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小公鸡儿入了窝
山杏咚咚咚地跺了几下脚后,又在嘴上呵了呵双手,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个遍,凑到桌子前看了两眼文昌写的稿子后,就夸赞了一番肖老师的细皮嫩肉和杨柳细腰,说了一会儿就转到文昌身上来,就像是天空中一只划着弧线飞行的鸟,忽扇着翅膀旋了几个圈,完成了完美的承转启合却没有在天空中留下一丝的痕迹。
山杏拉着肖老师两个衣襟,斜着眼瞟了两眼文昌说:“也是哎,这有文化的人就是了不得,一肚的花花肠子翻江倒海,外边还就是能不露声色,没事人儿一样!不说吧,能把人给憋死;说了吧,人家满肚子墨水儿,马蜂窝儿一样的心眼儿早计算圆全了,总不给人留下个拿捏的把柄儿,卖了你还得帮着人家数钱儿呢。有心思的时候儿呢,见天儿地往人家家里跑,房子到手了,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地儿,就反脸不认人了,一圪眨眼儿,房子就换成驴了。先还是以为,人又不能给人家拉犁扯耙,人家待见驴就换个驴,四条腿儿的驴比这两条腿的人金贵,也就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强摘的苹果儿酸,强拧的瓜儿不甜。咳!癔症了半年才知道,人家碰见了个玲珑灯儿一样的俊人儿!这顺眼的的东西儿,谁还不愿意多瞅几眼?就怕是再有个高枝儿,‘忒儿——’一下儿就又飞了……”
文昌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屋里后山杏才说完,他嘴唇抖抖地对山杏说:“你,你,你,你小黑妮儿,你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这古人说‘最毒妇人心’……”
不等文昌说完,山杏就扯下一脸的恼怒:“咋?还想拿恁家的驴再换回个人来?你咋不叫恁家先牵了驴去入社?背地里鼓捣人家做啥?这回俺就先看看,你咋有脸站到台子上人五人六地山吹海吹!”
文昌一听,才知道山杏说的是安乡长和他约好各自说服周大中和瘦三共同入社的事。他看看红着脸坐在床边低头不语的肖红艳,怒火腾地一下子从胸中蹿起,就像野猪拱了他家辛辛苦苦耕种的菜地:“天生周巧巧的徒弟!入不入社各人自由,又没有人强迫你,谁天天往恁家跑,——哼!你要真到了俺家,那真是,屁股坐住头,棒槌膏上油,打不出屎来不算!嘿嘿,哼哼!——你个黑煤炭儿!”说完,从桌子上拿起写的东西往腋窝下一夹,倒背着手,昂首挺胸地去了。
太阳斜斜地照了瘦三家的少半个院落,他到底还是没有数清那半罐子钱。刚数到一半的时候,文昌领了肖红艳就到了家,瘦三就赶紧给点火烧水。刚烧开水,雷月琴就背着孩子头拱着门进来了,瘦三就往外撵,月琴就一蹦一蹦地喊:“看琴嘞!看琴嘞!不走不走,打也不走。”瘦三娘就接过丑妮,给月琴舀了一碗饭,她却不敢端,指着碗说:“叫俺吃?俺真吃了你可嫑打俺!”三口两口喝了之后,把碗抱在怀里就跑了。
瘦三回到屋里,又倒出那半罐子钱:画着万寿山的红二十元和蓝二十元;画着火车大桥的五十元有红也有蓝;耕地的一百元和万寿山的一百元;还有画着北海桥的蓝、紫、黑、灰、黄的一百元;画着收割机的五百元。耕地的一千元是深灰色,牧马的一千元是深绿色。才找到那张画着骆驼的浅绿色五千元票子,又不见了牧羊的五千元深茶色票子。牧马的票子浅蓝色的是一千元,浅紫色是一万元。小玉帮着把一张张皱巴巴的票子抻展捋平,由于家里光线暗淡,他到底想不起来牧马的票子收来的时候究竟是啥颜色。
月琴喝完饭不知想起了什么自己就跑了,小玉就拉着丑妮的手在一旁蹲着看,看着看着丑妮就地给撒了一泡尿,尿水差点浸到他的票子上,瘦三就把两个孩子哄到院子里,把那张牧马的票子拿到院里一看,才看清是一张浅紫色的一万元。于是又高高兴兴地回去继续清点。
“板凳儿板凳儿摞摞,里边儿住着大哥,大哥出来烧香,里边儿住着姑娘,姑娘出来磕头儿,里边住着孙猴儿,孙猴儿出来作揖儿,里边儿住着公鸡儿,公鸡儿出来打鸣儿,里头住着草鸡儿,草鸡儿出来泛蛋儿,里头住着老汉儿……”
瘦三刚数清两沓,要数第三沓的时候,两个孩子在院子里骑着板凳“咣当——咣当”地响,加了那个大哥、姑娘、孙猴儿都搅在一起的的歌谣,他把终于数清的数儿就又忘了。
瘦三从屋里探出身子说:“小玉,不能唱这个,不能唱这个。”
小玉悄悄地对丑妮说:“俺爹说不能唱这个,咱唱个别的吧。”
“小公鸡儿,入了窝,给娘躺,娘拧我,给爹躺,爹打我,我自家躺,猫儿咬我,嗝逗儿嗝逗儿气死我!”瘦三听了小玉的唱,鼻子一酸竟想流泪,乱麻一般没有头绪的心境,变成了孤独不堪清冷寂寥的难耐。
他开始从炕洞里搬出那个粗瓷的钱罐子时,胸膛里那个宏伟的计划和蓝图,曾使他兴奋有余地只想哼唱两句丝弦,他抖抖地递给小玉一张小票子,叫她去买两块冰糖吃。他想数一数票子清清库,不够的话就再借上一点,看能不能给弟弟文昌置办一个娶妻生子的窝。文昌进来摁住罐子口,给他说了半天入社的事,瘦三琢磨了半天,终于明白入社就是要他把灰毛驴交出去。
第五十七章 小石子和羊粪蛋儿
去年冬天毛驴在三道岭崴了脚,瘦三套上自己把三百多斤的东西给拉了回来,他对灰毛驴的爱怜就像他的儿子,谁动了他的驴,就等于剜了他的心割了他的肉。
瘦三给充满希望的弟弟当头浇了一瓢冷水,不可商量的口气坚定不移:“啥都好说,这个不能商量!”
文昌悻悻地出去了,不长工夫儿就领了肖红艳来到了家,肖老师的嗓音柔柔的娓娓动听,无可辩驳的道理像天上的月亮澄彻而透明。瘦三哼哼哈哈地应着,一边烧水一边想,你就是娶到俺家,给文昌生了个一儿半女,那也不能叫俺把驴给了别人去,再说,俺娘也说了,俺家的小水池子也养不起你这条大鲸鱼!你就是把碾碾磙子说得骨趔趔转(团团转的样子),俺也是磨走千匝不离脐!
小玉唱着“小公鸡,入了窝”的时候,瘦三猛地想起了小时候的弟弟,奇瘦无比的文昌,一张小黄脸上似乎只有两只深陷的大眼还散发着活力,两个大蒜瓣一般的尖屁股蛋子,精瘦的肚皮几乎贴到了脊梁上,一起一伏地煽动如婴儿的囟门子。他娘到老姨家借粮去了,天黑也没有回来。瘦三真怕等不到娘回来弟弟就饿死了,一直给文昌找话说,眼里还止不住扑簌簌地掉泪。文昌很懂事,有气无力地给瘦三唱“小公鸡,入了窝,……”文昌唱着唱着就睡了,瘦三越听越怕,他害怕文昌一闭上眼就和那些死去的孩子一样,刨个坑就给埋到了土里。那也是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夜,他娘急惶惶地回来后,文昌终于没死,瘦三却眼冒金花向后一仰昏了过去。
肖老师临走的时候给瘦三说了一句话,话不多声音也不大,却像陈宝妮的大铁锤猛地砸向了他的天灵盖:“以文昌的才学应有远大的前程,几十年的辛苦都过来了,最关键时候儿的一把劲儿,咋就叫绊住了腿?”临出门的时候,肖红艳又恭恭敬敬地回过身给瘦三鞠了一躬,瘦三一惊,屁滚尿流地逃回到屋子里去。
第二天上午,瘦三给文昌说:“听安乡长的话,好好准备今儿黄夜的会,到时候儿哥哥叫你丢不了人,好好儿讲,哥哥就爱听你讲!”吃过晌午饭,瘦三给灰毛驴上上下下地洗刷了,然后牵上出去了。
太阳直杠杠地照着,空旷一片的原野清冷而枯寂,一层层的山峦好像倦了,睡意绵绵地静卧在寒风里。瘦三出了门沿着大北沟往西走,过了龙降沟上了马鞍地,空荡的心像灰黄的田野一般苍茫起伏。
毛驴子在家已吃饱了草料,蹄子咚咚地刨着地,翘着嘴片子在地下闻了个够后,四蹄一趴就躺在地下打开了滚儿,左右背脊在黄土地上蹭了个遍,驴皮蹭着地皮刷拉刷拉地响,激荡而起的烟尘像平地燃起了一团篝火。瘦三骂道:“日恁娘!一身儿衣裳穿到死了,也不用换季,使劲儿蹭吧!——看把你个驴日的高兴得!”
驴在地下滚了个够,咕哩咕咚地爬了起来,瘦三使劲地拍打着驴脊背上的土,藏在细绒毛里的土怎么也打不净,他原本有心骑上去颤悠悠地转上一圈,满身的趟土(物什或地面上的细土)令他打消了骑上去的念头,他拍打着手说:“个驴日的,比俺身上还脏呢,真是骑骑驴,赚身泥,省你驴日的点儿劲儿吧!”
瘦三牵了毛驴,自西山前的野寨坡慢悠悠地向南走,遇到干净的白草毗,毛驴就停下来啃上一阵,后来他索性就把缰绳盘到驴脖子上,好让牲畜满坡地啃。
西山前除了瘦三非怒非喜的喝骂,就是毛驴“咕——嘎,咕——嘎”的嚎叫,啃着干草的毛驴看见绿油油的麦田,就一步步地往跟前蹭。
瘦三一手抓着一把羊粪蛋一手抓着一把小石子,在地下划了横六道竖六道的棋盘自己给自己下六儿(六儿:一种棋,棋盘是六横六竖的四方形)。一会儿说,这羊粪蛋儿输了;一会儿又说,你小石头儿还能赢?自认为下到精彩的地方,有时候还会往起蹦两蹦,不无激动地说:“这将军肚里自有千军万马,咳咳!——俺瘦三肚里净是些羊粪蛋儿和石头子儿?那些驴日的都看不懂,----那是一个个穿白衣裳的兵和穿黑衣裳的卒!”
毛驴渐渐地蹭到麦地边上,瘦三奋力扔出满手的石子和羊粪蛋,正打到驴头的前边。“防着你呢,个驴日的!还想偷上两嘴大米白面吃?恁老汉爷吃两顿儿还得省俭着点儿呢,还野心不小,你还想找个俊毛驴儿入洞房呢,还舒坦死你呢!”毛驴就一扬头一坐屁股刹了车,不情愿地打两个喷嚏,扭回头啃草毗去了。
这时候最舒坦的实际上就是瘦三了,牲口是他自己的,可以任他随便骂,他的亦喜亦忧亦嗔亦怒,全部借自己的毛驴散发出来而不必有任何担忧和顾虑,-----就是玉皇大帝的天兵天将,或许也有个派遣不动的时候,他的毛驴则无论夜黑早晚,都任由他驱赶和役使,偶尔的尥个蹶子打个滚儿,也会在他的一顿臭骂当中消逝了去。
第五十八章 俺的毛驴 毛驴
瘦三张开胳膊张大嘴,极尽胸膛的共鸣大叫着打了个呵欠,解开大袅裆棉裤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又捡了一把小石头和羊粪蛋继续自己和自己下六儿。由于天太冷,不想一个刚屙不久的小黑球在手里慢慢地融化开来,瘦三刚一捏就慢慢地碎了,他万分扫兴地骂道:“驴日的,黑豆要能长这大该多好!该大的不大,该小的不小,吃得多,屙得多,光叫屁眼儿受罗索!”
瘦三随手扔了手里的东西,看了一眼远远地啃着草毗的毛驴,说:“走咧,走咧!个驴日的,不走住这儿吧,咋你也不想要俺了,俺也不想要你啦。”瘦三倒背了手就往南走,悄悄地扭着头往后边看,灰毛驴却昂着头颠儿颠儿地跟了来。
他真后悔没有给驴买了那只铜铃子戴到脖子上去。那是一只金黄锃亮的大铜铃,只是价钱太高了,瘦三原想到今年的庙会上无论如何买了来,——只可惜买来恐怕也用不上了。
太阳离西山一竿子高的时候,瘦三领着毛驴来到他爹的坟上,向阳的山坡上一个大大的土丘,土丘旁一棵大椿树。土丘里没有了四季变幻也没有了寒来暑往,那是一种和天地划一的永恒,人世间的草芽青和草叶黄,只记载了有生万物的生死轮回,土堆里却永远不会有寒来暑往和花开花落。
瘦三看见那个大土堆就忍不住地心酸难耐,他多么希望在这个日出月落的世界上,能再看一眼那个游荡的亡灵!——他明明知道,父亲的尸骨早变成了大椿树上的一片叶或脚底下的一粒土。
瘦三把毛驴栓到大椿树上后,就爬到那个大土堆前哭了个天昏地暗。
“上坡骡子平地马,下坡毛驴不用打”,瘦三呼天抢地地哭了个够后,一腔的忧郁好像都随呼呼的风飘了去了,全身登时感到轻快起来。回来的时候,灰毛驴一路颠儿颠儿地撒着欢蹦跳不停,瘦三的心也渐渐地开阔起来,他总感觉那个黄土堆里的魂灵,会不遗余力地托起白家的希望,——从此之后他就不再孤独。
一只秃鹫尖叫着刚要落到大椿树上去,天地间猛然间呼喇喇的一阵风就把它打了回去。瘦三想,那股大风就是父亲猛拍过来的大手掌,老白家的子孙里决不能出一个不义不孝的秃鹫羔子!
裹脚垴渐渐地隐入到苍苍的暮色里,瘦三感到弟弟白文昌就是那座巍峨屹立的大山,虽然未尽物华之精美地杰之灵气,但那是一种拔地而起的希望,它逢夏入秋也披上了一身读不尽的苍翠,也承载了许多大坡地人毕恭毕敬的仰望。在大坡地,老白家的人,将和魏老大的庄稼一样日日茁壮!
魏老大裹脚垴下的一亩坡地,沉甸甸的谷穗小玉米一般粗细,大黄瓜一般长短,那片庄稼迅猛生长的渊源,着着实实是因了老白家的那两圈驴粪,要不,打死也长不了那么好!——他想。
大坡地初级社的成立大会,就在村北的打谷场上的皂角树旁,大木杆子搭起的戏台三丈多高,台前的横杆上吊着五个大汽灯,明晃晃燃烧的火苗把黑沉沉的夜照得通天透亮。黑乎乎的人群象一团一团搬家的蚂蚁,你踩了我的脚、他蹭了她的屁股,乱哄哄地嬉闹,刚看见的新闻和东家长西家短的旧闻哗啦啦连成一片,——小事有生了儿、养了女、垒了猪圈、喂了鸡,大事有新娶来的媳妇和倒插门的女婿,一个个庄稼人闹闹嚷嚷地欢天喜地,台上唱着大戏台下演着小戏。怕冷的人群远远地笼起了野火;不怕冷的孩子坐在树杈子上,不为看戏只为多瞅几眼不多见的花花绿绿。
村里的剧团先唱了一段《闯王进京》。布幔子拉上之后,学校的肖老师就立到了台子的中央,灰色的大翻领列宁装齐齐整整,站好后给了台下一个标准的敬礼,飒爽的英姿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非凡的气度阳刚十足,秀气的脸飘飘的发,优美的身材曲线在宣示着女人的柔美。大布幔拉开后,丝弦剧团的全体演职员站成了三排,安乡长郑重宣布,肖老师教我们唱《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这首歌是安乡长选定的,他说只有这首歌,才最令受压迫的百姓热血沸腾,才能真正团结起来听党的话跟党走。
当那首歌台上台下连成一片时,安乡长在台上向全村人展示了魏老大的手,——松树皮一样的大手一道道裂开的口子,远远地看像一件风干了的标本。安乡长说,只有走合作社的道路,才能集中起来更多的人力物力搞经济上工业,才能解放我们的手,解放我们的腿,才能真正不怕美帝国主义。
白文昌对今后幸福的日子进行了更为形象的描绘: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犁洋耙,要啥有啥。肖老师站在台子的一角,适时地把铁皮筒子的圆喇叭对在嘴上喊:“毛主席叫咱们当家,咱们当不当?”
台下不知谁起了个头,《国际歌》的声音又飘荡起来。
瘦三牵着他的灰毛驴,挤挤撞撞地往台下走,毛驴像是被黑压压的人群和大汽灯给吓住了,到了台下连推带打,死活再也不往前走了,后来赶脆卧到了地下,瘦三在驴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几脚:“个驴日的咋恁不争气,给恁三大爷壮壮光吔。”
毛驴拉了一泡屎后,瘦三就摘下驴笼头跑到台上,抡着缰绳朝台下喊:“大坡地的老少爷儿们,俺白运昌瘦三入社了!这是俺的驴,今儿黄夜起就归了社里!”说完就把缰绳交给了白乡长。
瘦三还没有走下台去,李小旦就扛了两个耧送到了台子上……
第五十九章 咱也想法儿入社吧
初级社的热潮已渐已成澎湃之势,就像一股自太行山上滚滚而下的洪水,荡涤一切,裹挟一切,无坚不摧地一泻千里,逆势而立的或被摧毁或被淹没了去。那股滚滚的洪流,沿着自己冲刷出的崭新的河床势不可挡地奔涌向前,正如初级社成立大会结束时肖红艳老师教的那首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共产党辛劳为民族……
洪流的主体是《国际歌》里要做天下主人的受苦人,他们铁一般的黑手已紧紧地挽在了一起,相同的爱和恨“早把那炉火烧得通红”,那股洪流所到之处,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个崭新的世界,就是新中国。
王炳中成了站在河岸上观水的人。
大坡地的百姓在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冲动里敲响了迎接新年的锣鼓,一批又一批的人涌向农民夜校,听文昌讲“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的日子。人们第一次知道了电,-----电就像雨天里打的雷。有了电就有了和太阳一样明晃晃的电灯,既然有了那样明的灯,也就没有了白天和黑夜,黑夜里也能犁地、锄地、耕种、播耩。甚至有人想象着到了,那时是否可以一年收上三季或四季,打的粮食多了,自然也就“社会主义无限好,白面馍馍吃不了”了。
至于拉犁的东西,文昌在黑板上给画了一个锅驮机:四个铁轮子,还有烧木柴的炉膛,顶上竖着一个大炮一样的筒子。很多人不相信那个烧木柴的机器能轰隆隆地跑。文昌说这东西做大了,烧上煤就叫火车,能拉上我们一道街的人跑,比马还快!
瘦三给找来了一个大破锅,放在屋子的中央,从山上拾了些硬木柴放在里边烧,赵老拐因为腿不就劲,挤不到里边去,靠着门板站着,挤在里边的人嫌烟呛,叫开开门放一下烟通一下风,老拐拿拐杖敲着黑板说:“好好儿听,好好儿听!放啥烟通啥风,烟暖屋子屁暖床!”
快到半夜的时候,文昌也没有把洋犁洋耙给讲解清楚,多数人弄明白了电话:其实就是西游记里的顺风耳!那些懂了的人问,到了那个时候,咱不能都变成妖精吧?
王炳中来得最迟,他来的时候两扇门已打不开,推了几次也不见有个松劲的样子,于是就一直在门外立着听,他希望有个人从里边出来时再进去,他不相信在那么长的时间,就没有个要出来屙尿的人。赵老拐靠着门板,隔一会儿就往外瞅瞅,不无得意地说:“你个狗日的,程门立雪吧你!”
王炳中近来明显有些驼背,脸膛不再鲜亮额头上也有了皱纹,夜校那两扇紧闭的门令他激奋而忧郁,冰凉的心就像这黑黝黝的暗夜,里边的一群人共享着兴奋和欢愉,他一个人吞咽着孤苦与寂寥。他就像被一群鸡啄咬出来的鸭,落寞无边静悄悄地回了家。
廷妮儿正在火边给会来和丑妮烤花生吃,会来一边往簸箕里撮扔到地下的壳一边问:“姑姑,咋咱家的花生皮就恁多?”廷妮儿从火上捡起一颗烤好的花生,在嘴上吹了几下,剥下两粒豆子给会来和丑妮一人嘴里塞了一个:“种得稠了吧。”“稠了就不长了?”廷妮儿一边剥豆子一边说:“是吔,就像姑姑管恁两个,两个就严好儿,要再多两个,就管不过来了,就都饿瘦了。”丑妮就说:“那爹不能种稀点儿?”廷妮儿笑嘻嘻地说:“和恁俩人上学一样嘞,刚开始就写不好字儿,时候儿长了就写好了。”
王炳中听见他们的话心里就更不好受起来,今年他往野寨的半亩地里拉了满满两车驴粪,一行行的芝麻,大拇指粗细的杆子,正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时日子,一串一串的白花粉嘟嘟地香溢四野,林大头和他的地紧挨着,二分多的一个地头子也种了芝麻,大头的地粪不多,无论高低和粗壮,都和炳中的芝麻差了一截,地里还长着不高不低零星的杂草,半砂石的山坡地也有些板结。
王炳中喜不自胜地把自己的地又锄了一遍,要锄完的时候,恰好林大头也来看自己的地,说:“叔吔,褪裤子放屁,多费了道手续,嫑锄了,再锄就背伤了。”王炳中往手里吐了两口唾沫却越发带了劲,心里想,看俺的芝麻长得好了没话找话说,——宝妮身手不方便了,不能和你一块儿鋤了,看你个懒汉那满地的草!
过了两天又下了一场雨,王炳中心中暗暗高兴自己的地里多吃了雨水,索性又锄了一遍。
等到一朵朵的小花谢去,一串串的芝麻荚渐渐长大时,王炳中的芝麻却一个个拦腰发黑变干,又慢慢地倒了下去,没倒下的也慢慢地由绿变黄,轻飘飘的芝麻粒总共收了不准有林大头的一半。大头对他说,那时候的芝麻就不能锄了,再锄就伤了根,伤了根就非烂不可,你咋就改不了那越拨拉越硬的脾气儿?
王炳中把这件事回来说给廷妮儿听,廷妮儿说:“有啥吔,母猪下崽儿这头一窝儿还养不好呢,多收多吃这少收少吃,再说了,这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以后当师傅,——要论写字儿,他大头也比咱差远了,赶紧吃饭!”、
王炳中反身关死大门,走进自己住的西屋,炕边的大炉子烧得正旺,红彤彤的满屋子温暖,他刚脱掉穿在外边的大袄,会来就端着一碗咸黄豆走了进来,廷妮儿一手提着开水,一手拉着丑妮笑吟吟地说:“天儿冷夜长,嚼俩黄豆啖啖嘴肚里好受(啖啖嘴:给嘴找点儿嚼咬的东西),暖和点儿了早早儿睡。”
炳中摸着会来的头问:“二牛那个小子后来给你找茬打架了没有?”廷妮儿给倒了一碗水,说:“没事儿,小孩儿们,猫儿脸狗儿脸的没个反正,赶明儿准又去一块儿耍了。”
或许是因为自幼娇生惯养的缘故,会来虽和炳中一样的大身板,却没有甚大的力气,庄稼主儿的孩子们,多数自打能跑能跳的时候就参加劳动,挖菜、割草、赶车、放羊,宜重宜轻的活打小就锻炼,个头不大却也肌肉紧、筋骨硬,真要动起手来,会来多数时候只有招架的份,再加上他不受多数孩子欢迎的地主成份,所以往往吃亏的时候多。这次二牛的孩子又领着几个人欺负了会来,炳中气生生地要去问个青红皂白,廷妮儿把正吃饭的碗递给炳中说:“大男人掺和小孩儿家家的事,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廷妮儿领着丑妮到了学校,孩子们还没有上课,二牛的孩子正领着一群伙伴吼吼喊喊地玩耍,她把那孩子叫到一边,转着匝瞅了大半天,说:“会来的皮松了,你给紧了紧?今儿,俺的皮也松了,你再给紧紧?”
那个孩子早就听说会来家有个能把日本人眼珠子都给抠出来的女人,廷妮儿围着他转圈的时候,就想早早地逃脱,无奈怎么也拽不动两条哆哆嗦嗦的腿。他的两只眼一直紧盯着廷妮儿的两只手,那两只手却始终没有动。廷妮儿走的时候说:“俺是会来的姑姑,嫑叫俺再找你了,——噢?”尾音长长的,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廷妮儿走到大门口又回头看时,那个孩子已拉上会来的手耍去了。
王炳中喝了那碗水后说:“俺看,咱也想法儿入社吧。”廷妮儿回过头说:“该咧!”
第六十章 头叫驴给踢晕了
刘大全的侄子二楞,直到合作社成立之后才给他勉强说了话。二楞过年的时候也到大全家拜年,双腿一跪之后就抬屁股走人,连闷屁都不舍得给他叔放上一个。如果是路上走了个头顶头,二楞子没处拐弯的时候就扭头往回走,有时候大全就有些急,远远地喊:“二楞你个兔崽子,俺死了你也嫑给俺穿孝!”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会跟一直在二楞的屁股后面一直骂,二楞就在前边跑,一边跑一边喊:“嫑撵,爷爷奶奶都死了,死无对证了,你跟俺爹反正有一个是要的,恁俩人就不是亲弟儿们!”
二楞给大全记仇,全是因为他抓小彩和马宁那件事,在乡里的时候,他的棉帽叫小彩一把揪下来给扔到了地上,令人想不到的是,大全还在上面踩了两脚,又给拧成一个泥饼饼!他明明抓住了那个往刘家的锅里屙尿的琉璃球,叔叔却不去痛打那个屙屎的屁股,反过来却去死抠那只看见了的眼!让他这个威武雄壮的民兵副排长在乡里威风扫地。更可恶的是,小彩寻死觅活的当天晚上,叔叔还当着全家人的面,让他给小彩赔不是,他甚至还当众踢了他的屁股,给石小彩抹粉壮胆:“这好人不靠管,赖人不靠教,这响当当的老刘家,决出不了那龌里龌龊的人!二楞你个龌龊货,头叫驴给踢晕了,你个不吃好粮食的货……”
二楞抱头鼠窜地从大全家出来后,冲着门口狠狠地说:“白骨精大闹天宫了!俺就看恁家以后还有没有个安生的日子过!——唉!,真是个麦秸头!”
刘大全骂归骂打归打,他们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叔侄。合作社刚开始的时候,大全就一连往二楞家跑了好几遭,叫侄子成了第一批又受奖励又有荣誉的社员。
事后刘大全也曾偷偷地给二楞解释:“恁叔叔吃的盐比你喝的饭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跟斗儿翻得再欢,你还是个猴儿,你那俩心眼儿,还观不满棋盘呢!”二楞自然是满心的不服,刘大全却坚定不移地把那颗分分明明敲掉的牙吞咽到了肚子里去。
后来的好长日子里,二楞看见大全就浑身难受,他宁愿跑到旮旯里自己痛打自己一顿,也就是不服叔叔的气。大全总是给他说,水浒里的一百单八将,哪个不是一条条硬铮铮、响当当钢筋铁骨的汉?有哪一个最后不是叫人给摁到大老爷的明镜高悬之下,叫人给当众扒掉衣裳褪下裤子,先打个皮开肉绽,再往眉面上给刺上金印打入死牢?!看那一口口的气挣得?——嗯?!也不想想,就你那条瘦脊梁骨,又能担得动多大分量的东西儿?得过,那,——就且过,唉!那大清朝的皇帝,数不清的能耐人给扶着、撑着,那个金銮殿还能没有了,——唉!那该穿棉还是该穿单,再好的身板自己说了也不能算,那得老天爷说了算!
大全说完后叹一声气又跺了一下脚,那意思是想走,二楞把头往边一扭,满腔怨气地嘟囔:“一大把苍蝇塞进嘴里嚼巴嚼巴吃了,你当那是一块香生生的肉?啥一百单八将,黑宋江领着一大堆吃鼻子屙脓的软蛋毬!白叫俺当俺也不当,啥林冲,要是俺就先弄死高俅!还啥老天爷,老天爷也得先看看是啥事儿,那些个事儿,哼!老天爷说了也叫他不能算!”
大全回过头,浑身颤颤着,他把一个一个的字从牙缝里往外崩:“你也就当不了那个老天爷!你也总想试试那些只有老天爷才能做来的事!一百单八将,你!——你就不知道,你连穿在自己脚上的那个大泥鞋都管不住!”
后来的事使大全也更加坚信,他的选择是一个无可比拟的高瞻远瞩。
后来小彩给老刘家生了一个大胖孙子,大全给起了个名字叫援朝,援朝长到三岁,亮堂堂的门髅和宽阔的厚腮帮,像是高擎起来的老刘家的一面旗,那是老刘家血脉的典型遗传基因,实事雄壮地证明了儿媳那个颤悠悠的扁担腰,就是个落地即生根、开花即坐果的豝子坯!——巧子娘嫁给了巧子爹,生个孩子不叫巧子还能叫啥?
援朝已能响铃叮当地叫爷爷,当孙子扎煞着两只小手向大全奔跑过来时,他的整个身心就会达到人生幸福的极点,飘飘摇摇的享受就像到达了太行山的顶峰,逍遥畅快地领略着一个风光旖旎云蒸霞蔚的世界。每当看到孙子,大全的心中就忽然产生一种筑就了一座桥梁或爬上了一座险峰的成就感。小彩回到娘家时,他总会一天不隔地把些新鲜的菜蔬或野果给送了去,就连小彩娘烧的干柴,都是他剁成截打好捆一趟一趟地送过去。那个母女家的院落,刘大全就是那顶门的棍和闩门的闩。——他不能一天见不着孙子。
一个人回到家后,端详摸索一会儿子大檐帽的相片,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光,大檐帽下的亮门髅和宽腮帮,英俊威武而气势夺人,想来想去,儿子和儿媳分明就是天生的一对儿!
他无数次地想象着两个小夫妻恩恩爱爱成双入对的美好:他扛上个长凳,小两口儿拉着孙子,呱嗒呱嗒地去看两场丝弦戏,或者他在前头走,小三口在后边跟,或者小三口在前边走他在后边撵,一家人呱嗒呱嗒地踏响尚官道蓝莹莹的大青石,让每一个大坡地人都羡慕他老刘家和和美美的荣耀。每一次想来都使他颤抖不已,令他望穿秋水。
在漫地的谷穗开始弯头,合作社绿茵茵的庄稼在一片秋风里醉心摇荡的时节,刘大全秋水没有望穿,刘狗剩一身戎装,威威武武地回到了大坡地。
刘大全正在乡里开会,二楞跑了来:“叔吔,快走快走,狗剩哥回来了。”
大全在二楞的屁股上打一巴掌说:“又放恁娘的屁,哄叔叔咧!”二楞拽着大全的胳膊使劲拉:“真的咧,真的咧,俺想入党,决不骗党,这回是真的咧。”
刘大全一路上思谋着儿子的模样,飞快的步伐像驾着一阵风,二楞在后边紧走慢走的也跟不上:“叔吔,慢点儿,又不是去抢东西儿,着那紧做啥!”
大全进了门后却看不见人,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他正左找右找地说着“人呢人呢”,狗剩担着水从门外进来了,二楞急忙接过了担子。
狗剩一身草绿军装,圆型的解放帽,八一红五星帽徽。大全上上下下把儿子打量了个遍,紧绷着嘴唇,鼻翼微微翕动着,猛地一下子把狗剩揽入怀里说:“儿吔!把爹想得好难受!儿吔!要是在大街上打个晃子看一眼,爹真不敢认了!”话刚说完,大滴大滴的泪珠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双手拍打着儿子的脊背说:“二楞,快给叔叔割肉去吔
时间不长二楞就回来了,看看还是大全父子两人,就问:“俺嫂子还没来?”一边说一边扭回头嘟嘟囔囔地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