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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坡地(卷二)(66--70章)
作者:张金良  发布日期:2012-08-06 02:00:00  浏览次数: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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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给俄买个瓢去

 

在魏老大看来,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他的好命就像大圪梁白河滩上的虎头山,轰隆一声巨响就翻天覆地改变了模样,因为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又还叫咱当了新女婿!把毛主席和共产党刻在了骨子的深处娶了雪梅以后,他甚至想象着沙水城那两根明晃晃铁道有朝一日也会修到大坡地,在将来那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年代,先把他们孩子周(——)上那个光哩咣当的长长的铁房子铁房子:火车),再把雪梅周(——)上去,一家三口或四口五口,一齐哩咣当地跑到雪梅娘家,样样式式地给他们上几亩田,上几亩地,让他们看一看雪梅男人的雄壮,然后再饱吃一顿莜面栳栳或莜面菜囤。吃饱喝足后,站到黄土疙瘩的大梁上,扯开嗓子喊上一曲丝弦高八度的拖腔定会抛得更远更悠扬。

办喜事的时候别人送给他的毛主席像,他一张张送给了左邻右舍,还帮助端端正正钉在墙上,过年的时候,老大没有了父母双亲,他们两口子早早地起来点了鞭炮,恭恭敬敬地把煮出来的第一碗饺子放到了毛主席像前,和拜父母一样齐排排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然后夫妻两个到姐姐红梅家磕了头,红梅给了老大一张画着各民族大团结的酱紫色五元票子。当他跪下去喊叫姐姐姐夫时,舌头在嘴生生打不过弯来,只听见呜呜呜呜的声音,回到家后他跟雪梅说他是憋足气喊,不知为啥就是没喊清雪梅扑闪着猫猫——地笑着说:“没事,就听清了。”

赵老拐一直以为自己亏了大本,赵世喜在世的时候老大就因为小桃的事欠了他家五块大洋,如今那欠条还在他手里攥着,旧账尚未还清,多少年见他都不敢抬头看的魏老大如今只在他面前假惺惺地圪蹴了一下,就堂而皇之地又拿走了他一张五元的大票那张票子足够他置办一身像样的洋布衣裳!为此,他总像心里头长了个大疙瘩一样沉重而难受。

吃过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魏老大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拿出那个弹壳,倒出来那张裹脚垴一亩地的文书给雪梅说,毛主席给分了房分了地,又娶了你,总不能对不起毛主席雪梅说俄听你。老大就拿了那张文书送到刘大全家

大全正让孙子援朝骑在脖子上满院跑,斜眼瞅了瞅老大的文书,两只手拍打着援朝的屁股说:“社里多少好地还种不过来呢,你那一亩地,哎呦呦那也叫地?除了你魏老大恐怕谁也种不了,后来怕你也没顾上看,庄稼苗儿不咋长,草倒挺旺!”老大说:“没事儿,正月里社里也没啥活儿,抽空儿叫去给拾掇拾掇,收拾好了还归社里,决不要。”

这天,老大早早地就给社里收拾裹脚垴那一亩坡地去了。雪梅一个人在家筛黍子,她想给老大做老家的酸捞饭吃,老大苦沉烟稠,雪梅就想给他做些败火的饭。

河曲人爱唱,雪梅一边做活一边哼哼:提起了那哥哥走西口,止不住小妹妹泪蛋蛋流,一把把拉住那哥哥的手,说下个日子你再走,你要那个走来不叫你走,扭住你胳膊拉住你手,说不下日子不叫你走,扯烂你的袖口呀给你缝,这一遭口外你走不成……

山曲的韵律激越而悠扬,黄土地里厚积的苍凉和幽怨令人肝肠寸断,从泥土里滚出来的大白话不遮不掩,能击穿铁打的胸膛。

“作甚个唻唻”赵老拐学者雪梅的腔调走了来,雪梅吓了一跳,她给老拐递过来一个板凳,翻了一下猫猫眼,一脸笑盈盈的阳光。

老拐似乎很高兴,把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连在一起说,象洋戏匣子里播放节目雪梅低下了头只顾做自己的活,或哼答一声,或说句磨听懂”。

当雪梅又从屋子里将剩下的多半布袋黍子提溜出来后,老拐咂着嘴说:“哎呦呦,恁大的劲儿——这长时侯儿了,还没有?该有了吧?要有了,可不能闹着耍!要有个三长两短的闪失,还不把老大气疯!”

雪梅翻他一眼,就扭过头不吭声。老拐探过头去说:“咋?没有?——这老大,犁地地是把好手,干这活儿可不行。实际上万物一理呢,种谷子还不是一样?深了拱不动了,浅了就晒干了,大了湿盘了(湿盘:因地太湿踩踏地皮变成泥饼),墒小了烧芽了(烧芽:刚透尖的小苗水分供不上毒太阳一晒幼芽儿干死;耩前雨小不出芽儿,后雨大就格憋(格憋:苗刚透尖的时候遇大雨地皮上形成硬皮苗就出不来了这啥得讲点儿技术不是?”

雪梅虽只听懂了一半,但知道不是好话,翻着猫儿眼斜了老拐几下,又往大门口瞅了两眼,皱着眉头说:“晴天日的瞎嚎嚎个啥,叫别人听见了,羞不羞哩!”站起身就往屋里走,后脊梁的花道粗布褂子揪了上去,露着腰带的小红边,老拐一下子蓬勃了起来:“小姨子的肚,姐夫的路儿,有啥稀罕”雪梅拿了个大铁瓢从缸里舀水喝,弯腰的时候老拐看到了白花花的脊背,心中泛起一股不能自的冲动,伸过手去就摸了一把,没等那只手缩回去,雪梅就拎起手里的瓢抡到了老拐的头上,闷声闷气的一声响之后,老拐的额头上吹气球似鼓起个大紫泡

雪梅瞪着眼说:“你是牲口是人?滚!给买个瓢去!”

 

第六十七章      姐夫哎 你耍笑俺吔

 

赵老拐没有赔雪梅砸了个大坑的铁瓢,他也没有敢回家,他害怕雪梅给姐姐说了,张红梅真敢把他那破茅罐给隔着墙头扔到大街上。两天后,他试试探探回家看了看,红梅并没有什么大动静,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当他有一天见到魏老大的时候,一种难捺的无名火就升腾起来,——这个手脚大屁也大的人,欠了他五块大洋不还,还堂而皇之地又拿走了他五块自己也就在他女人的脊背上摸了一把还叫砸了一瓢!——谁就知道不是去给抻衣裳?

等老大喜笑吟吟地走到他跟前时,他不吭也不动,他在思谋着老大给他提出砸瓢的事他如何应答说辞

老大搓着两只大手一脸恭敬地看着他,老拐才说:“有点事,借十块钱

老大一脸窘迫地说:“姐夫哎,你知道——你耍笑吔,五毛钱都拿不出来呢——”

老拐正要说什么屁三远远地招呼老大快走,老大说:“他们等着去做焰火呢!”老拐拿拐棍“嗵——嗵”地戳了几下地说:“看烧燥的你,屁股眼儿朝天呢,借人家钱不还,借你个钱又没有,以为捞了个天鹅蛋吃了迟饭没好饭!哪个好吃不贵的东西儿能一直在货架子上摆着?哼!更甭说一个俊娘们儿,山西那边儿的俊男人又没有死绝,那能叫她闲着?哼!吃到嘴里头也是块剩肉说不定哪天,‘忒儿——’再来封信,早有主儿的花骨朵儿还得叫人回去!”

  做焰火的时候老大的手就一直不发使唤,两个大指头叫锤头给钉了个血淋淋回到家里后,他越看雪梅越像一个化缘或布施的僧尼,温和沉静之中埋藏着一种琢磨不透的蹊跷。分明就是一只偶然落在他家房檐上的鸟,动手抓与不抓只决定了她停留时间的长短,说不定和小桃一样,是一株盛开在别人家盆里的花,——正象赵老拐所说,好东西就没有剩下的道理,大坡地的俊闺女哪个不是早早地就叫别人抢了去?

  魏老大躺下不动了,他的肚又鼓胀起来,迷迷糊糊之中听到雪梅嘤嘤地哭:“你个嘎蛋蛋到底为了甚?你吓死呦,俄亲亲的万不要吓唬俄,别叫俄做个十月的沙蓬无根草……

老大一挺身子爬了起来,跪在炕上给雪梅说:“你要是有主儿就早些走,嫑拿苦命人寻开心噢!

雪梅在老大眼前晃晃手,看老大清醒如常,猛地爬到他的肩膀上就咬了两排牙印:“你个傻狗狗,净说胡话,这就是俄的家,俄往哪走喂——俄咬死你!”

  和原来一样,老大尿了泡尿放了几个大屁就好了。

  元宵节那天,两口子就悄悄带了那块黄布到静峦寺来,到了大门口的时候月琴穿着一只鞋在那里连跳带喊,雪梅就撵了转着圈地看,看够了后歪着头问老大:“你会不会弹琴?哎,咋不吭声儿,你会不会弹琴?还不吭?噢,——俺知道了,你可不能乱弹琴,乱弹琴就得挨打,挨打!”

  静心师父笑吟吟地接待了老大和雪梅,拿了那块黄绢布在佛前给供了,又给念诵了经文,还给雪梅把了脉,说她血虚肝郁,冬怕冷夏耐热雪梅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像遇到了活神,静心师父给开了方子剁碎生姜和了红糖捏成丸子每日一粒,叫老大找些艾草温炙肚脐正中下方寸半和三寸的气海穴和关元穴老大夫妻毕恭毕敬地谢了,心中像升起一轮冉冉的红日。

  又过了一年的五月,雪梅生了个闺女,叫巧鱼。

 

第六十八章       大黑驴怀了个杂种

 

周大中随着他的驴一齐瘦了下去。自从入社的第一天起他就坚信着,那个看似轰轰烈烈的社,总有一天要呼拉拉地倒下去,——那天下的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家的大黑驴,总有一天他还要牵回去。自从把他的大黑草驴牵到社里的第一天就知道他的驴要开始过一段苦日子了。不太大的牲口棚里,挤着马骡子毛驴十几头牲口,在驴中,大中的牲口虽然属于个头大的一种,如今却要马和骡子一起争食,那就只有靠边站的份儿半年多的工夫儿的驴瘦了下来,圆圆的屁股凹陷下去,变成一个立体三角的大骨架,还要一歪一扭地给别人碾米磨面,送驮粮,不知道哪个心的在大骨架上给砍了个深深的大疤

   赵老拐的大黑马还是一样的野性十足,见了大黑驴就“咴——咴”地叫,牵都牵不住,只要卸了车,尥着蹶子没命地往驴圈钻,——大黑驴到底还是怀上了一个杂种。大中就更加地心酸不已。

   大黑驴在大中家,曾给他家了两匹威武雄壮的骡子,大中嫌吃多,长半大喂得油光闪亮时就都卖掉了,就当的行情,石碾街上两铺子一年的纯收入也不一定买得起一匹骡子。

  大中的毛驴在社里怀上骡驹的时候,比原先愈发的瘦了,社里的牲口少,大黑驴虽然不再拉犁拉耙,但套碾拉磨的活却要照干不误,——就像贫穷家里的女人,除非大人孩子都缝住嘴,要不,挺着大肚子忙里忙外是不用说的事。

     大中忍不过,扯着嗓子和饲养员叫了几回劲,饲养员跳着说:“该喂的喂了,该饮的饮了,该骝的也骝了,你想咋,叫当闺女小养?”

有一天,周大中偷偷地把他的驴牵回了家,社里派了人到处找,最后在大中家找到了,有人说他要偷走社里的驴大中满肚子的冤枉,他说他的驴掉了膘,看着心,他就是想给喂上几天。

  周大中整日的落寞无边,渐渐地就变得烦躁异常寝食不安,郁郁寡欢的没有个好脸色。韩老等说,不过一头黑驴,就是闺女嫁了出去,也不至于长年的闷闷不乐。按道理说,他应有另外的心病,就像赵老拐的腿,骨头还是原来的骨头,钻了个洞的肉变成一块疤长好了,仍然还是一瘸一拐,因为腿里边的两根筋断了。

  周大中尽管没有做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爷,更不曾享受过金衣玉食花拥柳伴的富贵逍遥,但规规整整的四合院四面的墙清一色的外,家里头、耧,犁耙样样俱全殷实的家境像一块方方正正的巨石,沉稳而厚重即使五年颗粒无收,囤积的粮食仍能保证全家人每日吃上一顿捞饭,扎扎实实的家境,是个大富人家不眼热一般人家撵不上的小康之家

   在过去的大坡地村,除了王炳中赵老拐少有的几户人家外,他也算得上一位北圪台儿上倒背胳膊高声讲话的人只要高兴,小指勾上装着辣椒酱的带鼻子小碗,端上一大碗肉臊子拽面,一只脚踏到圪台儿上,一只脚踩在圪台儿下,把滑透亮的拽面高高地起来,等不烧不凉的时候,“——一声吸到嘴里去,然后用筷子挑一点鲜红的辣椒酱,叭叽叭叽地咂着嘴,然后蓬蓬勃勃地打上个饱嗝再放上一个响屁,令许多穷困潦倒的人在一片唏嘘声里产生一种自弗如的敬畏。——在他想来,那是一份好多力所不及的荣耀和不可多得的尊严。

    如今像魏老大那样的人都大大咧咧地在北圪台儿上让人尝他的酸捞饭周大中也尝了一口,下咽时觉不出什么,又抿了一口酸汤,咂咂嘴,顿觉浑身清爽魏老大不无骄傲地夸赞他媳妇的手艺,说酸捞饭清凉败火,雪梅那个白嫩,就是黍米做的酸捞饭养的

    魏老大撅屁股走的时候还放了好几个硕大的屁,说如果谁有福气就去山西河曲娶一个媳妇回来,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可人,天天黄夜给泡脚,洗脚水都不用自己倒;吹熄灯盏睡觉,嘿!细嫩柔软搂着个棉花包……

 周大中每每想起来,气就不打一处,他甚至又开始厌恶韩老等那双狼子似的大黑手。后来他碰见张雪梅,偷偷地眊了一眼,简直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人只看了一眼,酸捞饭的感觉就饱盈盈地胀了一肚。

  周大中想,这世界,真的变了。

  周大中的大黑驴怀上了大黑马的后代,他仍然整日耿耿放怀不下。大黑驴的肚子一天天变大身子骨却一日日羸弱不堪,晃晃荡荡东倒西歪,一副满仓媳妇临死前的样子天黑以后,大中溜进了马棚里,先揪住大黑马的耳朵抽了一顿嘴巴,又找了个荆条编的半球形的筹子(筹子怕拉磨碾场牲口偷吃东西而扣到嘴上的器具)给戴了上去,又去抓王炳中原来的青花骡子时,骡子正在抢着往嘴里吃东西,大中揪住它的耳朵后,骡子往前一伸头又来回一摇一摆,他就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上,爬起来,找了根棍子把那个窜种狠狠地了一阵,最后气急败坏地牵着大黑驴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饲养员就又找到了家,往回牵的时候,大黑驴突然上吐下泻起来,青绿青绿的稀便周大中慌了,给舀了半盆米汤,牲口半闭着眼闻也不闻,往回的时候四条腿就哆嗦不停,到了社里的马棚就早产了一个不睁眼的黑骡驹,过了中午,大黑驴干嚎了两声后,一头栽到地上翻瞪着眼死了。

   他的大黑驴死的当天,他就被叫到了乡里,安乡长倒背着手,看也不看地说先关起来。

临近茅房的一间黑咕隆咚的小房子,茅坑的屎尿浸得满地湿乎乎的像洒了水,大中满肚冤屈无处申诉,惶惶然如黑暗中满地乱爬的土鳖虫。大中在一个千余口的大社,十多头的牲口平时就是宝贝,全社乃至全村的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对于从家牵出来就轰然倒地的大黑驴,安乡长无论如何要给大家一个交待。

  大中在那个小黑屋里憋了两天白日还凑合,太阳落山之后,成团的大蚊子道喜寿一般嗡嗡嗡地尖叫着向他来,手脚乱舞一阵后,几乎能听到手撞蚊子时啪啪的响声,用不了多长工夫儿,满脸都是紫红的疙瘩。

  山花和老等在家里哭,山杏急冲冲地找到安乡长,气呼呼地嚷:“你想大义灭亲是不是你想踩着老丈人的肩膀头子往上是不是俺爹悄悄儿从家里往外舀高粱喂驴,他能舍得把它给整死?你有啥证据?不放出来俺爹就不走,你乡长也是个老鼠枪窝里横……

     安乡长不耐烦地说:“去去去,你小黑妮没弄清豆角低高粱就来这儿瞎嚷嚷,摘下个人头你还想当球儿耍呢,去去去,我乡长乡长放屁不响,该干啥干啥去。”说完,关上门就走了。

   晚上回到家后战战兢兢地问,安乡长说:“我爹也真是,就割不断那根筋?要真查不出原因,找不出个证据,还真不好说,按规定,恐怕要判刑,我能做的,就是先拖上几天,得找证据。”老等就呜呜地哭了。

  周大中被关的第四天,就从棋盘山里传出闹驴瘟的消息,紧接着县里也下了通知,让各村兽药。

  那场驴瘟来势之迅猛令人们始料不及,周大中从乡里出来后首先到了马棚,他的大黑驴的驴皮已被抻展钉到了墙上,用手摸一摸哗哗地响,正在摸着他的黑驴皮难过,饲养员就在一边喊倒了倒了,大中过去看时,大黑马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连叫唤都没有叫唤一声就挺挺死了。

另一匹红骡子也开始拉浓绿的粪便,和好的药水闻也不闻,人们就吊起来灌,灌了半天肚子一鼓就涌泉一般喷了出来,四个蹄子刨挠了一阵就不动了。

  棋盘山里的情况更糟,除了长年在山上放养的几头驴,村子里几乎没有了种地的牲口。

  文昌说社会主义的日子像倒吃甘蔗——一节比一节甜,经历了大黑驴的那件事之后,周大中倒觉得像是在啃一串冰糖葫芦,不爱吃的人一口就倒了牙,即使爱吃,酸酸甜甜的味道也要一点点地啃去品,就魏老大享受他的酸捞饭

   社里的分配方案是按劳计酬,按劳动力所挣的工分计补贴口粮和分红,虽然儿子山民和山杏都能挣工分,旦总体收入明显比入社前减了不少,大中给安乡长说了,把山杏和山民都送出去吧。终于等来了招工的指标,却只有一个,山杏叽叽喳喳地闹着要去,大中权衡再三说:“闺女家,迟早一门,叫山民去吧!”

 

第六十九章     拉出去遛遛

 

 

周山民招工挣工资之后,赵老拐感到自己的日子江河日下,他总感到自己精明的算计总是快半拍或慢半拍,就像一个蹩脚的丝弦演员,再努力的轻曼舞说念做打总也合不上击打的檀板,他为周山花极力撮合了一对好的姻缘,周大中坐在安乡长的大树下,摇着芭蕉扇舒心惬意地享受着得天独厚的安然,安乡长见了他,除多给打了几个热情的招呼外,并未得到过任何优厚的回报他也曾想,他种下的树迟早会给他结一个甜美的果,他也曾劝自己要做一个经验丰富的渔翁,可是放完了线轴上的线,也迟迟不见晃动的漂,他一点一点失去耐心。

  更令他恼火的是,妻子红梅不知为何竟日日羡慕妹妹雪梅的好命,大有动真格把他这个臭茅罐隔墙头扔出去的意思老拐低三下四问,红梅也总是不说,他老老实实地了老大家两趟,满屋子最值钱的东西,也就是她娘家带来的一把景泰蓝的小铜镜。他百思不得其解,挖空心思左问右问,雪梅扑闪着猫猫眼,想了一会说:“男人要是上挂东西的钩,就要把女看作秤杆上的砣砣,过生活就像烧火做饭,不能总续,也不能总填火,心舒服是真欢喜,好日子是在一个不论稀稠的锅里,舀一碗你,再舀一碗。”

 老拐走出门的时候悄悄骂:一个从酸曲儿里钻出来的土疙瘩,学问不大,屁话不少抱上你个亲亲的不吃饭,看饿死饿不死你

 后来,他终于找出了原因,红梅羡慕妹妹早晨起来的时候老大按着被子不让起炕,老拐说哪个新打的茅子不香三天茅子:厕所)

红梅还羡慕雪梅病了,老大坐在炕头上两黄没合眼老拐说,你还有俺知道老大那种穷命鬼自小觉就少。

红梅又羡慕老大为了让雪梅先吃饭,不小心一抡胳膊把她弄了个跟斗,老拐呵呵地笑了,他说这回老大真弄准了,这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俺骑来任打,开始的时候要降住了,一辈子就好管了。

红梅叹口气说:“猴儿变不成人了,该做啥你做啥去吧,看见你俺眼都不待见睁,气儿也喘不匀,哎哟哟,哎哟哟,罢咧,罢咧,——有个喘气儿的给说话,总算比寡妇强。

老拐高兴得跳了几:“这就对咧没听人说,寡妇抱着夜壶哭——俺还不抵你咧……”红梅抓起个小板凳就想砸过去,老大抱着巧鱼和雪梅走了进来,红梅马上就是一脸灿笑。

 

 周山民工挣工资一个月后,赵老拐拉着儿子起升找到了安乡长。

 赵起升已快十八岁了,老拐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红梅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叫他一脚踹到了肚子上,从此就再也不能生养。

起升白白净净的皮肤像红梅,一对小眼睛却坚实地证明了是赵家的不二传人。读了几年书,最讨厌多音字,总是读错或写错爱好画画儿,却只能画老虎。刚开始画的时候还受过老师的表扬,几年之后,虎爪虎皮和虎形有了些造诣,那些虎却禁不住端详,仔细一看全是一只只瞎虎。最大的特长是爱跑善交际,虽不能把死人说活,总也把好人教坏。

  赵老拐领着儿子起升找到乡里时,小坡地村几个人正围着安乡长吵吵着要退社,说大骡子大马和犁、耧、耢全归了社里,他们几十年节衣缩食省俭下来的东西如今也不能分红,养活了些好吃懒做的人,还说村里有人把自己养的猪羊偷偷杀了,吃不完盐起来,晒成干慢慢享用,他们的牲口就不该牵回自家去?一辈子省着省着,到头来却窟窿儿等着,偷偷地杀猪宰羊的人现在还满嘴油光光的呢!

  赵老拐站在一边插不上嘴,伸手从安乡长的办公桌上拿过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猛吸了两口后,拿拐棍猛地敲打着地面说:“这洋烟卷儿味好,味好,——就是纯正,它不呛嗓子。”(洋烟卷儿:当地人对机制卷烟的统称)

  临近中午的时候,安乡长的那包烟就叫老拐抽光了,他似乎有些急,把小坡地村的社也叫了来,从一沓信纸上撕下二指宽的纸条,从当烟灰缸使的罐头盒里捏起几个烟屁股,捏碎后把烟丝撒在纸条上,一转一拧就拧成一个圆锥状自制烟卷,抽烟的人习惯叫做“大炮”

安乡长伸出舌头把“大炮”的纸缝拿唾液沾好后,两头一掐,根火柴就点上了,猛吸了两口后,小指般粗细的烟头又——”地燃气一股黄黄的火苗,火苗熄灭后,一缕长的蓝色烟雾就升腾起来

安乡长斜睨了老拐一眼,又扭过头看着小坡地的几个人说:“这叨叨一晌午了,翻过来掉过去还是那几句话,这大坡地乡十几个村,好几十个社,就恁村的事儿多有问题,反映是对的,总不能出点儿事儿就要回到旧社会去,这社会主义是桥梁,共产主义是天堂,好日子还后头呢,总不能有点啥事儿就桥也不上了吧……

  几个人走后,赵老拐眯着眼皱着眉头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安乡长一直静静听,当他把又拧的一根“大炮”吸说:“指标儿就一个,山杏也嚷嚷着要走,这事儿不好办,——再说了,干啥也是革命工作,只要能干,有成绩,总会受到重用。”

安乡长手里夹的那支“大炮”只剩下小小的一截,他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住,又猛地吸了一口,当最后一股蓝烟从鼻孔中喷涌而出之后,突然想起了那支买牲口的队伍,以一种挑衅的眼光看看老拐又看看高出老拐半头的起升说:“敢不敢——嗯?拉出去遛遛?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按道理说,七十二行数年轻,要真能花最低的价钱买回最好的牲口,我就——服你,画老虎,心里头有老虎才行,不傻不,敢不敢试试,——嗯?——起升?”

赵老拐像三九天里兜头叫人浇了一桶凉水,每个汗毛孔里都在抖抖地打着寒颤,要不是安乡长最后给起升了个不大不小的临时差使,他真想把那条不拐的腿也弯下去,或者干脆躺安乡长的床上,两眼一闭俩腿一挺,房子只要着不了火,就是不起来

经过那场驴瘟之后,大坡地一带死掉了一多半耕田的骡和拉车驴,乡里经过研究,就组织了二十多人的队伍为各社购买牲口因为驴瘟是从西边过来的,买牲口的队伍拟的方案是向东行。

当儿子起升上乡里的大车时,赵老拐才第一次感到了不能割舍的父子情深,红梅把包袱递给儿子时就哭了起升把包袱斜跨在肩上,轻轻一就跳上了车,一副欢呼雀跃的样子,走的时候竟头也没有回,赵老拐双手把拐杖拄在胸前,抖抖地说:“个兔崽子,真大了。”

  两天后,买牲口的队伍相约集中到了沙水县城,大家几乎一无所获,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买上个四条腿的牲口,竟比抱养个两条腿的孩子还要难于是大家商量继续分散向东。

赵起升是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时候向东走的,开始的时候,他到那个钉着木牌子的火车站看了半天,他企图坐上那个咣哩咣铁皮房子过一回瘾,或者扒一回“黑皮楼子”(货车)享受一会儿也行,静听呼呼的风声如何从耳边飞过但转悠了半天,两根明晃晃的铁轨向南向北直通天际,根本就没有向东转弯的意思,于是回过头来到旁边的木板房里斤粮票一元钱买了五个猪肉大葱包子按平时的饭量,吃上三个也就差不多了,他实在经不起那竹笼里飘出来的香生生的诱惑。

 

第七十章         裤腰能随便解

 

赵起升在一个木桌上吃饭的是一个大个子男人,四十多岁将近五十岁的年纪五大三粗浓眉大眼,轰隆隆的声音像坐在水缸里说话,瓮声瓮气的像敲着一面大锣。那人要了大碗米汤,面前一个大木瓢里盛了多半瓢乌黑透亮的酱菜,姜片黄瓜蒜瓣萝卜黄豆花生的一

那人大厚嘴唇嘎吱嘎吱地嚼咬两口酱菜后,就吸溜两下灌下两大口稀粥,呼噜噜的声响之后,脖子中间的大疙瘩上下一滚,好像能听到稀粥美美地落入胃中的“咕——咚”声,然后用一长一短两根筷子从木瓢中夹一团酱菜送入口中,嘎吱嘎吱的脆响任何一个人都会坚木瓢里的东西是人世上最可口的美味

当他的第二碗米粥只剩小半碗的时候,就开始大嘴大嘴地吃瓢里的菜,喝上一小口饭就吸溜两下气再叭叽两下嘴,头上的汗珠子顺着两鬓汇集到尖尖的下巴上,嘀嘀嗒嗒地往下落。

赵起升吃完第三个包子以后就一直瞅着那个人看,眼光跟着人家的筷子从瓢里到嘴里,再从嘴里到瓢里,当那人脸上的汗有几滴滴在碗里时,起升就咳了两声,那人就抬起头,他以为起升要吃他的酱菜,就递过来筷子,见起升不接,就说:“咋?嫌脏?”说着又夹了一口送进嘴里,一边专门嘎吱嘎吱地使劲嚼一边说:“尝尝,怕比你那包子味道还好呢!”

赵起升接过来尝了一口后拿筷子指了指那个碗,那人伸出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往地下一甩,说:“你个小豆芽儿,哪有那些个穷讲究,自个儿脸上掉下来的东西儿有啥脏!”说完就咕咚一声把剩下的汤全灌了下去起升嚼了一口菜慢慢地咽下去,倒也脆生生的可口,但听到对方喊他小豆芽儿,心里就有几分的不愉快,嗤嗤地笑着说:“汗就是尿吔,就是出来的地方儿不一样罢咧

那个人等起升又吃了两口菜后呵呵地笑着:“你知道啥是个干净?俺给你说嘞,眼不见为净,只要吃不来臭味儿,那没看见的东西儿就都净,你就知道你吃下去的酱菜里头,俺的大臭脚没有去里头踩过?”

当剩下的两个包子一个人吃掉一个后,两个人就熟悉起来那人姓孙,山东人,常年四季往沙水城送酱菜,沙水城里所有的酱菜几乎都是他的货,起升管他叫老孙。

老孙听说起升要买牲口,就说离他家三十里有个三不管的曹家集,那里有满地的驴螺,驴皮都整车整车往外拉,愿意去看看可搭他一趟便车。

曹家集的驴骡不少,但总不至于遍地都是,那离沙水城近二百里的路,老孙愿意叫起升跟了他走,主要是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遥遥路途上一个人的孤寂和寞。

 曹家集位于两省的交界处,是一片开阔的低洼池,大运河曲曲折折地从中间穿过,两省的交界历代以河为界,由于地势的原因,每过一二十年,遇到雨水大的年份,四周的雨水也汇入运河滚滚而来,滚的河水一段时间在村东,一段时间又从村西流,曹家集也就自然地一段时间归西边管一段时间归东边管,该村水患又多,历朝历代的官府总是推过来踢过去,曹家集就像一脚打的锣。它风风雨雨地延续到今天,是缘于它那特殊的地里位置,——水面阔大能停靠运河里来往的船滚来滚去的河水又形成肥沃无边的良田,四方那些不愿意倾刻毙命的饥饿人群就在这里安顿下来操着不同的声音和习惯在这里栽桑种树生儿育女。

曹家集响当当的特产是万福来的火叫汤驴肉,经过或到过曹家集的人,没有吃过或带过叫汤驴肉,就像到了五台山没有见到文殊菩萨。

离曹家集二里多远村东运河的高岸上一处大宅院,青砖蓝瓦的二层楼建筑飞檐翘角,在绿树环抱碧水缠绕之中相映成趣传说是一国民党的军官所盖军官共有四房夫人,平日里公务家务往来穿梭,闲时和四个女人共处一院,一个个艳如花飘逸若云的女人陪军官柳林晓凤楼达旦,绿林交映之处确实是一个人羡人妒的去处。胶东大战时不知究竟为何军官突然在自己的办公室中死于乱枪之下。四个太太一夜之间在各自房间里吊死了三个,剩下一个收拾了金银细软之后将宅院白菜价卖给了永泰胶庄,随娘家人半真半假哭啼啼去了。

永泰胶庄买下那座楼后,连续住了几伙人都毛骨悚然地了。

第一次住的是胶庄的掌柜天,掌柜夫人到茅房方便,刚进门就见一个美貌女子衣冠齐地蹲在那里,开始吓了一跳,那女人一直喜笑盈盈地着就是不解裤子,掌柜夫人就说:“不解裤子蹲在那里做啥?正经个占着茅坑不拉屎!”

那女人摇着扇子扇过一缕香,圆杏眼说:“你个贱东西,脱裤子屙尿算啥本事?女人娇贵不就是一个屁股?摆弄好屁股啥都有了,裤腰能随便解?动不动就解裤腰,不解裤腰能屙尿才叫本事!看我,这个庄院就是我给屙出来的,——你个贱货!”

掌柜夫人癔癔怔怔地一想,这大雪纷飞的天气,那女人拿把扇子做啥?敢不是碰到了鬼?正要张嘴喊,却被那女人冲上来揪住脖领子左右开弓给打了个天昏地暗。掌柜的发现之后,夫人已嘴歪眼斜地躺在墙角里,手里拿着把扇子,满屋子臭气冲天却看不见屎尿,抬回去一看,满裤裆的污秽像多少天没有解过大便。当天,掌柜的就搬走了。

  第二次,永泰胶庄在这里新开了一间门店,掌柜的原计划借来来往往的人镇一镇邪气。不长时间,买了永泰胶的顾客就有人找上门来,气冲冲地把永泰胶放到柜台上大骂不止,房打开一看,一盒盒的胶却都变成了牲口吃的谷草,还加了几粒黑豆

开始时账房以为是雇来的伙计做了手脚,就拿竹板一个个轮流抽打审问这个伙计歪着嘴说:“你那胶都是有钱的烧燥人吃的东西,也就解了心病,俺吃那东西干啥?”

那个伙计抱着头说:“这批胶熬的时候儿,三瞎子给扣进去半茅罐尿,老板娘的洗衣水涮的驴皮,给俺俺也不吃。”

又一个说:“起先的时候,俺倒偷吃了几块儿,疑疑惑惑的也不顶啥用,还不抵俺狗旦娘叫两声儿来快,后来俺真没有吃过那些黄鼻子一样脓叽叽的东西儿!”

房把竹板背到身后,摘下眼镜仔仔细细瞅了一遍一个个黄瘦的脸,然后在每个人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说:“那是大补的东西儿!一个个富身子命,原物儿吃进去还得原物儿屙出来,滚,滚,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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