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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饞”
作者:洪丕柱  发布日期:2012-07-08 02:00:00  浏览次数: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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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年了。過年的最大活動是吃。您看,所有飯店都坐得滿滿的,還不包括無數家庭宴席和在公園、海邊等開的派對。吃這個活動常是嘴巴和肚子的鬥爭:肚子說,我吃不下啦,漲死啦;面對許多美食,嘴巴說我還想吃呢。

        在滿足嘴巴又不讓肚子受苦這方面,中國人最聰明,因爲我們發明了一個叫做“饞”的概念,它使嘴巴得滿足,肚子又漲不死。
      
“饞”確實是個非常中國化的、很難形容得清楚的概念。

        梁實秋寫過一篇叫《饞》的文章,很確當地描述了這個概念,並舉了幾個好例子來説明它。

        他並說,在英文中找不到能精確地翻譯中文“饞”字的詞。這我完全同意,即在英文裏找不到一個能對應於“饞”的概念。我認爲,在英文裏,最接近它的詞是“greedy”,但greedy其實帶有“貪吃”的意思,而貪吃還不完全等於饞,區別是,貪吃會讓您發胖,饞不會讓你發胖。

        他又說,饞是基於生理的要求。這一點我不完全同意,因爲饞同由於肚子餓了想找東西吃(生理要求)並不相同。饞往往在肉體或生理並無想吃東西的要求時也會產生,而像剛才說的,肚子已經很飽了,饞也許仍然還會存在。所以我認爲,產生饞,心理要求强過生理要求。

        那天我在上海南京東路步行街逛街時,就突然產生了饞的感覺。

        我看到“真老大房”這家店里掛了個小小的廣告:“鮮肉月餅,每個人民幣三元。”

        我忽然想起,我出國前,静安寺有家“西區老大房”,它現烘現賣的鮮肉月餅特别有名,也特别好吃,當時售價是一毛錢。这家老大房在出售月餅時往往會在店前排起一個隊,我看到時也會走過去,站在隊里,買兩個鮮肉月餅吃(雖然肚子並不餓)。這種月餅的皮子非常油酥、入味,新鮮的豬肉糜做的餡,吃上去也特别鮮美,飽含肉汁。我近幾年回上海,發現静安寺西區老大房失踪,當然鮮肉月餅也隨之消失,心裏總有些惆悵。

        所以看到真老大房的字號,我就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了西區老大房,又由於它也賣鮮肉月餅,雖然20多年裏價錢漲了30倍,一種久違了的感覺仍然馬上連同饞感一起油然而生。

        當時我其實不餓,根本没有吃東西的欲望,但我卻有一種很强烈的欲望,想嘗嘗久違了的剛出爐的熱烘烘的鮮肉月餅。於是我發現自己已經身不由己地站進了長長的隊伍裏。

        這種欲望就是饞。饞不是在餓得不得了的時候想找大量的東西果腹,飽飽地狠餐一頓。饞也不等於吃飯時的食欲。中國話裏,還有饞蟲這個詞,好像饞的時候,會有一種寄生蟲“饞蟲”從喉嚨爬進嘴巴,叫您難以忍受。所以您要殺饞蟲,或者叫做“殺饞”,文雅一点叫“解饞”,即想吃您當時非常想吃的某種東西,去滿足饞欲。

        上海話往往用“嘴巴饞”這個詞表示饞,正說明饞是為了滿足嘴巴的欲望而不是肚子的欲望,所以我們不說“我肚子饞了”,正像我們說“我肚子餓了”,而不說“我嘴巴餓了”。

        上海話裏還將饞叫成“饞癆”或者“饞癆病”,即把它當作是病一樣,其實是一種癮,癮發的時候總想滿足它而去找某種“特别的東西”吃。所謂癮發,可能是觸景生情,也可能是饞蟲不期而至,突如其來地從喉嚨裏爬出来。所以饞的出現沒有規律、很難事先預言、時先作計劃,同我們在肚子有點餓時吃些點心不一樣。洋人每天會有規律地喝上午茶下午茶,这不是出於饞,這是習慣。我没有看到過洋人會不時找些小食出来吃吃。

        這種“特别的東西”因人而異,或因時因情景而異,所以饞往往是個人化的、心情化的、情景化的。比如我在看到真老大房的鮮肉月餅的廣告時,產生了對鮮肉月餅的饞癆感。同我一起逛步行街的一位也是海外回來的中年女性王女士,卻是一看到賣零食的店就迫不急待地走進去,幾乎是撲向那些上海女性喜歡吃的零食,霎那間,她就提了一个裝滿諸如敲扁橄欖、加應子、芒果片、鹽津棗、奶油華梅等的塑料包出来,一面迫不及待地拿出個敲扁橄欖放进嘴裏,又拿了一個讓我嘗嘗。

        敲扁橄欖的味道我是很熟悉的,我做孩童時就常吃,但我卻不饞它們。敲扁橄欖的味道至今並没什麽改變,它讓我回憶起孩童時的一种遊戲:我們小時候是没什麽智力開發玩具的,所以我至今智力平平。我們什麽都玩,包括孩子們一起玩“頂橄欖核”,我是為了取得橄欖核來玩這種遊戲而吃敲扁橄欖的,所以並不饞它。

        很多中國人都懂得“饞”這種感覺,所以雖然饞有個人性、情景性,它又有文化性,應該是中華食文化的一部分,“殺饞”品的生産銷售甚至應能形成一種產業。從前,先父就是經常為饞蟲所困的,像梁實秋那样,似乎文人騷客都會有饞的時候。先父的書房裏有各種小吃,寧波话叫“曉缺强”(要用寧波話念,即小食的意思):花生糖、牛皮糖、芝麻糖、印糕、油棗、苔條小麻花、豆酥糖、麻酥糖、薩其瑪等,都是吃不飽肚子卻能殺饞蟲的小食品,念書時、工作時,甚至休息時(所以也叫“閑食”) 不定期地“摸摸”它們(意即拿出來殺饞),同洋人有時間性、規律性的上下午茶并不相同。

        从前在上海的書場裏,也有各種小販向聽書客出售茶葉蛋、鴨舌、鴨胗肝、鴨爪、鵝掌、雞翅、鴨膀、五香豆腐乾、素雞、素火 腿、五香豆等小食,每樣只需幾分錢,因爲聽客常會在聼書時發饞癆病,这就是最原始的殺饞食品業。
       
中國各地人所饞的食品或零食並不相同,像梁實秋舉的一些老北平人的殺饞食品(比如綠豆渣做的同辣鹹菜同食的有霉味的“豆汁兒”)我大部分從來没聽到過,而且恐怕人們的殺饞食品也會與時俱進。

        奇怪的是,在海外生活時,我卻從來没有過饞癆的感覺,回上海卻不期而然地經受了一次饞癆病復發。很多海外華人回到母國,也會忽然饞起某些久違的食品來,如我和那位王女士那樣。看來饞蟲會在饞文化的環境里重新侵襲我們的喉嚨 1月22日大年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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