里发出的爱之声啊!尽管我还小,并不知道爱情是啥样子的。可你的歌曲告诉了我:什么是爱情!

我喜欢你的歌词。它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是那么形象生动地刻画出了你对爱情的感悟;当我品味着这些歌词时,就宛如炎炎夏日那一股股淙淙作声的清泉,浸润着我焦渴的心田。我喜欢你的曲谱。它旋律优美,浪漫雅致。当我反复吟咏着这仿佛来自天籁之音的曲调时,就恍若置身于那爱情的纯然清一、晶莹剔透的妙境之中……

你的音乐天赋,真是让我惊讶,甚至令我的灵魂为你激荡、震颤!要不是命运的阴差阳错,此刻的你,本应该在音乐学院展露你的才华。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你完全可以成为一名伟大的作曲家,对此我深信不疑!

听说大学生不准谈恋爱。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就是喜欢你。我也没料到,刚上大学不久,就遇上了你。要是我爸妈知道了我的心思,他们也许会失望的。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呀!

要说你嘛,我觉得你在犹豫着什么,准确说,是害怕点儿什么。你怕什么呢?应该没什么可怕的吧?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时时刻刻都希望能见到你。我有好多话要给你说哦!以后,我们每天至少见面一次,好吗?就在食堂里,或者是中餐,那就十一半吧;或者是晚餐,那就五点。我等你。

                                                      喜欢你的,娟娟

  

洪跃进就这样蜷缩着热血沸腾的身子,读了一遍又一遍,谛视着每一个字所蕴含的爱之信息。开始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没有料到,爱之降临是如此之快,如此不可思议!渐渐地,他又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顺乎自然,好像在冥冥中老天爷早就给他俩允诺了这份情缘似的。待他稍事平静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帐子里的那幅“美人画”取掉。他的常娟,可比这个画中人儿美得不知超出多少倍,而且是那么活色生香的,那么娇娆如玉的,恰如他弹指一挥间便触手可及。他再也不需要任何干巴巴望梅止渴虚无飘渺的女人像了。

常娟爱的信息主动发出,令本来就受情欲煎熬的洪跃进不能自已。他俩开始公开地,在食堂一起吃饭,一起说话聊天了。后来,他俩又公开出现在来回图书馆的路上,不止一次两次的。男女之间这样的举动,在那个年代如果是偶尔为之,大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但若是这样的场景出现多了,人们似乎就不得不“警觉”了。兴许,洪跃进和常娟,俩人在一起如此热乎,那就像一根锋利的芒刺,直插人们大脑中“男女授受不亲”的潜意识神经,令他们不由自主地作出反应。这不,214宿舍,是不可能不“反应”的。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张玉梅根据上面的指示精神,对七七级寝室的成员作了调整。据说这样做,有助于克服不良气息,至少有助于班内同学之间的交流。214房间的张卫国和包大鸣,就这样被调出去了,换了两个新成员。

“五·四青年节”那天下午,全系各年级破天荒地举行“青年交谊舞”比赛。这还真得感谢来自上面的“解放思想”的春风呀!根据校团委的精神,青年人嘛,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不应该死气沉沉,而应当充满活力。因此,那种体现青年友谊的交谊舞,还是可以跳的嘛。这种舞,体面而又正经,年轻人男女相间地围成一个圆圈,彼此手拉着手,随着三拍子的音乐节奏,一忽儿向左摆,接着又向右摆;一忽儿彼此聚拢把圆圈缩小,接着又略微散开把圆圈放大。经过舞曲三个回合的重复,那展示青年人朝气蓬勃的精神风貌,而男女彼此间又没有任何肉体接触的交谊舞,就大告完成了。

还在学习和排练交谊舞的那个四月间,214寝室的成员就曾为此“海阔天空”过多次。今天比赛下来,更是令他们兴奋不已。照样,还是李天豪最先提出了讨论的议题:

“喂,伙计们,你们觉得跳交谊舞,有意思吗?呃?”(有人回应:“有意思。”)

“当然有意思呀!”洪跃进也没加思索地回答。他最近一直处于心荡神驰的高度兴奋状态。

“嗯,不见得吧?我怎么就看不出,你洪跃进会觉得有意思哟?嘿嘿,要我说呀,你做的事情,比跳交谊舞,那可是有趣带劲儿多了。是不是?”李天豪几乎是酸溜溜地说。

还是韦哲生敏感。他听出了李天豪的弦外之音,便劝导地说,“天豪,算了,你就别和我们的小弟弟过不去了。”

“我真是搞不懂耶!李天豪,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啦,也值得让你说什么比跳交谊舞更有趣的话来着?”洪跃进带着委曲的腔调说。他不明白,李天豪为什么老是找他的喳。

“哈哈!你的事,当然比跳交谊舞有意思哪。我们跳舞的时候,只能用可怜巴巴的两三根手指头,勉强地勾着女生的手,连握都不敢握一下。可你就不一样啰。你可以紧紧地攥住她的手,或者轻轻地抚摩她的手,还可以亲几口她的手哩。那多有意思啊。哈哈——”。李天豪的后脑勺,开心地在枕头上蹭过来蹭过去,还朝那黑咕隆咚的上铺木板,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我没有啊。我没有牵谁的手哇。”洪跃进顿觉一股子热浪往脸上涌,本能地为自己辩护。

“你还要我……把话挑明吗?我有好几次,好几次啦,看见你俩在一起走喔!那个亲热劲儿,就甭提了。你们不是手拉着手的吗?”

“我们没有哇。我们是一起上过图书馆,可是我们没牵过手呀。”洪跃进是实话实说。

“哎嘿,不见得吧?既然你承认,你们在路上一起走过,那就肯定两个人的身体靠得很近。要说不牵手,那才怪哩。”李天豪顺乎逻辑地推论道。

“没牵,就是没牵。你怎么能冤枉人呢?”洪跃进几乎是哀求地说。

“天豪,你就放跃进一马吧。小青年牵没牵手,关你哪档子事哩。”韦哲生又在帮洪跃进说话了。

“是……是不关我的事。可是,我也不能看着革命青年被引诱下水呀。”

“咿,天豪,你是不是在嫉妒别人啰?”韦哲生不免讥讽他一句。

“我嫉妒他?笑话!当年我牵女人手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嘞。”李天豪几乎是脱口而出。但立马又意识到,自己说露了嘴。“嗯,我是说……”。

“哈哈!天豪,你又露马脚了。说说看,当年你是咋样牵女人的手的?让我们也学习学习嘛。”韦哲生抓住了一个揶揄李天豪的机会。

“老实说啊……你们可别跟别人讲。我只跟你们说说。呃,我觉得,我们有必要约法三章:我们在寝室里说的事,都不要往外传。好不好?”李天豪情不自禁摆出一付特懂女人的老道腔调说。

“不往外传……当然不往外传……”。大伙儿几乎是异口同声。还有人赌咒“谁往外说就是小狗”。就连向前进,似乎也默认了这一潜规则,因为他既没吭声,也没表示反对。

“牵女人的手,真的很舒服啊……”,李天豪沉吟了片刻,仿佛又回到了他那在女儿国里游刃有余的年月。“你们知道不?女人的手与男人的相比,完全不同。”

“咋个不同法儿?”洪跃进猛然好奇地问,竟然一时忘记了此番讨论是针对他而发的。他对李天豪,真是既崇拜又憎恨。崇拜的是,他竟然有那么多的女人知识。

“可能是有不同,要不然……”,一直沉默的郝新运,也接上了话头。“要不然,古时男人,就不会那样刻意赞美女人的手哪。比如,在宋词里面,就有什么‘携手佳人’啦,‘纤手香凝’啦,‘皓腕凝双雪’啦,等等的形容。我想起来了,苏东坡就有‘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的名句。”

“素手,是啥意思?”洪跃进不懂就问。

“素手嘛,就是指洁白的手。”

“还有,你说的苏东坡这个名句,听起来文诌诌的,我搞不懂呢。说的啥呢?”

“说的是男女二人在庭院纳凉,观赏夜色。他俩携手来到庭院之中,此时万籁俱寂,悄无声息,仰望星空,不时见到一颗颗流星,从银河上飞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真牛!到底不愧为大诗人。”洪跃进由衷地浩叹说。

“文人嘛,不过就是嘴皮上过干瘾——不打实的。”李天豪冷不防嘲讽一句。

“那好,天豪,你是咋的过湿瘾的呢?你刚才说牵女人的手很舒服,不妨说给我们听听!”韦哲生又逮住了机会。

“要说嘛,这女人的手哇……”,李天豪慢兮兮地翻个身,卖卖关子,“女人的手柔软细嫩,这是摸起来特别舒服的主要原因。女人手上的肉,多半是脂肪,比男人多些,不像男人那样,骨节嶙峋的,或青筋直冒;女人手上的皮肤,光滑细腻,你摸起来就像是在摸非洲的象牙那般;女人的手指还特别修长,它随意舞动起来,就像是天仙女在扭动细柔的腰肢那样。哦……女人的手,不仅我们男人摸起来令人陶醉,而且当她们的手……”。李天豪猛地兀自沉默下来。

“怎么啦,快说呀。她们的手怎么哪?”洪跃进被撩拨得几近发狂了。

“别着急嘛,跃进,你不是说,你没摸过女人的手吗?咋个就变得迫不及待啦?”

“你别卖关子嘛。”

“听我慢慢道来。当女人的手抚摸我们男人的身体时,那个……爽啊,简直就是爽死了!女人喜欢触摸男人的胸膛,就像男人喜欢摸女人的乳房一样。因为男人的胸膛肌肉发达,强劲健硕,浑然有力,往往是男人阳刚之气的象征。所以女人最喜欢摸这里。”

“嗨哟,你这是听谁说的呀?是不是……还是你的那个教导员?”韦哲生听得津津有味,但仍忘不了要调侃他一番。

“嗯,教导员是说过。他当然说过。书上也是这么写的嘛,特别是国外的小说。”

“那……女人还喜欢摸那里呢?”洪跃进的学习也会由此及彼了。

“再就是……再就是喜欢摸男人的鸡巴。”(“嘘——”,不知是谁打了个低音口哨。)

“还有呢?”洪跃进追问。

“还有……让我想想。还有,就是喜欢摸男人胳膊上的肌肉,特别是大臂上的那块肌肉。如果你的这块肌肉越发达,女人摸的次数就越多……”。

今晚的海阔天空,在成熟男人对懵头小子的性启蒙教育中,渐渐趋于沉寂。当然,受影响最大的,还是洪跃进。他久久不能入睡。心里琢磨着,我本来没有和常娟牵过手,可你们硬要说我牵过了。那就不妨,明儿个给你们牵一个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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