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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殇1977 第四章(3—4)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2-08-25 02:00:00  浏览次数:1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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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日清晨,洪跃进照例在老地方早锻炼。依他的心境,今年的春天,似乎有那么点儿既姗姗来迟、又悠带愁来之感。整个的四月,就一直那么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还夹杂着乍暖还寒、料峭阴郁的意味。但不管肆虐的春寒再怎么着,也终究没法阻挡春天的百花盛开。此刻最令他陶醉的,是映山红。在他的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他家乡那满山遍野的映山红了。它的树枝不高,由那短锉粗壮的茎杆和椭圆形小绿叶片儿构成一簇一簇的,它的花朵儿可精致讲究啦,有五片下深上浅的大红或紫红色喇叭花瓣儿,花朵的中心呢,是一根略微粗而长些的雄蕊,四周则围满了五、六根像游丝那样纤细的雌蕊。他之所以忘不了映山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儿时当他饿了的时候,可以用花朵儿充饥。那酸酸甜甜的味儿,很好吃的。不过,他也记得外婆的话:映山红不能多吃;吃多了,会流鼻血的。

洪跃进手里拿着一本《英语》教材。这教材,可是朴拙着呢。本校外语系老师自编,钢板刻印的油印本,泛黄的粗糙纸,上面稀稀拉拉的有不少油印墨痕。这会儿,他的眼睛盯在教学楼正北端纵深处那一带的映山红上,不时地摘下一朵,凑近鼻孔,贪婪地闻上几下,要不就嘬几口喇叭花瓣儿的根部,那酸甜的味道,顿时漫溢浸透他的味蕾。他也注意到,去年这里的蜿蜒的羊肠小道,如今被踩得宽些了,那原来的荆棘灌木丛不再浓密,各式各样的茅草丛,也不再那么繁茂荫蔽了。可是,当他再往深处走一点儿时,就在那棵老枇杷树上,迎面扑来了去年那天早晨所呈现的那一幕……

还是那根横粗枝上,吊着一个全身漆黑的女人!

等附近的人们围观过来后,洪跃进便赶紧跑开了。

一冲进宿舍,洪跃进边把教材往桌上一掼,边自个儿嘀咕着,“我……我真是活见鬼啦!他妈的!又碰到一个吊死鬼……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

还是李云豪反应最快。他边说“又吊死了一个?是真的吗?你小子,没骗人吧?”边冲出了房门。接着,韦哲生、郝新运紧随其后。然后是其他人,都跑出去了。

下午时分,从本栋一楼传来消息:那个吊死的女人,是七八级张勇军的对象。

晚上,“海阔天空”时段,214宿舍空气沉闷。这新一轮吊死人事件,就像是发生在本室成员身上似的。几乎每个人,都在那里长吁短叹,或唧唧喳喳嚷个不停。大伙儿先是要洪跃进报告早晨发现吊死者的经过,然后是争先恐后地臆测起来。

“哈——哈!真是绝妙的讽刺!”李天豪猛地在床上踹了一下右脚,大笑一阵。“反现代陈世美,反得可真富于成果啊!刚出了一个现代陈世美还才半年多,又搞出了一个。这可太有趣了!”

“别说得那么酸溜溜的,好不好?”张卫国从鼻息里喷出了一丝不满,因为李天豪的话风里,暗含着讥讽郝新运的味道。

“我怎么酸溜溜的哪?啊?我不过实话实说。我还可以这样预测,反现代陈世美运动搞得越多,新的陈世美就出现得越多。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难道不是吗?”李天豪似乎和张卫国抬起杠来,挺认真的。

“那好,如果按你这样预测,那下一个现代陈世美,就该是你啦?”

大伙儿哄堂大笑起来。

“别这么刮毒嘛!是不是我,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陈世美是反不完的,管他是现代的,还是古代的。要我说,男人都是陈世美!”李天豪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

真是乱石崩云,惊涛拍岸!一时间,竟然没有人能接得上话来。似乎李天豪的这句话,猛然触动了男人们的敏感神经,又像是说到了他们的心坎儿上。原本挺活跃的气氛,一下子沉寂起来,仿佛只剩下“男人都是陈世美”的余音,袅袅回荡在寝室的浑浊空气中。末了,还是向前进打破了寂静:

“别这样说嘛!天豪,你这种说法太绝对。你没有辩证地看问题。如果男人都是陈世美的话,那天底下就没有好男人了。党总支之所以要反对现代陈世美,不就是为了塑造好男人呗!是不是?”

“可是,好男人,并不是由是不是陈世美来衡量的呀。”李天豪使劲翻了个身,床被弄得嘎吱一响。“比如说,毛主席到了延安后,就抛弃了贺子珍,和江青好上了。你能说毛主席是陈世美吗?”

“云豪,你又在瞎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呀。”向前进不得不警告他。

也许是因为男人都是陈世美的话题,过于敏感,也显得沉重。再谈,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便把话题转到了七八级那个男人的命运上。由于有了郝新运的先例,大伙儿都心知肚明,就看那家伙和他的对象发生了关系没有。如果没有发生关系,那就会和郝新运一样的处理;如果发生了关系,那就只有开除学籍这死路一条。

嗨嗬,就连那个“还没长熟的”洪跃进,这会子也是这么看的!这的确应归功于反现代陈世美运动的一项成就。

 

 

    半个月后,向前进像是以官方的口吻,非正式地向大伙儿宣告:经公安部门法医鉴定,那个吊死的女人不是处女了;由此断定,七八级的那家伙与她发生了关系;既然发生了关系,那就为道德、法律和《学生守则》所不容!经系党总支决定并上报校党委批准,将他开除学籍、遣送回乡!

这第二宗现代陈世美案,尽管将当事人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可七七、七八级同学们的日子,还是这么慢悠悠地过,仿佛人生就是这般,一个日子接着一个日子所构成的。那最可怜的人儿,还是要数郝新运。本来呀,他的警告处分已过去了七个月,他的心绪也渐渐趋于平静——除了他那梦乡的薄幕中还常常出现先蛾的身影,除了偶尔的梦魇中他呆在大山里总是走不出来。他蛮可以像其他同学那样,全力以赴投入学习了。

他写诗,近乎疯狂地写,一天不写,他的心灵就恍若悬浮在濒临深渊的悬崖上方似的。可当他“诗句欲成时”,往往就“没入苍烟丛里”。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多半是写怀念先蛾的诗。越写,他越发觉得,先蛾是心甘情愿为他而死的;而她的死,不仅是她爱他的表现,而且是她特地为他的未来之爱开辟通路的。时而,他眼前会跳动着这样一个幻象:蛾以她的处女之身——这为社会的道德和法律所鉴定和认可的“处女”——挽救了他的卿卿性命。天啦!“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尽”。她是他的再生之母啊!

后来,他的诗,情调和内容略微有点儿变化,至少是朦胧地跳动着某种新的生命意识与活力。这与钟一琴有关,也就是黄先蛾死前,郝新运所心仪的那位中文系七七级女生。钟一琴今年二十六岁,是本市的一名下乡知青,在鄂东南农村摸打滚爬七、八年,才高考回城。她书香门弟出身,爸爸是扬子江大学教授。郝新运和她是去年“五·一”期间,在“大学生诗会”上认识的。在那天全校诗歌朗诵会上,郝新运登台激情洋溢地朗诵了自己的新诗作。待他刚刚情绪高昂地走下舞台,来到礼堂的左边过道上,旁边长凳椅子上的一位女同学,迎面站起身来,笑容可掬地打招呼“你好!”他俩就地攀谈了起来。“你的诗写得真好!”她说他诗的意境不错,表演也挺到位的。过了一会儿,这位女生也上台朗诵了自己的诗歌。末了,他们又交流了一阵子才分手。

正是这一夜的不期艳遇,让郝新运心旌荡漾起来。他开始为她写诗。如果不说“为她”的话,至少他的诗,从此便有了一个可吟咏的假想对象,尽管后来他俩也没见过面,直到先蛾之死才让他嘎然而止。在那昏暗十月整整三十个日子的昼夜煎熬中,他几乎把钟一琴给忘了。后来,他也不曾有过想找一找她的冲动,因为他自知已经是有罪的人了。倒是钟一琴,在他事发约莫一个月后,她在郝新运他们用餐的二号食堂里出现了。二号食堂在校园的正西端,中文系学生在三号食堂用餐,位于毗邻二号食堂的西南面。她大概是知道了他那哀矜而悲怆的故事。她也许听说了他原来的对象在校内自杀的事;听说了他成了“现代陈世美”;也听说了他并没有和她的对象发生关系;也许还听说了他被警告处分的事

那是在十二月初,郝新运在排队打饭的时候,隐约觉得有那么一双女性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他的大脑接收到了本应使他兴奋的某种信息,他的眼睛却假装没有看到。但是,“惟其与感官所知晓的东西都不相同,对感官就更有诱惑力”(普鲁斯特啊,你这伟大的心理学家!)。时间一长,郝新运那抑制性的中枢神经系统,似乎就管不住他那喜好刺激的视网膜了。他开始对那双饱含关切的眼神回眸一瞥,继之又在擦肩而过的当口,说声“你好!”尔后又在打饭的路上巧遇,随口道声“还没吃呀?今天的菜还不错吧?”除此之外,他对那双频回盼睐的眼神,再无旁的反应了。

元旦前后的一天,郝新运独自一人,正低垂着头,在食堂那张黑不溜秋又油腻腻的饭桌上,沉闷地吃着。冷不丁一个柔柔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你好!我们的大诗人,你一个人在这儿吃呀!”郝新运猛一抬头,原来是她!他的脸蓦地涨得通红,不敢看她一眼,而是用他那惊惶失措的眼睛打量着四周,仿佛他此刻的秘密被什么人刺探到了似的。等他会过神来,他才笨拙地挪动了一下屁股,在他坐的那条唧唧嘎嘎响的木板凳上,让出了一点儿空档,嗫嚅道:“请……请坐,请坐。”

郝新运六神无主,连她那什么模样儿,穿咋的衣服,脑子里居然都没留下什么鲜明印象。依稀仿佛之间,他只记得她问他近况如何,他写了什么诗,他的诗都在哪些刊物上发表。她说她在校报的《文艺副刊》上读到了他的三首诗,其中一首就是他在大学生诗会上朗诵过的那首。她说她最喜欢的就是这首。她好像还称赞过他,说像他这样一个学政治的人,居然能把诗写得这么好,这么富于韵味和意境。她还明确表示她的诗不如他写得好;写诗要靠天分,与学什么专业无关。她希望今后能够与他多多交流写诗的体会至于她还说了些什么,就连当时她是怎么样离开的,郝新运竟然怎么都回忆不出个所以然来。唉,他当时太惶恐了。

放寒假了,郝新运终于熬到了回老家的时候。他傍晚时分一赶到家中,就将行李一扔,直接奔向先蛾的墓地。他当然知道墓地在哪儿,纵然不是父母在信中告诉过他,他和先蛾那冥冥中的灵犀也自然会给他引路。先蛾安息的地方,果然就在痴望山濒临那条小河沟约一百多米高的一个小平地上。坟头上立着一块“黄先蛾之墓”的小石碑,正好俯瞰着下面的小河,就连那个他俩常坐的圆盘似的大岩石,都清晰可见。郝新运赴倒在坟头上,抚摸着小石碑上刻的字,嚎啕大哭到天黑。开寒地坼,狂风呼号。插在坟堆上的残存的花圈上,那干枯发黄的松柏枝、那兀自凋零的皱瘪的花瓣、那竹篾上依稀可见的红头绳,都在和郝新运一起,发出那悲恸哀鸣的呜咽声……

第二天下午,郝新运正式来祭奠他的先蛾。他给她带来了熟食,有肉、鸡蛋、鱼、年糕、糍粑等过年的食物,一碗碗地放在墓碑前。还带来了一盏小煤油灯,把它点亮。插上十数根香,把它们点燃。然后再开始烧纸。“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他潸然泪下,一边烧着冥界的纸钱,一边念念有词:“先蛾啊!我回来看你啊!我对不住你呀……你怎么就这么……这么死心眼呢!我不是不要你哪啊 …… 都怪我啊,那天我要是送你回来,你就不会死啊!…… 我欠你的情,一辈子都还不清啊!呜……”。

祭奠仪式完了后,郝新运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些。他呆坐在坟前,遥望着眼前的那条小河。他凝神定睛地看着河中心的那块大岩石。依稀恍惚之间,他竟然看见自己和先蛾就坐在那大岩石上。先蛾那曲线柔美的脊背依偎在他的怀里,忽闪着大眼睛,仰视着他的脸颊。蓦地,他的耳朵窝子里,甚至回荡起了他俩的一段对话——那是在他中师最后一个学期前的那个暑假期间:

“新运哥,你只有三、四个月就要毕业了。等你一毕业,咱俩就……就成亲吧?好不好?”

“别那么着急嘛。我毕业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当上中学老师哩。”

“你肯定能的。肯定能当上中学老师。”

“即使我能当上中学老师,那也不能马上就成亲呀。我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哪。”

“咿呀,当老师和成亲,这两事儿不会打架嘛。我们成亲后,你当你的老师,我生我的孩子。我要为你生好多好多孩子,一大堆孩子……”。

“得啦,你说些什么呀?什么……一大堆孩子!你生那么多,养得活吗?”

“养得活,肯定养得活!你是中学老师,能赚很多钱。而我在家里也能捞钱。我要为你多生几个儿子。让他们像你一样聪明,有能耐,也像你一样当中学老师。”

“喏,中学老师,中学老师。你就知道个中学老师,你就不能知道点别的什么来着?”

“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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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ssicah2014-11-20发表
In awe of that awsenr! Really cool!
Jessicah2014-11-20发表
In awe of that awsenr! Really co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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