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中国大地,到处都响彻着高扬的“红”歌声,仿佛一夜之间,十三亿人都进了音乐学院。
唱红歌,我不反对,事实上我自己平时有事没事也会哼哼“红歌”——对于像我这样从小在大陆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来说,脑子里除了“红歌”,真的连一首“黑歌”也没有,想叫我不唱都难。问题是,什么事不要形成了一股风,一旦成风,背后的“极左”思潮就会沉渣泛起,因为这是有教训的,或者说,这已经是大陆中国的一个“文化传统”。
在我的记忆里,大唱“红歌”最早是在57年“反右”,但确切地说,它的源头大概从1956年就开始了。那个时候,社会上出现了两股思潮:一是被后来称之为右派作家的王蒙、刘宾雁等人发表了一系列揭露社会阴暗面、要求纠正党的错误的文艺作品;另一是以贺敬之为代表的“歌德派”,发表了像《放声歌唱》等正面歌颂党的伟大英明正确的作品。于是形成了两种貌似对立的文学景观。
现在细细回溯起来,唱“红歌”的始发站应该是从贺敬之的《放声歌唱》开始的——“无边的大海 波涛汹涌。啊啊……
生活的浪花 在滚滚沸腾。啊啊……”
诗写得十分有气魄,琅琅上口。特别那个“啊啊”,一时间传遍神州大地。
我当时是北师大的文艺社长,非常喜欢这首诗,想在全校搞一场诗朗诵,于是去拜访我的老师穆木天教授,请他在朗诵前对此诗做一个讲评。
穆木天教授是早期“创造社”的成员,象征诗派的领军者之一,中国诗歌会的发起人,在中国新诗坛上属于重量级人物。我想请他讲评,定会起画龙点睛之妙。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提到《放声歌唱》时,穆老一言不发,沉思良久,只说了一句:“这是发高烧!”
我犹如兜头一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难道如此受到国家肯定和民众喜爱的好诗,就是这样的评价?穆教授可是老牌的“左翼”作家,怎么能如此“不进步”呢?我想不通,但也没说什么,毕竟那时候还保留着传统的尊师道德。
果然,接踵而至的就是“反右”,为了压倒右派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猖狂气焰”,于是在全国掀起了类似今天的“唱红”:“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翻也翻不了!”一时间,全国人民就都进了音乐学院。于是在歌声中,数十万优秀的知识精英沦为阶下囚……
直到五年前,我在澳门科技大学讲课时,对学生讲起了当代文学的情况,批评了许多“大作家”,我说,“我今天说这番话,你们听起来就像是半世纪前我听穆木天教授的话,那时候我真的不理解,但今天我才知道他是对的。可惜,穆木天教授没能看到我的觉悟,他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了。”
我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后来的经历让我总结出了一个规律,这就是大陆中国但凡“唱红”之时,就是因为国内党内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为的是要把对方压下去:贺敬之的《放声歌唱》是对右派文学发威;大唱“社会主义好”,是为了击退“右派分子”的“进攻”;“文革”开始时大唱“毛主席语录”歌,是为了把刘少奇等等数百万“牛鬼蛇神”“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而每次“唱红”之后,就会发生重大的历史悲剧!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这可是毛老人家教导我们的呀。
穆木天教授在送我出门时,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高烧是要打哆嗦的。”真智者之言也!我不知道那时是不是穆木天教授已预感到了什么,总之是,后来的历史都被他不幸而言中了——我们后来果真不停地哆嗦,不停地哆嗦……
但愿这一回中国人变得聪明起来,兴之所至唱唱红歌并不坏,但千万不能再哆嗦了。
2011/7/17载《同路人》杂志第25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