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身去说完,我再转过身来,思忖着那后三声炮响里面,到底有多少成分是针对着我刚才的“顶撞”,百分之五?百分之二十二?唉,不去计算也罢。是的,我已经再也不是遇到困难疑难事情满分理处找地缝儿想钻进去,或者是被人歧视羞辱躲到洗手间用水龙头作掩护失声痛哭的那个我了。
我没有马上开腔说话,听着自己嗝声的余音不再绕梁,看着西服革履胖绅士的脸,从颜色绛紫逐渐变为深红,等着他那只砸桌子的手臂不再异常地抖动……
先生,你刚才提到你有心脏病,据我所知,是否能HOLD住自己的情绪,保持一个制怒戒怒的心态,对一个心脏病患者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好,现在我们一起来解决问题。胖绅士略微扬了一下脸,依旧红红的,没有说话,轻点着头,算是同意。
公司的规定是整个医疗保险行业的规定,即使经理来了,甚至区域经理或更高级别的经理来了,也不能更改。譬如:公司规定的既往病史一定要等满十二个月的等待期限;还有你自己的实例,十二个月之内眼睛出了状况,度数频繁变换。不过,我个人建议你先去看一下你的家庭医生或专科医生,担心你眼睛反应出的状况会不会是因为心脏方面有什么变化而引起的?
你不满意我的解释和处理方式以及结果,可以继续投诉,这里是投诉的表格。我一边说,一边替他填好会员号码,然后提醒他,当时入保签字的时候你是同意的——享受各项服务并在付款之前来咨询,定期核准你的保险是否适用,了解新旧险种的不同,等等,永远都是你的权利;还有请别忘记,保险合同中永远有一条,CONDITIONS APPLY,最终的决定权在于保险公司。
再有就是先生你刚才所说的因为心脏病的缘故洗牙被迫分成了两次,我可以帮你复核一下,这种情况公司通常是给予报销的。
在我继续查找胖绅士报销历史记录的时间里,胖绅士开始填写投诉表,依旧些许恼怒且急躁难平,笔力也强劲,嘚嘚地把柜台点得作响……
我找到了。对不起,打断了疾书的胖绅士——可以为你报销那第二笔清洁洗牙的费用,大概是你的牙医不清楚:同一次洗牙因特殊原因还要分成两次时,使用的代码是不同的。上周你没能报销,是因为牙医使用的是错误的代码。
胖绅士多少有些惊讶,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大,原始的单据我统统给你们公司了。没错,别着急,只好烦请你找牙医再打印或手写一份,单据上只需要注明“复制”就成,你可以直接把单据寄给我,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详情。一边说着,我一边递给他一份免贴邮票的回寄信封。
看着他在投诉书上签好字,我接过来,盖上收讫的日期,继续微笑,通常十个工作日,请注意是工-作-日——我一字一顿地,你会接到回信或者是答复的。
此时胖绅士的脸上留下的只是淡淡的红了。
我站起来,看着西服革履胖绅士的背影踱出了厚且重的大门之后,赶忙向哈利尔和阿历克斯再一次言谢,并向众同事解释是由。同事们或大声或小声地开着我的玩笑,MARY,你的嗝声可——可真大呀,并模仿着,呃,呃,呃,重复着,呃……呃……呃……在十五米的天花顶板之下高高低低地再次回响。
大家被挑起了兴致,顺便为我减压,开始讲“故事”。
分理处忙起来的时候,就连出恭都是一溜儿小跑着。洗手间位于整栋大楼的大厅部分,需要事先预留时间,先出门,下台阶,然后右转,上台阶,再进门,再左转,然后再右转……因为只有男女各一间小屋,若是有另一位同时想上厕所,对不起,你就得等着。SAROJ说她就曾经被一位男客户揪住领口衣襟提小鸡似的提起来,大声喝问:这么多人排队等候报销的时候,你干什么去?她在极度惊吓之余,恨恨地扒拉开那只毛乎乎的大手,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我上厕所。对方的脸呀,红得那叫一个羞臊!
我曾经按报警键叫过警卫,只是因为那个小伙子骑着车牵着狗在这里排队。玛格瑞特讲道:门外台阶若干级,他扛着车牵着狗进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劝他出去,因为大厦有规定,动物是不能够进来的,自行车应该按规定摆放在门外。很多客户都帮助我上前和他理论,丝毫无用。最后警卫人员来了,直接带走。他被警卫带走时,他喊一声,狗叫一声,他喊两声,狗叫两声,他喊三声,狗叫不停……
嘻嘻,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的。
突然之间,SAROJ 眼疾手快,慌忙地拽住我的胳膊肘儿,大喊:都别说了。MARY,他!他又回来了。整个分理处里顿时鸦雀无声。我看着他慢慢地走近。还没说话,胖绅士的鼻子尖又红了,红晕又渐渐地扩散到整张脸。我,我不知道我的眼镜是否落在这里了?我四下望望,柜台上没有……GEORGINA在波浪形柜台的另一面向我微笑着打着手势,顺着她手指尖的方向,我探出多半个身子朝外看,一个绛红色的眼镜盒躺在柜台外侧的地毯上,想必是刚才他擂台子时被震到地上的。
看他似乎没有转身就走的意思,我问:不知道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先生。
我能不能收回那一张投诉的表格?我有些惊讶:你确定?是的,我不投诉了。
还给了他那张表格,他依旧没有想走的意思。我只好再问,先生,还有什么事是我可以为你做的?
胖先生他有些犹豫,但声音低沉又清晰,MARY,对不起,我为我刚才敲桌子的行为向你道歉!眼见着红色重新从胖先生的脖子开始层层地往脸上晕染,我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接受。
再次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又一次消失在厚且重的门后,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却HOLD不住,马上就要掉出来了。
似乎就是从那一瞬间开始,我不再觉得岩石建筑坚硬且冰冷,严肃又顽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