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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殇1977 第四章(5—6)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2-08-25 02:00:00  浏览次数:2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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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日

又有女人吊死,郝新运的心里,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一方面,他多少感觉到了一丝儿安慰:看来现代陈世美,并不只有我一个。现在竟然有了“同盟军”,我在面子上,就要好过些了。另一方面,他既感谢命运之星在这一遭儿上饶了自己,又为七八级那家伙被开除学籍深表同情:因为他的对象不是处女了,那就是他把她搞了。可要是……要是他没搞呢?比如说,要是他并没有从前面搞,而是从后面搞的话,就像我和先蛾那样,那她不是处女了,这怎么能怪他呢?更糟糕的是,要是她是被别的男人搞成不是处女的话,那他不就是天大的冤枉了吗?天啦!这种事情,到底说不说得清楚啊!

一连数天,那个死死地纠缠,并要命折磨他的问题,一直都是:“发生关系”、“他和她发生了关系”、“他俩发生关系了”既然他俩发生关系了,那就完了”…… 当人们对此津津乐道的时候,这些个劳什子,这些个莫名其妙的说法,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郝新运虽没学过逻辑,但他那好使的脑子里,毕竟还有点儿常识逻辑学——那种天赋的日常推理能力。他试图这样推论一下:人们不言而喻所说的“发生关系”,就是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 ®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秘密的、见不得人的关系 ®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肉体接触的关系 ®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性关系 ®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阴茎插入阴道的关系……唔,就这些。所谓发生关系,大概就是这么个“逻辑”。

阿们!若不作推论,本还不打紧的;可郝新运稍稍这么一“推”,反而更令他抓耳挠腮困惑不已了。首先,他琢磨着,发生关系就是“肉体接触”。不是吗?我的身体和先蛾的身体接触在一起,长达二、三年之久,我们俩拥抱、亲嘴、抚摸、搂住对方的腰肢、拍打对方的屁股;我和她全身赤裸紧紧贴在一起——怪不得中国人有一个词叫“体贴”哩,我使劲嘬她的乳房,我的舌头伸进她的肚脐眼和腋窝里,我舔她的下身,我舔过她的全身,我还吮过她那后面的入口……难道这些,这种如此的肌肤相亲,难道还不该叫“发生关系”吗?可是,根据组织上对我处分的逻辑,我还并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哩!至于人们,特别是组织上,为什么并不在意这一类肉体接触的发生关系,那就超出我的智慧能力范围了。

其次,发生关系就是发生“性关系”。我对我的这一推论,是绝对有把握的。可是,什么叫做发生性关系呢?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可以被称作性关系?同性之间,比如,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所发生的关系,叫不叫性关系?也许……也许不叫,因为我还没有看见过同性之间发生性关系的人(那多难为情哟!)。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性关系,就是指男性与女性之间所发生的与“性”有关的关系。可是,什么东西可叫做“与性有关”?说到底,究竟什么是“性”呢?

嗨唷,我不知道什么是“性”哟!我也相信,我们214室的人,没有一个能说清楚“性”这个东西。也难怪,我从小时候起,没有任何的人,既没有老师,也没有父母或其他大人们,给我讲过这个东西。我在中学,倒是学过《生理卫生》这门课。可教材上没有写过“什么是性”这样的内容。我记得有《生殖系统》这么一个章节,可老师根本就不讲,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跟我们讲。他让我们自己当堂看书,教室里鸦雀无声。这可难为了我们这些学生。有好些个字,比如“睾丸”中的“睾”,“阴蒂”中的“蒂”,我们都不认识。无奈之下,老师只好默默无声地,在黑板上写上一个“睾”字,然后注明拼音“gao”。“这个字发gao,高低的‘高’……”。他的整个课堂教学,到此为止。

最近我查了不少古书,想弄清一下中华文明史中对“性”这个东西,可曾有个什么说法?在英语课堂上,老师说过西方人用“sex ”、“sexuality”,来指中国人所说的“性”。可古书中的“性”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呀?我只查到了《三字经》。个中开篇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就是我们今天使用“性”这个字的最初意思吗?也许还有更早的源头?我毕竟孤陋寡闻嘛。以我现在的水平,我只能查到这里。可是,我又觉得,《三字经》中的“性”,与西方人“sex ”所指的,压根儿就不是一个东西。不管是“性本善”也好,还是“性相近”也罢,都是指的人的本性,或人之所以成为“人”的那种本性。这里的本性,就是我们今天一开口就会说的“人的本质”。马克思不是说过吗?“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很显然,中国古人所讲的“性”,就是指人的“本性”、“本质”,与男人和女人搞那档子事(“sex ”),完全不搭界儿!我们怎能用这样一个“性”字,来表达男女之间那动物般的隐秘之事呢?

既然我小时候没学过,现在大学里,也仍然不教给我们,那么“性关系”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就可以不甚了了。不过,我不妨这样假设一下,如果性关系,就是指男性与女性之间所发生的与“性”有关的关系,是不是就是指男女生殖器的关系。与“性”有关,就是与男女生殖器有关?

呵呵!这样一来,事情似乎就简单多了。所谓发生关系,就是指“阴茎插入阴道的关系”。男人有一个阴茎,女人有一个阴道,这是大自然的造化。当男人的阴茎插入了女人的阴道时,也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说,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或发生了性关系。

天啦,这是哪档子事儿哟!曲里八歪的,拐了那么多道弯儿,所谓“发生关系”才嘣出个意思来。可惜呀,尽管我作了一番如此这般的推论,可我还是不解哪:为什么中国人,唯独要把阴茎插入阴道的关系,才叫做发生关系?

不过,转念一想,我真是幸运啊!多亏中国人这样思考“发生关系”,我才有不被开除学籍的机会。因为这会儿我才得知,我没有被开除学籍,是因为黄先蛾是处女;既然是处女,那就意味着我和她没有发生关系。可是,天地良心!老天爷可是知道的哦,我和她明明发生了关系——至少依据我的理解和事实来看,他们却说我没有发生关系;而很有可能,呵呵,七八级那家伙,没准儿根本就没有发生关系哩。我完全可以这样合理地假设:他没把阴茎插到女方的阴道里;有可能是别的男人夺取了那女人的贞操;有可能是那女的处女膜自动破裂……可我们尊贵的领导还是认定,他发生了关系……哈哈……

 

 

冬去春来,郝新运那颗被风暴颠簸的心灵,似乎随着一双关注的眼神而渐趋平稳。钟一琴,还是一如往日在注视着他,而他也在这种注视的沐浴下,恹恹地存活下来。转眼间,新一轮五月的“大学生诗会”又开始了。他俩的接触更多了些,尽管从没有——也不敢——俩人单独在一起过,哪怕是两个人一起在路上走。

 

“五·一”前夕,大学生诗会的会员聚在一起,推举本次全校诗歌朗诵会的入选诗歌。钟一琴竭力推荐郝新运的诗,却遭到不少人的反对。有七七级同学认为,郝新运近段的诗,表现出某种偏激、无聊,甚至绝望和颓废的情调,与我们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的精神风貌,格格不入。且不说他诗歌的题目《虚无啊,虚无!》就有问题,就连其内容,比如,什么“心灵已战败……”啦,“感情滋味不再……”啦,“我们忍受闪着邪光的那双眼睛的剧毒”啦,“在哪里寻找世间的避难之所”啦,等等,已是相当的颓废了。也有人顺便指出,郝新运近来的创作,还夹杂着大量苏东坡怨愤失意的诗句,像什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呀,什么“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呀,什么“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呀——仿佛不化用苏东坡的这些句子,就不足以表达他郝新运的迷茫和困惑似的。还有人认为,他的诗还隐含着一定的小资产阶级靡靡之音的韵味。钟一琴却力排众议,坚持认为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郝新运的诗,其思想的基调是健康的,积极的,体现出作者对人生、对社会的深度的哲学思考。我们应该推举出有一定思想深度,而不是只限于无病呻吟的肤浅之作。在钟一琴的再三解释和坚持之下,郝新运的诗终于被通过了。只是作为折衷,要求他把题目改一下,不要用“虚无”那样的字眼。

正式登台朗诵前的当口,郝新运正在幕后紧张地预演着。钟一琴悄没声儿地走到他身边,笑吟吟把嘴俏皮地一努:“你朗诵完了后,我俩到礼堂的西头,聊一会儿,好吗?我等你。”郝新运赶紧点了一下头,示意他听懂了,更怕的是被别人看见了。

夜幕下的大礼堂西头顶端,漆黑一团,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从礼堂南、北侧面的窗户斜射过来的一束束长长的余光,还有西北角那边的厕所里像萤火虫闪闪的昏暗的黄色微光。高大苍劲的樟树和梧桐树下,是四散开来的女贞子树,还有一排状似篱笆的碧绿的冬青树。而冬青树的外端是一个陡坎儿,有一条小路直通这个陡坡下面的运动场。当郝新运战战兢兢地摸黑,几乎是拖着笨重的脚步挪过来时,钟一琴正在那排冬青树前的一棵女贞子树下等他。

“哎……是你吗,郝新运?是我,钟一琴”。黑黢黢而又绰绰光影的那边,传来小鸟般的啁啾声。

“是……是我。我是郝新运。”他慢腾腾地,踱向他依稀可辨的那个身影。

你朗诵得真好!真的,我认为比去年还要好。至少,你的神态自如些,气息的运作和把握,也恰到好处哪。”那个身影发出的柔美甜蜜声。

“真得谢谢你!你在推荐会上,净帮我说好话。要不然,我没这个机会嘞。”他揆度着与那个身影保持适宜的距离,然后鼓起了勇气,跟她说话。

“这不算什么。应该的。你的诗确实写得好嘛。”那个身影似乎向他靠近了些。

“可不,为了推荐我的诗,你把自己的机会都放弃了。很可惜的。”他真诚地说。

“没关系。我的诗没你写得好,当然应该让你来朗诵呀。只要你的诗得到诗友们的赏识,我为你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哟!”那个美丽的倩影悠然晃动了一下。又靠近了一点儿。

“谢谢你的鼓励!我以后会更加努力,把诗写得更好一些。”他那弹性十足的心脏,这会儿似乎收缩得慢了些。

“是呀,我相信你会写得更好。不过……”那倩影恍若倏地抿住了嘴唇。

“怎么啦?”郝新运有点儿不安起来。

“我……我也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哟。”她的身影好像又变换了一个造型,那就宛如一首凝固的雕塑,或一首沉静的诗。“我觉得,你的诗的格调,应该再高昂一些。好不好?除了继续保持你的思想深度之外,要让人们感受不到他们所谓‘偏激’呀,‘无聊’呀,‘绝望’呀,乃至‘颓废’什么的。好不好?”

“好的呀,不过……”他欲言又止。既像是想要接受对方的建议,又像是怕自己做不到。

“不过什么呀?嘻嘻,没什么不过、不过的。我觉着,人嘛,总是应该向前看!往前开辟新的道路。也就是说,要向自己的过去告别!只有告别了过去,才能走向新的美好未来。你说呢?”对方柔亮的话音,随着丝丝微风从夜空中飘来,浸润着一股股慰藉的馨香。

“是的……你说得对。”

“郝新运,听我……说句真话。我说了,你可别生我的气哟。我呀,我感觉,你好像还没有……没有从过去走出来耶。”对方似乎鼓着好大的勇气才说了出来。

郝新运的身子猛一震颤。“是吗?从过去走出来?这么说,你……知道我的过去哪?”他的话风里立马露出了惊恐、甚至绝望的神情。

“谁……没有个过去呀?人都是有过去的嘛。我也有我的过去。我们七七级的,哪个没有自己的过去?而且我们每个人的过去,都不相同,可以说是千差万别哩。这是时代赋予我们这批人的特征。”她的话,宛若一个知晓世事的姐姐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弟弟。

“是这样。”

“不过,对今天的我们来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别再管它了。你说对不?”她那征询他的意思的口吻,又有如一个妹妹在希冀哥哥的肯定回答。

“我……我是不想再管它了。可是,我怀疑,过去……能走得出来吗?”

“能,肯定能!”那美丽的倩影又向他靠近一步。他能感受到她胸脯的喘息声。

“不过……我不仅有过去,而且我的现在也很糟糕。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要告诉你,我受的是警告处分。听说受这种处分的人,毕业时还是要分配到偏远山区去的。所以……我们俩以后,还是不见面的好。”他的僵硬身躯似乎本能地退缩了一下。

“这有什么要紧的?呃?偏远山区怎么啦?偏远山区不照样出伟大诗人吗?更何况,对于一个诗人来说,生存的逆境,正是诗歌的最好养料。不是吗?”她的话语听起来又像是一个谆谆教诲的老师,令他霍然开朗。

“话……虽是这样说。可我……我不愿意连累你。你还是走吧。”他的话音颤动着恳求她的真情。

“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没这回事。我只希望你多写诗,多出好诗。这才是最要紧的。噢,对了。我把你的几首诗给我爸看了。他非常感兴趣。他是文学教授喔……”。

“啊唷,你把我吓死了!我的那些破诗,怎能让大教授看哪。”

“他可喜欢看了。他还想看哩。对了,你能不能把你上学以来写的诗,都抄写在一个笔记本上,好让我爸看看,给你指导指导?”她喜形于色地说。

“好的呀。只是有点难为情的。怕你爸见笑哪。”

“不会的。那你就快点抄吧。大概要多长时间?”

“一星期吧。”

“那好。我们说好了。从今天算起,一星期后的那个中午,在你们食堂里,你把诗给我。可以吗?”

“嗯,可以。”

……

大礼堂的正门突然喧哗嘈咂起来。人们像潮水般地涌出。他俩赶紧一前一后,混进了离开会场的人群里,消逝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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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g2014-11-20发表
Thanks for sharing. What a palserue to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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