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身处中国的时候,我就有一种生错地方的感觉。无论是思想观点还是生活方式,我都是一个相当西化的人。我读的西方书要比中国书多,我到澳洲后,一位同我很熟的西人朋友说我比一般的西方人还要西化,很难相信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人中会有这样的异类。此位朋友是中国文学的博士,又到过台湾和上海,对东西方文化均有精湛研究。我又想起另一位自己同胞的评语。初抵澳州的头三个星期,我和其他的中国学生合租公寓,那时大家都既无工作又无钱,只好靠闲聊打发时间。我不记得自己讲了些什么,但至少是诚实地敞开心扉。谁知一位年青的男士颇为生气地打断我的话说:如果知道了你的真实思想,没有一个中国男人会讨你做老婆。我也立即还击:我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嫁中国男人。如果平心静气地探讨,我原来还有一句歇后语:西化的中国男人除外。但同眼前的那位讲这些显然是浪费,我也懒得再说明。我是在抵达澳洲四个月后,同一位对中国一无所知的澳洲男孩结了婚。他现在还是我的丈夫。
在我的周围,还有不少东西合璧的夫妇,他们中间的有些人的确存在东西方文化冲突的问题。有一位曾经替我翻译过论文的澳洲女士,在中国留学期间,认识了后来的中国丈夫。澳洲女士是一位有着艺术家气质、举止和衣着带有嬉皮遗风的知识分子,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中国丈夫要面子的习惯,婚姻终告破裂。我还认识一位澳洲的语言学博士,会讲十二种语言,国语比许多中国人讲得还要标准。他也是在中国学习期间娶了一位山东人做太太。中国太太随丈夫到澳洲后,把自己的家人全部弄来澳洲,接着抱怨起丈夫没有出息,说在澳洲学中文的有什么用,根本赚不了大钱。吵吵闹闹之后,二人离了婚。据说那位山东女人后来经商挺成功,又嫁给了一位台湾商人。还有一对夫妇,这一回要面子的是中国妻子,她倒是从来不在人前批评自己的澳洲丈夫,她还经常夸他如何聪明等等。但她的丈夫却在朋友面前经常批评太太是没有文化的人,从来不看书,只知道赚钱,简直就是钱的饿鬼。但奇怪的是这对夫妇倒是没有离婚。现在太太去香港的一家大公司赚钱去了,不喜欢香港的澳洲丈夫接受了分居两地的状况。从我的许多汉学家朋友的婚姻中,我经常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出于对东方文化的兴趣,他们往往愿意娶一位中国妻子或嫁一位中国丈夫,但最后他们总是不同程度的失望,曾经是智慧化身的老子、庄子的国度里走出来的中国人,竟然比西方人更利欲熏心、更弱肉强食。我不止一次地对我的汉学家朋友说,你们心目中的东方古国是被净化的理想境界,那样的中国从来不曾存在过。
一个不容回避的现象是:在近几年相当时兴的东西通婚的行列里,有相当一部分是和绿卡、 PR 等词汇连在一起的。我充分理解中国人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有时必须不择手段。婚姻的确是走向居留的捷径,会使用捷径的人在我看来起码不是愚蠢的人。如果既能找到一个比较满意的对象、又能同时解决身份的问题,这样的婚姻在任何地方都是属于健康的。如同在中国,你想找一个既有爱情,又有房子的伴侣那样,没有人会对此表示异议。爱情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在拥有爱情的同时,也意味着得到许多派生物。既然两个人要在一起共同生活,必然有一个选择居住地方的问题,谁都喜欢选择环境比较好的地方。如果中国的生活水准高于澳洲,我想澳洲人也会乐意做上门女婿。事实上,大部分澳洲人的心地十分纯洁和透明,如果他们愿意同中国人结婚,主要是因为他们真的爱对方,想同对方生活在一起,他们很少会有是我让你留在澳洲那种施恩心理。因为如果他或她所爱的人不能留在澳洲,损失最大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们自己。如果许多中国人一开始就能充分意识到这一点的话,不少即使是含有居留动机的婚姻本来也是可以进行得挺愉快的。然而事实正好相反。大部分中国人一开始就让自己掉价,以为自己是有求于别人的一方,所以不管是约翰还是乔治,是肥婆还是酒鬼,只要对方能给自己解决身份,熬上几年再说。这种首先自己看不起自己的心理又如何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即使结了婚,那等待身份的日子也会如同地狱那般,即使拿到身份后拜拜,那心灵上的伤痕能否抚平也是一个疑问。
还有一些中国人,特别是女性,不知道她们是真的不了解西方的价值观念,还是自作聪明,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曾经认识一位来自北京的姑娘,年过三十,却仍然是一位处女。抵达澳洲一年多以后,她可能终于意识到再保处女之身是极不现实、也是很不方便的,在一种很特别的情况下,她和一位认识了已有一段时间的有妇之夫发生了性关系。后来那对夫妇因为别的原因离了婚,她开始觉得机会来了,然而她用的方法却是西方人所忌讳的,她说她是以处女之身同那位西人作爱,所以对方有责任要同她结婚。西人本来就不喜欢处女,但对那位北京姑娘还是有点好感的,可这种要挟的方法在澳洲根本行不通,只会惹人反感而已。后来经人介绍,那位姑娘又认识了一位澳洲人。澳洲人提出先同居,他有自己的房子。姑娘又搬出中国的那一套,说中国人一定要先结婚,然后才能住在一起。开始澳人也同意了,他们去婚姻登记处择定了一个月后的结婚日期,姑娘立即搬到澳人的家里,婚还没结,已经开始到处打听办居留的手续,三个星期后,澳人改变主意不想结婚了。我心里是挺同情那姑娘,但她自己实在太不聪明了。
我一直以为,如果女人将性爱只是当成一种付出的吃亏行为,那其实是一种自我贬低,因为只有把自己放在附属的位置,才会产生作爱只是男人享受和得到的错误印象。人类健康的两性关系应该是一种相互娱悦、彼此享受的关系。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能够从性爱的快乐中体验到生命极致的境界。完全不存在谁吃亏的问题。但同时我也意识到,很多中国女人的所谓封建、保守的观念很大程度是由于中国男权社会造成的。社会在长期的潜移默化中向女人灌输一种意识:作爱对女人来说只是生儿育女的手段或者只是为了让男人得到满足而已。很多中国男人也完全忽略女人的要求。社会的舆论也给女人造成一种压力,谁要谈论女人的性爱快乐和享受,谁就是荡妇淫妇。我曾经遇到过一些在中国结过婚,甚至生儿育女的中年妇女,她们从来就不知道作爱对女人也是一种享受,直到她们又和西方男人绘声绘色,才猛然发现一个新世界。那些看上去极其传统的中国女人甚至开始同朋友谈论床第之乐。我还有一位女朋友,在中国已经算是极其开放,有着丰富性经验的女人,然而当她第一次同西方男人作爱,仍然感受到一种极大的冲击。她在电话里向我讲述此事,冲动得想立即下嫁给那位西人,倒是我挺冷静地劝她,作爱精彩的西方男人到处都是,十个中起码有八个精彩,二个马马虎虎,中国男人是十个中二个马马虎虎,八个很糟糕。朋友居然说:那么看来,中国男人是挺可怜的。我立即纠正:是中国女人可怜。
我始终有一种感觉,很多中国女人的所谓封建、保守固然有她们本身观念意识上的僵化,但中国男人作爱的不得法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如果男人不能使女人快乐,女人当然会以为既然她在性爱上无所得到,那对她当然是一种付出、一种吃亏不沾便宜的行为。人们对光出不进总是有点不太情愿的。我也听到中国男人经常抱怨自己的女同胞不如西方妇女开放等,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男人也是受害者,摊上一个顽冥不化的女人做太太,想有点变化的丈夫就被看成是下流胚。男女的事情需要双方共同的努力。东西方不同的种族在体格和身体素质上的差异是无法改变的,但文化却是可以交流的,作爱的艺术也是文化的一个方面。西方人一直非常推崇中国古代的房中术,现代中国人也不妨学一点西方的性爱技巧,完美的作爱对增进夫妻和情侣之间的感情是大有裨益的。
有点扯远了,还是回到本文的主题上来。我想许多和西方人结婚的中国人,都会有类似的感受,即西人活得很坦荡,他们往往洋溢一份可爱的童心,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即使是在众人面前,他们也会自然流露对所爱的人的痴情。不少中国夫妇在家里可能也是相亲相爱的,但在大庭广众面前,都常常显得一本正经。特别是有些丈夫,在家里也许很怕太太,但在外面却仍然要摆出一付大男子主义的尊严。同西方男人相比,我发现中国男人较少“女士为先”的绅士风度。记得有一次我们去看一对中国夫妇,告别的时候,我的先生先替我开车门,然后才走向他的驾驶座。我听到那位中国妻子在一旁很羡慕地说:她的丈夫对她很好。我马上意识到,她的中国丈夫从来不做这个。而这其实是很小的事情,大部分西方男人都会这样做。当然,有时候因为彼此文化传统和风俗习惯的不同,有些事情是不必强求一律的。比如西方的夫妇之间,讲话中经常离不开谢谢二字,即使是帮忙传递一个杯子,对方也会致以谢谢。而中国人就会感到很不习惯,因为按照中国的习惯,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必客气,这样才显得亲密无间。如果中西合璧的夫妇之间遇到这类问题,中方的妻子或丈夫可以向对方解释中国人处理这些事情的态度和习惯,相信西方的丈夫或妻子是会理解的,也不会为此觉得中国人不讲礼貌。交流是互相了解的第一步,如果了解之后又能达到相互理解的程度,东西方的联姻便会走向成功。
选自《大世界》月刊(悉尼) 1994 年 1 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