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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殇》第一章 捍卫南中国海
作者:汪应果  发布日期:2011-09-25 02:00:00  浏览次数:2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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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的开头,对中国而言,真可谓流年不利。先是闹义和团,接着就是“八胡乱华”,于是庚子赔款、辛丑条约接踵而至,四万万余两的白银赔款就像座大山压在中国人的头上,从此中国就跟“穷”字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时候北京颐和园里的“仁寿殿”却恢复了往日的嘈杂忙碌,只是殿外的萋萋荒草,殿内的四处狼藉,都显露出从庚子之乱中刚刚返回北京的大清朝廷一片破败之色。一些太监、仆人还在抓紧时间收拾、打扫、整理着院内的物件。
殿堂中央高悬着一块横匾,有幸没给八国联军抢去,上写着“寿协仁和”四个字,算是给它的主人一个反讽。
慈慈禧太后今天起了个早,已端坐在金銮宝座上。经过一年多的东奔西躲,仓皇逃命的生涯,她确乎老多了。她的阶下,依然是群臣恭立,这些人除了衰老了些外,一切都是原样。只是,只是,李鸿章不在了……
“你们,”慈禧停顿了一下,心想,这里毕竟不是在皇宫里,一切随便些吧,便用商量的语气问,“你们,今天有什么要说的吗?”
听了她的问话,众大臣相互看看,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湖广总督张之洞轻轻咳了一声,站出来说,“微臣启奏老佛爷:近来日本国加紧蚕食我南中国海海域,千里长沙、万里石塘几多岛屿被日商盘据,盗匪猖獗。倭寇袭我渔民、烧我民屋、劫我商船、夺我岛上资源、杀我岛上住户,扼我海上咽喉,我海南岛文登、琼海诸县渔民深受其害。微臣恳请老佛爷多拨银两,购置洋人舰炮,尽速恢复我南北洋水师,定期巡游南中国海万里海疆,以保我大清百姓平安。”
张之洞是有名的洋务派,在慈慈禧太后的心目中分量不轻,不过此时说什么“多拨银两”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她微闭双目,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啊,前门虎狼未走,后门到来了水耗子!你们可有话要说?”
一个老臣步履艰难地自队列中步出,他略带喘息地说,“启禀皇太后,微臣以为适才张大人之言不可。想我大清国近年频频遭洋人所袭,连连受洋人之挫:中法一战,南洋水师灭顶;中日一战,北洋海军复亡。此皆因洋务派逞强斗胜、炫耀武力所致。如今庚子之乱刚过,列强虎视眈眈,如我等稍有动作,即可捕而食之。此时若购置军舰大炮,必将招惹洋人,引来亡国之祸。不如自安孱弱,示人以软,静以待时。”
这“自安孱弱,示人以软”八字一出,顿时引得众大臣一片附和之声,这声音有如一只误闯入宫殿的麻雀,在屋顶的诺大空间里左冲右突,驱之不去。
“又是这批老东西!”慈禧不满地想,自从她废了光绪后,国内国外是一片骂声,说她是老顽固。其实变革她何尝不想,但要看怎么变法,变来变去,是要巩固满清皇室的统治地位,不能让汉人把权力拿了去,这一点她脑子清楚得很。然而每次朝廷有人主张向洋人学习,就会招致群臣反对,这很令她不悦。
慈禧正独自沉浸在思路里,两江总督刘坤一已自队列中走出来了,这也是个洋务派,“启禀老佛爷,微臣以为孙大人所言甚谬。昔日我大清有海军之时,尚不足以御外侮,若并此而无之,则重门洞开,有不启盗贼之心者呼?臣以为,外侮之来,非海军不足以御之。”
孙大人立刻反唇相讥,“启禀皇太后,刘大人之言将适得其反.往事历历可证:建海军反招洋人海军入侵,欲御侮反招洋人之侮。请问刘大人,甲午一战,我兵舰不能不谓之多矣,其结局如何?刘大人莫非想令我大清重蹈其覆辙?太后,此举万万不可!”
这一番争论引起群臣议论纷纷,有点头称是的,有微微颔首的,也有激烈争辩的,总之是不一而足。
慈禧皱起了眉头,挥挥手,意思是不要再争了,对两边的从人们说,“拿图来。”
李莲英“喳”的一声,连忙取过一大摞地图,放置在太后面前的案桌上。
这里有1754年《清直省份图》之《天下总舆图》,
1755年《皇清各直省份图》之《天下总舆图》。
1767年《大清万年一统天下全图》。
1810年《大清万年一统地量全图》。
1817年《大清一统天下全图》。
这些地图上都清清楚楚标出今天所说的“西沙”、“南沙群岛”均在我版图之内。
慈禧让李莲英帮她一张又一张地翻阅着,目光最后久久地定在地图上“千里石塘”、“万里长沙”上。她有些无奈地说,“如今国库空虚,庚子赔款那一座白花花的银山我还不知道从何而出?哪来的钱再去购置军舰哪?”她随即想到了站在阶下那个人,既然问题是他提出来的,那就让他去解决好了,主意一定,便呼唤道,“张之洞。”
张之洞连忙应声,“微臣在。”
“我早就听说,中国搞洋务的,有这么一说,叫做:‘北李南张’。如今呢,北边的李,李鸿章,走罗,走罗,只剩下你一个南边的张。这几年,你手里是不是又买了几条新船?”
“回老佛爷话,前两年微臣是从德国买了三艘新船:‘海容’号、‘海筹’号、‘海琛’号,当时正准备交付南北洋海军统领兼广东水师提督叶祖珪使用,不想却发生了庚子之变,“海容”号被八国联军虏去。如今微臣刚从他们手里赎回。”
 孙大人此时又上前一步:“皇太后,容老臣再进一言。”
“讲吧。“
“适才听张之洞张大人之言已将‘海容’号赎回,微臣以为,不如将此三舰卖出,也能筹得近百万银两,以弥补国库空虚。”
慈禧冷笑一声:“这点银子又能于庚子赔款何补?”停了一下,接着又问:“叶祖珪人在吗?”
张之洞说,“回老佛爷话,叶祖珪早已重病缠身,军中诸事皆由南北洋海军帮统萨镇冰主持。”
慈禧闭上眼想了一阵,说:“萨镇冰?就是早年去英国留学、后来在威海卫日岛炮台上打仗的那个萨镇冰?”
张之洞连忙说,“老佛爷记性真好,此人正是。”
慈禧点点头,“这个萨镇冰现在哪儿?”
“回老佛爷话,萨镇冰现正在殿外等候。”
慈禧心想,原来今天张之洞是有备而来,便也赞许地点点头,“宣萨镇冰进殿。”
李莲英立刻提高了声音喊,“宣萨镇冰进殿。”
随着李莲英的一声呼唤,一个中年军官的身影出现在殿门之外。他,身材不高,面目清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身穿清廷参考西洋军服的式样设计出的独特的“中国式”深蓝色的海军军官服,上身是镶边马褂,袖口上有双龙戏珠的红色袖饰,足蹬青缎靴。尽管这身“海军”装束拿到西方人的眼里会觉得它不伦不类,但与满朝文武的死板单一的官服相比,他的出现连同着这身穿着,却也顿时令这群权倾位重的大臣们大为减色。
萨镇冰跨进大殿正门,走至慈慈禧太后的跟前,单腿跪下,说,“南北洋水师帮统萨镇冰叩见皇太后.”
“起来吧。”
萨镇冰起立致谢,“谢皇太后。”
“萨镇冰,我问你,让你派几个人驾着这几条德国洋船去南中国海赶赶那群水耗子如何?”
萨镇冰略一思索,回答说,“回皇太后话,若论及这几艘军舰的性能,盘踞南中国海的那群倭寇,委实不是咱们的对手,然若论眼下即派舰赴南中国海剿贼,尚存在三难。”
“说。”
“其一,中日甲午战后,我北洋海军全军覆没,原先由福建船政学堂、天津水师学堂所培养之军舰驾驶、指挥将领,非死即残,我大清海军面临人才匮乏、后继无人之窘况。‘海容’、‘海筹’、‘海琛’性能先进,但如今能够熟练指挥、驾驶者,恐非能立时可得。”
慈禧点点头,唤,“张之洞。”
张之洞,“微臣在。”
慈禧说,“我听说甲午战后,你不是在那个江宁建了一个什么、什么……”
张之洞:“回老佛爷话,甲午战后,为重振我大清海军雄风,微臣曾委派湘军将领曾国荃在江宁建立江南水师学堂。已培养数届学员。”
慈禧点点头,又转过脸来对着萨镇冰:“其二呢?”
“其二,南中国海水域万里之遥,风急浪大,滩多礁险,航道不明,素有危险地带之称,加之海盗猖獗,行程将十分凶险。若贸然率‘海容’、‘海筹’、‘海琛’组建舰队前往,不仅耗资巨大,以目前朝廷之财力,恐难承受,且我在明处,彼等在暗处,我等集中,彼等分散,此犹用大炮击蚊子,无从着力。再说,眼下各舰富有海事经验的管带阙如,不久前,刘冠雄管带驾‘海天’号于鼎星岛触礁沉没,令我大清海军蒙受沉重损失。以刘管带之学识经验尚且如此,况‘海容’‘海筹’‘海琛’乎?此次若悉数前往,闪失在所难免,一旦蒙受损失,微臣委实担待不起。”
慈禧鼻子里“唔”了一声,“你的话也有道理。”又反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呢?”
“依臣之见,不如先派出一艘军舰以游击运动巡游于诸岛之间,待寻准贼巢之后,再施以突袭,一举摧其老巢。”
“嗯,这个主意不错。”慈禧赞许地点头,“那就先派它们当中的一艘先去打探打探吧。说,还有什么难处?”
“其三,眼下海军中要职,多由旗人担当,他们很少出自船政学堂,仅习于马上作战,皆不懂军舰驾驭之术,而各军舰帮带则多为汉人,虽都经过系统训练,然一旦发生战事,则必受管带制约,左右掣肘,前后失据,此为兵家之大忌……”
慈禧有些不高兴,不等他的话讲完就打断了它:“这,你就不要多说了。从来帝王用人,都是外行管内行,否则难成帝业。天下是旗人打下的,旗人不当家,莫不成让汉人来当? 朝廷如今重用你,不单单是为了你的资历,也考虑到你不是汉人,这就叫以夷制汉。不错,汉人脑瓜子是好使,但我信不过他们!假若那些汉人们都把军舰开跑了,你能担待得起?”她停了一下,语气又转了回来,“不过呢,你说的也未尝没一点道理。这样吧,‘海容’、‘海琛’号上的管带都是旗人,也是科班出身。就在它们当中挑一艘吧。”
萨镇冰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着两艘军舰上管带的脸,心里不禁暗自摇头,“太后说的是喜昌跟容續吧……”
“对,就是他们。人家可是从咱眼前这个地道的皇家海军学堂里出来的。”
萨镇冰明白太后的意思,问道,“您是说昆明湖水师学堂……?”。
提起这个话题,慈禧来了劲,她提高了声音,目的是让大家都能听到,“可不是?说起这个学堂,我还真要说道说道。当年我修这个园子,有人就在背后议论,什么花的银子多得像流水啦,他们哪知道,我花这些银子为的是兴建咱大清国的水师学堂。你们瞧,停在那水中间的‘永和’号,瞧见没有?多威势!”
众大臣一起掉过头去看那只停泊在颐和园湖水中间的那条玩具似的蒸汽明轮船。心口不一地随声附和:“真是威武无比!”
慈禧接着说,“别以为,就你们想着咱大清国的海军,其实呢,我比你们还想啦。我寻思,咱大清国的军舰必得由咱们自己的子弟来当家,哪能由着那些汉人呢?我就挑那些根正苗壮的皇家子弟,办了一个班,四十人,最后总算还落下两、三个人才。”
萨镇冰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我看你嘴一张就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这些人不顶用,是不?其实呀,就看你怎么看待,就说那个喜昌,我还记得当年他就驾着这支‘永和’号拉着我的御船在昆明湖里到处跑。他轮船能开,军舰也定能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再说了,如今这颐和园里的电灯泡可全是他们安装的,每到夜晚,园子里多亮堂!谁说朝廷高官的子女不出人才?谁敢说这句话!俺?我就不信了!这‘龙生龙,凤生风,生个耗子会打洞’是千古不易的理儿,不信?五十年、一百年以后人们还得学着我的样儿也说这话。再说了,区区海盗,我就不信,就连他们都整治不了?!”
萨镇冰想想,小心翼翼地提醒说,“回太后,这‘永和’号跟‘海容’、‘海琛’号还不是一回事。再说,群居南中国海的海盗们,怕不只是些水耗子,而是一群狼崽子,他们是有备而来。”
慈禧的眉头微微一跳:“此话何意?”
 “微臣以为,中日甲午海战以来,日本割我台湾、琉球,已封住我大清东部之出海口,下一步必然是占我南中国海诸岛,以封锁我南方之广大水域,这样就可以形成一道自北向南的新月形封锁链。它犹如一条缚龙索,紧紧捆住我大清的手脚,又如一把鱼叉,紧紧卡住我大清的咽喉。加之南中国海诸岛海域辽阔,资源丰富,日、法等列强早就垂涎欲滴,意欲染指已久。如今,该地区倭寇猖獗,此皆因有日本政客、财阀在背后做支撑所致。”
这几句话,很显然刺痛了慈禧,这些年来,她历尽了挫折、失败,尽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这回,她坐不住了,因为这戳到了她的痛处,她不禁勃然变色,脱口而出:“放他娘的屁!瞎了它的狗眼!”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闭起双眼,努力镇定了一下,隔了好一会,才问,“萨镇冰,我问你,这三艘兵舰,那一艘更好?”
“回太后,三艘兵舰都是德国富尔坎工厂建造,性能先进,设计大体相近。”
“哪一艘兵舰上旗人多一点?”
“‘海容’号”
“是谁主事儿呢?”
“回太后,是喜昌任管带。还有一个叫吉升,现任驾驶二副。”
“唔唔,我想起来了,”慈禧记起了这两个人,说,“那就派‘海容’走一趟吧。这一趟跑得太远,太远,得派可靠的人管着。”
“只是……”萨镇冰想说什么,但又把话吞下去了。
“什么事,尽管说。”
“回太后,‘海容’号不久前由喜昌驾驶,出了事故,正责令思过,听候处分,此时派他出海,实不相宜。”
“那就叫容續去吧。”
萨镇冰说,“容續不正在‘海琛’号上吗?再说他的经验也不够……”
“那还是让喜昌去吧。”慈禧想了想似乎下定了决心,“依我看啦,‘思过’‘思过’,‘思’完就‘过’,是这个理儿不是?我记得那一阵子喜昌开着小火轮儿在昆明湖里兜来兜去,玩得可欢了。我还记起来,当年‘昆明湖水师学堂’毕业那阵子,喜昌好像还考了个第一,是不?这个人,一准能行。”
“可‘海容’毕竟不是‘永和’号……”
“不要再说了,我就相信‘永和’号!”
“此趟行程委实凶险,怕是……”
慈禧没等他话讲完,就打断了说,“有什么好怕的?记住:用人最要紧的是可靠,其余的放后面。喜昌办事,我心里实诚!”
萨镇冰嘴张了张,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不说了。
慈慈禧太后伸了个懒腰,操劳了一上午,她该休息了,她捶捶自己的后腰,吩咐说,“萨镇冰,叶祖珪近年体弱多病,你们是同学,又是亲家,往后啊,你要多帮衬着他。即日起命你整顿北洋水师,统理南北洋水师一切事务,近日内即赴江南水师学堂挑选人才,为‘海容’号找一个帮带,给喜昌配一个好帮手,加紧训练,择定时日,赴南中国海巡视,把那群……管它是水耗子,还是狼崽子,统统给我轰走,轰到海里去!待到那儿清净了,再多派些船去,勒石升旗,宣示我大清主权!”
“喳!”
“喜昌的事,给他一个‘待职侯查’,让他把这个汉人给我看好了,其他的事,让帮带去做。”
“喳!”
慈禧站起身来,对着众臣加重了语气,“都给我记住:这千里长沙、万里石塘,两千年前就归我中国所有,也是我皇太极奋力挣下的江山,丢了它,”她突然提高了声音,“老祖宗,不容啊!”
群臣一齐跪下,齐声说:“太后圣明.”
 
2
 
实际的情形远比萨镇冰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他所担忧的,恰恰就是当年日本主流精英们诸如佐藤椿国、吉田松阳之流所竭力鼓吹的“攻掠南洋”的主张。中日两国势必在南中国海再次发生碰撞。就在萨镇冰费尽周折从江南水师学堂的学员里挑得一名优秀人才的时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东京,不多久,一份电报就又从东京发到了身居台湾基隆的日本大商人西泽吉次的宅邸中。电文说:
   “西泽君,清政府近日将派遣巡洋舰‘海容’号对南中国海进行巡视。经查:该舰舰长喜昌,满人,因驾驶事故现待职候查,全舰暂由副舰长汪治东负责指挥,此人为江南水师学堂第三期高材生。全舰编制为:军官29人,士官兵295人。海容’号舰长328英尺,宽40.75英尺,排水量2950吨。航速19.5节。单装主炮3门,口径5.9英寸,分为舰首炮左右各一门,舰尾炮一门。两舷侧炮共八门,口径4.1英寸。另有四门速射炮,六挺马克芯机枪。还有三支14英寸鱼雷发射管,其中有一支是水下发射管。舰载淡水270吨,载煤580吨,马力7500匹。火力充足,需多加防范。”[1]
西泽环抱着双臂,双眼直盯着坐他对面的好友宫崎,一言不发,他的拇指下意识地不停抚摸着自己胸前的两块突出的胸肌。
这两人都是体格健壮。西泽鼻下有一撮仁丹胡,宫崎则留着小平头。他们都是从武士行档里改行成了商人的。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政府用类似赎买的政策取消了武士的特权,于是大批武士破产,他们便在西泽、宫崎的带领下,蜂拥
进入我南中国海诸岛疯狂攫取我国资源。南中国海顿时成了日本武士们的天下。西泽、宫崎等都在此完成了他们的原始积累。
         面对着这份电报,宫泽试探地看着西泽,提醒说,“我想我们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嗤!”西泽不知从身体哪个部位发出了很奇怪的声音,“他们的海军已经被我们彻底消灭了,没有了。这是他们仅存的四艘完好的军舰中的一艘,他们敢用它来打仗吗?算了吧,只能是撑撑门面了。再说,大日本的‘南向’已是既定国策,一艘小小的军舰能变成大坝挡住滔天海浪吗?我们根本不必理睬它!”
这话真的是一点不假,宫泽心底里也承认,进入南中国海域的日商已如过江之鲫。紧跟他们其后的是玉置办右卫门、恒信社、西则商店等等一大批官府和商会组织,还有像石丸庄助、松下嘉一郎、仲间武男、平田末治、小柳七四郎、斋藤庄四郎……等等等等一大批富商。这股潮流挡是挡不住的。
“但毕竟是艘巡洋舰呢……”宫崎小心翼翼地说。
“你真健忘,”西泽鄙夷地撇撇嘴,“忘了我们还有一条大白鲨?”
“你是说……犬养次郎,那个大强盗?”说到这个人的姓名,宫崎的后脊梁莫名其妙地一阵颤栗。
“强盗?哈哈,那是支那人对他的称呼,对于我们,这可是个看家的厉鬼娃娃。我想这事只要给他打个唿哨就可以了。”
宫崎一向都佩服这位朋友的过人胆识,他知道西泽不仅已经把“东沙岛”改称为“西泽岛”,而且让外务省派人登陆,为的是把岛屿正式划入日本版图。
于是,一个要‘南向’,一个要‘治东’,针锋麦芒,大海盗犬养次郎,和“海容”舰上的帮带汪治东,就注定要发生一场生死较量。
 
3
 
这个汪治东,正是萨镇冰奉太后之命亲自到江南水师学堂的毕业生中挑中的人才,他,就是我爸爸汪期澂。“治东”的名字是他当初在报考这所学堂时临时改的——那时的人们都以考取功名为荣,进这一类“维新”的学堂是羞于启齿的,,与名字一道,他还起了个“号”叫“克本”,连起来的意思就是:“惩治东洋,克服日本”,说明他从小对侵略成性的东邻的愤恨。
萨镇冰了解到这一届学生都在“通济”号练船上实习,于是登上了停泊在长江口的“通济”号。同时他又调来了当时大清国最大的一艘巡洋舰 “海圻”号,它的排水是4300吨。这艘军舰的管带(舰长)就是他本人,帮带(副舰长)是谢葆璋,大文学家谢冰心的父亲。考试的办法就是实弹射击,炮击“海圻”号拖带的移动靶船。
考试进行了一整天,效果很不理想,除了这一届提前留校的级长兼教习吴振南一发击中外,其余的均跑了靶,尤其是一个叫杜喜珪的,甚至差点击中了前面的“海圻”号,幸亏用的是实习弹,否则将酿成大祸。
萨镇冰满心不悦。其实他应该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开炮射击,在北洋舰队里也做不好。以往进行军事测试时,管带们都是预先把靶子的距离测好了,把码数标出来,即使这样,也只能做到十发六中,目的是图一个驴子的粪蛋——面上光,上面的人看了高兴,下面的人也拿赏钱,大清海军的训练历来就是这样,不重实战,只重花花架子。否则何以解释一场甲午海战打下来,大清舰队放了成千上百发炮弹,为什么连敌方军舰一艘也没打沉?而这回不同,射击的是急速移动的目标,距离无法事先备好。可以说,这样的结果几可预料。但是萨镇冰不这样想,因为派出一艘不会放炮的巡洋舰到南中国海扫清匪患,无异于肉包子打狗。他翻来翻去学生的花名册,发现十五名毕业生中怎么少了一名,名叫汪治东。
他忙把水师学堂的何总办,“通济”号的葛管带都叫了来,问汪治东这个人在哪里?两人说,他因为私自窝藏反清传单犯了死罪,正关在船舱里。
“怎么,学生还有死罪?”萨镇冰不满地直摇头。
“这可是当初曾国荃曾大人定下的校规。”何总办回答。
萨镇冰立即调来了汪治东的档案。仔细阅读起来。
 “汪治东,原名汪期澂,入学时改名汪治东,号克本,取‘惩治东洋,克服日本’之意……” 萨镇冰低声念着,心想,不错嘛,这个青年人很有点志气,“……丙申年考入驾驶班第四期,因成绩优秀连考第一,并有入水救人之功,故奖励该生破格升至第三期……”
读到这里,萨镇冰赞许地连连点头。
他又接着朝下看,“……其父,汪士钧,北洋海军协参领……北洋……海军……协参领……”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突然他失声喊出“啊呀,是他!”
他眼前的字立刻变得模糊不清了,脑海里倏地浮现出甲午海战那惨烈的一幕……
那是一八九五年的一月,甲午战争已近尾声,山东威海刘公岛上空战云密布。
汪士钧自“高升”号沉没跳海逃生后,途中被一渔船救起,带领几名从黄海战场逃生归来的贴身侍卫辗转千里重新投身到保卫刘公岛的战斗之中。他们伤痕累累,疲惫不堪,齐集到萨镇冰的帐前。
汪士钧跪倒在地,哽咽不成声,“萨将军,‘福贵’号……辽东半岛……它,它们都丢了……”
萨镇冰把他搀扶起来,说,“我都知道了。”
汪士钧抹了把眼泪,朝着萨镇冰一拜,坚决地说,“萨将军,北洋海军协参领汪士钧愿投身将军麾下,为保国土,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他身后的几名贴身侍卫也一同跪下,齐声说,“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萨镇冰感动地说:“好兄弟!上炮台!”
这时刘公岛炮台上已是硝烟弥漫,弹片横飞,杀声震天。一具具清军、日军的尸体堆积如山。
日军从陆上、海上两个方向朝着停泊在威海湾里的清军军舰开炮射击,在日军炮火的猛烈袭击下,北洋海军的舰艇一艘艘地中弹爆炸沉没。
日军舰从四面八方开始向炮台冲击。刘公岛保卫战已到了最后的关头。
萨镇冰在指挥着战斗。他大声喊:“汪士钧,把正面之敌压下去!”
“喳!一号、二号、三号、四号炮位,听我的命令,瞄准敌指挥旗,放!”
一排炮弹呼啸而出,日军军旗被炸到了空中,倒下了一堆敌兵。
正在这时,一颗炮弹呼啸而止,落在萨镇冰的身旁,汪士钧大喊一声:“萨将军!”猛地扑倒在萨镇冰的身上。炮弹爆炸了。
萨镇冰从泥土中爬出来,他抱起了浑身鲜血淋漓的汪士钧,手碰到了汪士钧已经折断的左臂,大声呼唤:“汪参领,汪士钧!”他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热泪盈眶……
读着档案,此时的萨镇冰,方才知道汪治东就是汪士钧的儿子,他从回忆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眼睛里已是满溢泪水。他想了想,叫来了级长吴振南,这个年轻人的炮击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前后两发校正弹,第三发命中,准确无误。这个人值得信赖。吴振南果真办事认真,把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原来这个班上有个叫朱孝先的同学,有一张“歌保国”的反清传单,作者名叫赵伯先,原先是江南水师学堂的学生,名声很响。朱孝先把传单偷偷拿给汪治东看,恰好被同班的杜喜珪看到了,当即找葛管带告发了汪治东,这在当时是杀头之罪。吴振南还把自己了解到的其他一些情况也报告了萨镇冰,萨镇冰一听已心中有数了。他便再次把蒋总办、葛管带召了来,同时还带上了揭发人杜喜珪。
萨镇冰先问杜喜珪,“这份传单你可曾看过?”
“小的从未看过。小的知道看此类传单有杀身之祸。”杜喜珪身子站得笔直。
萨镇冰很看不上这个尖嘴猴腮的人,尤其是他的那发炮弹,便不客气地说,“说谎!你从未看过传单内容,凭什么告发汪治东呢?岂非诬陷?”
萨镇冰又问葛管带,你身为一舰之长,据吴振南调查,此传单在舰上数量甚多,流传极广,如此大范围扩散,你难道不是共犯?
萨镇冰最后对蒋总办说,据吴振南所查,传单系“通济”号的伙夫傻和尚带上舰的,此人系你外甥,是你保荐,虽有先天智障,但你难道没有连坐之责?
一席问话说的三人汗流浃背,胆战心惊。萨镇冰故作为难地说,“有道是,‘法不律众’,要杀头诸位统统该杀,怎么办呢?”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三人叩头如捣蒜。
萨镇冰一挥手,“我看汪治东只能是无罪释放了。”
当下,萨镇冰解下汪治东的手镣脚铐,命他参加考核,于是一行人等再次登上了前甲板考核台坐定。
传令兵大声呼唤,“汪治东,应试!”
汪治东站出了队列。他重新穿上了见习军官的服装,只见他头上戴着红缨秋帽,足登青缎靴,腰间佩戴着系带镶金的指挥刀,除了袖口没有任何表明官阶的饰物外,一切都跟正式的军官没有任何差别,这身打扮使他显得十分地精神。
萨镇冰说,“汪治东,前方有几艘靶船,每艘靶船只准许你用两发测试弹,第三发必须命中,听见没有?”
汪治东朗声回答,“报告萨军门,学生不需测试弹,三发命中三艘。”
萨镇冰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再说一遍。”
 “学生三发三中。”
“你可想清楚了?军中无戏言。”萨镇冰重重地说。
“学生明白。学生尚有一请求。”
“说。”
“学生请求将两场测试并作一场进行,由学生指挥本舰,一并完成炮击。”
    萨镇冰怔住了,说,“这可是两码事。射击归射击,驾驶归驾驶,你如何能够两者合一呢?”
汪治东答道,“学生只要一面驾驶一面通知炮手射击诸元就可做到。”
萨镇冰上下打量着汪治东,心里暗暗吃惊:这个愣头青,怎么敢给自己出这样的难题?不过从他的眼神来看,不像是在开玩笑,没准真是个难得的人才……那么好吧,就试他一下,于是把手一挥,说声,“接受请求,现在开始!”
汪治东答了声“是”但是没有动。
“你还有什么要说?”萨镇冰问。
“还有一个请求。我想……我想……戴自己的帽子。”
这个汪治东在玩什么鬼?萨镇冰想,“可以可以,随便你戴什么。”萨镇冰挥挥手。
汪治东于是谢过后,脱下头上的红缨秋帽,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顶平时用的有帽舌头的便帽,把帽沿戴正,稳步登上舰桥,对着指挥话筒说,“全舰注意,我是汪治东,我是实习帮带,我要求诸位炮手各就其位!前左右主炮大副听我的射击诸元。”
原来每座大炮炮位上均有主炮手,瞄准手,填弹手,运弹手等不同的分工,枪炮大副就是干的瞄准手的工作,通常的情形下,由他通过瞄准镜报出目标的射击距离以及目标的移动速度并估计出提前量来,炮手再根据他的数据转动炮身,填弹手也根据他的数据调整炮弹的爆炸距离,几人通力合作,才能集中目标。现在汪治东把枪炮大副的活儿也揽过来了。
由于汪治东在实习期间,跟上上下下的官兵关系极好,舰上所有的人员都愿意听从他的,于是纷纷迅速就位,有的炮手们还边跑边相互鼓劲说,“咱们的汪帮带放出来啦,别给他丢脸!”
汪治东见一切准备就绪,便取代了“通济”号的葛管带的位置,通过发令话筒对全舰发出了号令,“左舵三,远离‘海圻’号,全速,前进!”
“通济”号一声汽笛,开足了马力,逐渐离开了“海圻”号。
站在“海圻”号指挥台上的谢葆璋心里纳闷了,原本他以为“通济”号一上来就会趁“海圻”号尚未加速之际“通通通”地连放几炮,没想到它反倒跑远了,“通济”号在干嘛呢?什么意思?这艘国产的老运输舰航速根本没法跟他“海圻”相比,要想击中拖带的靶船,都巴不得尽量地朝我这儿靠拢,如今他们反要离我而去,玩什么花样呢?不过——既然我是来配合他们测试选拔人才的,我也犯不上胡乱猜测,反正我这里是以不变应万变,慢慢开着,静观其变吧。就这么,“海圻”号以低于五节的速度慢慢行驶着。
“通济”号却以最高航速在海上绕了一个圆圈,渐渐超到了“海圻”号的前面,然后返身又开回来了。当谢葆璋从望远镜里看到“通济”号沿自己的前方左侧方向越来越大的身影时,他立刻明白了,原来“通济”号准备以正面的主炮攻击自己的侧面,两艘舰只很快将相交于前方一个直角的顶点,也就是说,如果他“海圻’号不立刻向右转向的话,它们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近。可是如果他此刻就转向避开的话,后面的靶船是用绳索所系,毕竟不是“海圻”号船身,可以十分机动灵活,它们必然在转向的过程中动作迟缓,互相挤在一起,完全暴露在“通济”号的炮口之下,此时只要一发炮弹就有可能击毁几只。他这么一想,就下决心航向不变,加速行驶,他要赶在“通济”号逼近前方直角点之前超过去,即使两舰距离较近,但由于是横向运动,加上速度很快,射击提前量很难把握,加上“通济”号上的主炮炮塔转动速度可能跟不上,因而击中任何一只靶船的可能性很小很小。想定之后,他就发出全速的命令,于是“海圻”号突然发威了,它像一条巨龙向前直飞而去,舰首劈开的浪花像两面飞舞着的白旗,巨浪朝“通济”号船首直压过来。
汪治东稳稳地站在指挥台上,并没有用手里的瞄准镜,只是把帽沿朝下一压,发出了命令,“主炮——准备。”
“主炮准备完毕。”炮手大声回答。
“提前量4,距离1400。”
“提前量4,距离1400。”炮手重复着。
“放!”
随着汪治东的命令,一声炮响,左右主炮同时发射,两发炮弹分别击中了两条靠得很近的靶船,它们应声爆炸起火,紧接着化作一团巨大的火球,冲向天空。
“好!”萨镇冰情不自禁大喊一声,站了起来。
“通济”号上的学员、水手、水兵们也纷纷叫好,热烈地鼓起掌来。
汪治东旋即又发出命令,“左舵三,全速,贴近‘海圻’,平行前进!”
“通济”号立刻左转向,与“海圻”同向而行。这时“海圻”号正开足马力准备从“通济”号右侧疾驰通过。
汪治东大声叫喊,“右舷炮一号炮位,右舷炮一号炮位!”
“右一号准备完毕。”炮手回答。
“提前量2。距离550。”
“准备完毕。”
“放!”
又是一声炮响,第三艘靶船也中弹起火,它飞起在空中,翻了两个跟斗,随后重重地砸在水面上。
萨镇冰两眼放光,口里不停地说,“好啊!好啊!太好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激动了。他心里明白,汪治东的这一手十分地不易,因为即使在英国皇家舰队上,由于测距工具的落后,舰上的大炮准确度也是相当差的,超过一英里外的距离不用测试弹校准基本上不可能一发命中。
汪治东从指挥台上走了下来,他此刻已是满面春风,“传单”事件的阴霾在他脸上已一扫而空了。
最最兴奋的是水师学堂里的英国老师麦克,他一直抱怨自己的学生受到不公正待遇,用中文大声说,“我说他是最棒的,你们不信。他练得最刻苦,你们再看看他的手,铁砂掌!你们看看他浑身的功夫,谁能比得上他?”
在汪治东返回自己队列的时候,萨镇冰叫住了他,一把从他头上摘下了帽子拿在手里,仔细地看,一边笑着问道,“汪治东,我问你,你这帽子里藏着什么?为什么不使用瞄准镜?”
汪治东微笑着说,“报告,学生已对舰上的瞄准镜一一做过检测,发现‘通济’号上的瞄准镜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没有一具是完好的,用它们根本不可能测出准确的数字。”
“噢,你又是如何测出距离来的呢?”
“报告,学生是用帽沿下的视线在目标与岸上的一点之间画弧,然后通过在岸上的步测,利用几何学‘一中同长也”的原理反复度量出来的。”
“嗯,有道理,很有道理。”萨镇冰略微一想,很快弄明白了此中的道理,不禁大为赞赏,他了解要掌握这手过硬的本领,完全靠的是长年训练积累起来的经验,个中艰辛难以想象,他接着问,“依你的经验,你的目测准确性有多大呢?”
“一千码以内,有十成把握。两千码以内,有八至九成把握。”
“好家伙!”萨镇冰心中赞叹,这后生在背后下了多大的苦功夫啊,他还真有他爸爸的那股子狠劲儿!此行不虚,他心目中的人选已经确定了。
当天晚上,萨镇冰就把汪治东带上了“海圻”号。
谢葆璋见到这个年轻人,热情地拥住了汪治东的肩膀,说,“我欢迎你参加我们的事业,建立一支真正的中国海军!来来来,坐下,我们好好谈谈。我先问你,今天你指挥‘通济’时,为什么开始时不接近我,反要远离我而去呢?”
“学生……”
“请不要客气,我再说一遍,我们是同事。”
“好,学生……抱歉……我……了解了同学们前面射击的情况,他们全在开始趁两舰距离不远即频频开炮,但却无一命中。究其原因,除瞄准镜的质量不好外,还因为两舰航速相差过大,只要‘海圻’发力朝前跑,‘通济’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我想,莫如开始就制造假象,远离而去,待‘海圻’懈怠之际,悄悄绕到‘海圻’号之前方,然后再折回来,这样两舰距离将是越来越近,为我炮击制造了良机。”
“这么说,你是对我用了瞒天过海之计了?”谢葆璋开怀大笑,转过脸又对萨镇冰说,“萨统,今日之事,我从治东小弟所施诈术立刻联想到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谁?”
“原先在‘济远’号上当水手、现在‘飞鹰’舰上任管带的——”
“你是说黄钟瑛?”
“一点不错。”
“为何有此联想?”
谢葆璋嘿嘿一笑说,“甲午海战时,日方未经宣战即对我实施偷袭,用尽诈术,令我方损失惨重;然我方亦有一次对日方施以诈术,险些令日舰舰毁人亡之事,不知萨统闻说否?”
“镜如所说,可是指当时‘济远’号上升起白旗及日本国旗一事?难道此事是诈?”
“正是。”谢葆璋咂咂嘴说,“当然我这也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没有经过核实。据说‘济远’号在海上遭遇‘吉野’、‘秋津洲’、‘浪速’三舰围攻之时,‘济远’号主炮台上积尸累累,管带方伯谦无计可施,眼看即将遭灭顶之灾。此时队中站出一名实习军官,大声说,‘眼下敌舰远胜我舰,今日之事非智取不可。敌能使诈术,我为何不能?’于是商定悬挂白旗及日本国旗作投降状,待‘吉野’号靠近后,用尾炮连连发炮,三发皆中,其中一发炮弹洞穿‘吉野’右舷,直入轮机舱,可惜炮弹未炸,否则也就不会发生后来邓世昌殉海之事了。这名军官就是黄钟瑛。”
“哦?”萨镇冰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此事我也是头一回听说。若真是这样,方伯谦之罪又当别论了,只是可惜,像此类事都属朝廷禁忌,旁人插口不得的。黄钟瑛这个人我了解他,是个机敏忠厚之人,事后也未见他大肆张扬过,难能可贵呀。”说毕,萨镇冰站起身来,对谢葆璋说,“好吧,既然你看中了我们的汪贤弟,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你要帮他尽快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管带。汪治东,现在我通知你,谢帮带正在筹办‘烟台海军学堂’,你是第一批教习,一起参与筹办工作。你去那边后,边教书,边跟谢帮带学习驾驭‘海圻’号,等你摸透了它的脾气,我将交给你一桩更为重要的任务。”
 
4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岁末,在远离中国本土的南中国海上,一艘威武的巡洋舰静静停泊在七洲洋(即今西沙群岛)海域的一座岛屿旁。四周是夜幕笼罩,除了风吹动岛上高大的桐树、羊角树梢发出的喧哗以及海浪有节奏地拍打沙礁、船舷的撞击声外,一切都像是熟睡了。借着朦胧的月色和星光,可以看见在舰首的一侧有“海容号”以及在另一侧有Jene’s 1905的字样(1)。
军舰的外部照明灯光全部熄灭,甲板上一片黑暗,远远望去,就像一头巨兽蜷伏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狩猎着什么猎物。它的身形和岛屿已经完全融成一体了。
黑魆魆的后炮塔旁,设了双岗。两名卫兵在低声交谈。
“有动静吗?”一个声音问。
注(1)“海容”号实际出厂的年代是1898年。
“没有。”另一个回答。
 “几时啦?”
 “我想是过了子夜了。”
头一个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鼻子说,“老王,我瘾上来了,我想今晚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你帮我看着点,我找个地方过过瘾就来替你。”
“喂,关大燮 ,你别害我,给汪大人查到了吃不了兜着走。你没发现自
打汪帮带上了舰以来,越管越紧了吗?军纪如山啊!”
“汪治东?我操!别人怕他,我不怕。我去去就来。”又是个大大的哈欠。
 “嘘!你不怕,有喜大人撑腰。我能指靠谁?你可别连累我!”
这时候,从甲板上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
“谁?”卫兵老王大声问。
“我。”一个年轻人的威严的声音。
“汪大人。”
“有什么动静吗?”汪治东走到跟前,他二十出头,身着清朝海军军官服,足登皂靴,袖口上隐隐显出两条蓝色的龙,一把腰刀斜挂在腰际。在他身后是几名贴身护卫。
“没有。”
“时辰快到了,要密切注意。”
“喳!”
“还有一个人呢?”汪治东发现少了一个卫兵。
“他,他……刚才还在这儿呢,怎么一转身就……” 卫兵老王支支吾吾。他的话还没说完,几名护卫就把关大燮从躲藏的地方提溜出来,一套烟具扔在甲板上成了罪证。
“你!怎么敢!在这种时候!”汪治东咬牙切齿猛地一推,把关大燮推倒在地,吩咐左右,“先关禁闭室,天亮再处置!”
“喳!”左右护卫把人押下去了。
就在这时,高踞在桅杆上端桅盘里的水手传来了重要的消息,“报告,在西北方向发现灯光!”
果然,没等多久,在黑沉沉的海面上,远处突然现出了十余点灯光,它们排成一线,迤逦前行,就像是一条长长的龙灯。隐隐约约还传来了阵阵的鼓声。汪治东知道,这是顾老板的船队,鼓声是指挥这支庞大船队夜间航行前后联络的信号。哈,顾老板还真的守时,他终于按约定的时间到来了!
汪治东走上舰桥,命令,“全舰官兵迅速各就位!起锚!”
命令被舱内的警报器传递到军舰的各个角落。
清军水兵们纷纷一跃而起。舷梯上急促移动着的上上下下的脚,仓促间显露出这群水兵平时缺少训练,有的光着脚丫子,有的衣冠不整,有的拖鞋撒襪,丢失的鞋子、帽子散落一地。
管带喜昌正在舰长休息室里睡觉,懵懵懂懂被唤醒,大声喊,“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汪治东在指挥台继续催促着,“全体注意,全体注意,迅速各就其位。”
水兵们仓促奔跑到位。
汪治东依照事先在海南找好的老渔工做向导,沉着地指挥“海容”号缓缓离开岛屿,进入深海,然后与顾老板的船队间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尾随前进。
与上次见到的汪治东相比,如今的他已显成熟多了。一个月前,萨镇冰亲赴烟台海军学堂,向他转述了慈禧太后的旨意,命他到停泊在上海高昌庙码头的“海容”舰上任帮带,指挥军舰急赴南中国海驱赶盘踞岛屿上的日商并伺机歼击倭寇,目的是为大清国即将展开的一次大行动扫清障碍。得令后,汪治东星夜兼程赶赴新的岗位,当他的脚踏上“海容”号的甲板上时,才发现舰上的一切远比他所想象的要糟糕一百倍:甲板上水兵坐了一圈一圈围着聚赌,旁边还东一处西一处地设了菩萨牌位,军舰的栏杆上还晾着衣服……这里军纪松弛,管理混乱,赌博吸毒,恶习蔓延。他这才看到大清海军真实的一面,而这在烟台是看不见的,因为无论他是在“海圻”号上还是在海军学校里,那里都是萨镇冰、谢葆璋在管理,是清朝海军唯一的一方净土。
“海容”号整个相反,管带喜昌,志大才疏,不久前他驾舰靠岸,因为退潮的水压太大,绕了两个圈也没靠上,他不知怎么搞的反而冲上了浅滩,搁浅了,船整个儿歪在那儿。后来好不容易才乘着涨潮把‘海容’给拖到高昌庙,让江南制造总局去检修。依照清制,军舰毁损,管带负全部责任,轻则罢官,重则掉脑袋。如今他上了号台,腿就要打哆嗦。但他久在官场上混,又是慈禧的心腹,通晓官场潜规则,更讨厌的是,他还跟汪治东的冤家对头杜喜珪过从甚密。汪治东心里明白,喜昌要不是出了这场事故,是决不会把他这个汉人放在眼里的。至于二副吉升,打心里是认定汪治东挡了他的道。汪治东在两名旗人之中受夹板气,很不是滋味。但他深知南中国海风急浪险,素有危险地带之称,因而一点不敢大意。除了数百年前庞大的郑和船队经常在此进出外,近代中国就从没铁甲舰到过这里。而他的对手犬养次郎却得到日本财阀背后的支撑,如今已成雄霸南中国海的大盗,据说手下拥有百十条海盗船,人数上千。此人武艺高强,作案手段极为残忍,已成我海南渔民的大患。汪治东在驾驶“海容”南行的途中,愈往南行,心情愈益沉重。特别是到了海南,看见沿海一些村落被海盗们焚烧抢杀一空,一把无名火就直冲脑门。他想起父亲汪仕钧伤残的身体,家仇国恨就一齐涌上了心头。
几天前,“海容”号抵达海南岛的榆林(即今三亚市)。自唐代以来,这里就逐渐成为人气颇旺的盐渔港,以后由于海上丝绸之路的建立,这里凭借地缘的优势,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进出南中国海的门户。汪治东到榆林,一来是为了找一名当地的向导,因为大清国至今没有一份南中国海的海图,除了他爷爷留给他的“三宝神针”上刻有郑和时代的航道纪录外,其余他什么也靠不上;二来是为了在榆林“微服私访”,了解海盗的踪迹。他果然大有所获。在听了一名黎族青楼女子椰蓉花的介绍后,他认识了一位顾寿彝顾老板,得知他近日内要率船队南下去西贡,而且他又知道大海盗犬养次郎也瞄准了这支船队,便以顾老板的船队为饵,设下了这个埋伏。为了麻痹犬养次郎,汪治东故意驾驶“海容”号到“东沙岛”,那里已被前面说到的日商西泽吉次占领,改名为“西泽岛”。西泽正好在岛上,汪治东带领陆战队员登上岛后,解除了他们的武装,狠狠教训了西泽一顿,把他驱赶上了他的“长风丸”上,叫他立马滚蛋,然后炸毁了西泽在岛上建起的厂房、铁轨。汪治东做这个动作是一箭双雕,既驱赶了日商,又让犬养次郎知道“海容”号此刻还在东沙,对他不构成威胁。完事后,他连夜驱“海容”号回到了七洲洋,在此设伏,静静地等待顾老板船队的到来,而这里正是海盗们频繁出没的地段。如今顾老板的船队准时抵达这里,大鲨鱼会不会上钩呢?他的心悬了起来。
他此刻站在舰桥上,目光紧盯着前方漆黑的夜空,看见远处在难以分辨的海天交界处,忽隐忽现的有一点光亮,像悬挂在南天天幕上紧贴着海平面的一颗星。这是商船队悬挂在桅杆顶端的红灯,目的是给“海容”号标明自己的位置。
此时的汪治东,心情相当复杂,他不敢确信海盗们会不会像他所预想的那样开展袭击,更不知道是不是会在他所预想的时间里发动袭击。他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这块肥肉海匪们决不会不吃。根据他在榆林与顾老板交谈所得的经验,海盗们行动的时刻一般都是选定在清晨的丑时时分,这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候。但是如果这一回他们不在这里上钩呢? “海容”号的这趟行程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如果上钩呢?这帮缺少训练的“乌合之众”能打赢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喜昌已经站在了他的身旁,也在关注着天边的那颗“星星”。喜昌带着一贯的冷淡表情说,“已经是后半夜了,该由我来接替你了。”
汪治东把手中的望远镜交给了喜昌,尽管此时还是深夜,望远镜也派不上用场,但多年来的工作已养成了习惯,一上舰桥就得带着望远镜,几乎成了下意识的动作。望远镜一交,意思是自己可以交班了,但他的心仍记挂着前方的那一个光点。就在他刚刚要离开舰桥的时候,他听到了桅盘上哨兵的惊呼,“火光!前方有火光!”
好啊,鱼儿到底咬钩了!汪治东精神一振,掉转身来,朝前方看去,只见不远处海面上升起了一团团耀眼的火花——这是顾老板遇险的信号,紧接着他听见了密集的枪炮声。
汪治东手指着火光对喜昌大喊,“喜大人,快!快!”
喜昌迅速发出了命令,“左舵二,航向前方火光处。全速——前进!”
听到命令,“海容”号浑身一振,巨大的机轮飞速转动着,发出了轰响,它好象一头雄狮朝着猎物猛扑过去。十余分钟后,“海容”号已赶到了出事的地点。只见顾老板商船的四周,已经出现了四艘海盗的战船,在船队的正前方有三艘负责堵截,在船队的后面,有一艘负责驱赶。他们像围猎一群羚羊的狮群,互相间有明确的分工,有的堵头,有的截尾,有的佯攻,有的准备实施突袭……顾老板也是个有经验之人,他的船上是配有武器的,立刻命令自己的船队首尾靠拢,倂作两队,所有的枪手都集中到船的外侧对外射击,这样做可避免船队拦腰遭袭,首尾不能兼顾,同时也可集中火力于一侧。
由于商船队上的火力猛烈,海盗船难以接近,他们只得对着商船队展开炮击。顾老板一边组织商船上的镖局武装纷纷举枪朝海盗们射击,一边大声叫喊,“放烟花弹!放烟花弹!不要停下来!”于是一筒筒冒着浓烟并不断射出的焰火照亮了夜空。
借着炮火、焰花映射的火光,汪治东依稀辨认出这几艘海盗船的型号:它们属于小型炮船,利用民用船只改装而成,既安装了蒸气发动机,又保留了风帆战舰的外形,火炮数量不多,但很先进,分列在舰侧。所有的设计集中到一点,就是要让海盗船具有高度的机动性,所以它的船身小,重量轻,吃水浅,便于在湍流、险滩、岛屿、暗礁间快速灵活地穿行。汪治东这么一看,对它们拥有的技术力量,不由得心中暗暗吃惊,难怪犬养次郎这伙盗贼能够称霸一方呢!
这时,海盗船上的炮火击中了一艘商船的主桅杆,一根横梁折断了,巨大的船帆像断了线的风筝轰然倒塌。海盗们尖声叫着,吼着,纷纷朝商船上扔去铁抓勾,试图抓着绳索朝船帮上爬。
“打呀,杀呀,不能让强盗上了我们的船!”顾老板发出声嘶力竭地呼喊。
就在双方激战的关头,一个海盗大声惊呼,“看,军舰!”
蓦地,从“海容”号上突然发出了一道强烈的探照灯光,紧接着,她那庞大的身躯从浓黑的夜幕中仿佛一下子就扑到了人们的眼前——她最先追上的正是那负责截尾的那艘贼船。由于海盗们正在全神贯注于进攻前面的商船队,对他们身后的“海容”号毫无察觉,加之夜色的掩护,就给“海容”号靠近贼船提供了方便,待到他们发觉时已经迟了,于是顿时引起海盗们一片惊慌混乱。
 “喜管带,撞呀!撞他狗日的!别让它跑了!”汪治东在一旁大声提醒。喜昌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未打过仗,不敢确定,撞下去会不会两败俱伤或是同归于尽?这样他半生积攒起来的财富、房产、娇妻美妾,就要随他一块葬身南中国海。他一时间手足无措。也就是在这一犹豫之间,喜昌贻误了一个宝贵的战机:海盗们开始清醒过来了,他们尽管来不及把炮口从对付商船队调过来对付“海容”号,但一阵猛烈的枪弹却尽数倾倒在“海容”号上,他们一边猛烈射击,一边驾着海盗船飞快地逃跑了。
对于“海容”号来说,这一阵如雨的枪弹只在它那厚厚的钢甲上飞溅出千万道火光,于她毫发无损,然而其中的一枚却被钢板弹回,造成了麻烦。就是这枚跳弹,在喜昌的脖子上划了一道,他大叫一声捂着脖子扑地坐在地上,鲜血顿时染红了领口。
“喜大人!”汪治东一把抱起了喜昌,“你怎么啦?”
“我……挂花啦……快,快叫人扶我下去!”喜昌死命捂着脖子,疼得咧嘴龇牙。
 “来人!”汪治东招呼卫兵,“快把喜管带扶到底舱去!叫医官,快!”
两名卫兵七手八脚地把喜昌架走了。就在这一阵子的忙乱之中,贼船从他们的眼皮底下像一条条滑溜溜的泥鳅溜走了,汪治东迅速发出命令,“右舵三,跟定贼船。”
 趁“海容”号调转方向之际,这艘贼船全速开动,想尽量摆脱“海容”号的探照灯光。但是它跑得越快,就越暴露在“海容”号的主炮口火力下。
汪治东不失时机,大声命令,“左主炮:爆炸弹;右主炮:燃烧弹。准备射击。”
右主炮位炮手此时发急了,嚷道,“报告汪大人,瞄准镜不能夜视。”
“目测!”
这回是左、右炮手们齐声高叫了,“报告汪大人,没练过。”
汪治东气得一跺脚,大清国呀,大清国的海军平时就这样训练!
“听我的命令。探照灯,罩住贼舰。”汪治东把帽沿朝下一压,与目光齐平,然后贴着帽沿直视贼舰。这一手“帽沿测距法”功夫,曾深深打动过萨镇冰。他报出了目测的数据,“距离:800,右舷14度。预备——放!”
左右主炮怒吼了,几乎同时命中了那艘贼船,巨大的火光连同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夜空。
“好啊!好!”甲板上各个炮位上的清兵们一见此情景,齐声叫好,一时士气大振。
“二副吉升!”汪治东喊。
“在这儿呢。”
“我如阵亡,随时接替我。”
“知道了。”
“水手总头目钟孝全!”
“在。”
“命你率全体水手登上甲板!”
“喳!弟兄们,上前甲板,举枪,准备射击!”
被炮火击中的那艘海盗船冒着熊熊的火焰慢慢下沉,浑身冒着熊熊烈焰的海盗们鬼哭狼嚎般的狂叫着纷纷跳进大海,海面上到处是浮沉着、晃动着的人头。
汪治东、钟孝全齐喊,“射击!”
机枪、步枪枪口一齐喷射着死亡之火,复仇之火,飞溅的水花仿佛海水被煮开了锅似的。
落水的海盗们纷纷中弹死去。
“打!”汪治东愤怒的脸扭曲着,他脑海里浮现出当年“高升”号落水清兵在“吉野”、“浪速”、“秋津洲”三艘日舰的轮番绞杀下壮烈牺牲的画面,他仿佛又看到了渤海海面那成千名清军的尸体在海面上漂浮的悲惨情景,仿佛看见了他的父亲汪士钧奋力游泳在黄海海面上艰难地挣扎……
他被胸中的怒火所燃烧,嘴里只是不停地吼叫着,“打!打!打!”他在心里默念着,“爹!做儿子的今天要为您老人家报仇雪恨!”
其它三艘距离较远的海盗船见苗头不对,掉头就跑,迅速地散开,往黑暗的深处隐去。
汪治东这时才发现,这三艘船中有一艘体形显得更大,外形与众不同,是一艘真正的中型风帆、轮机混合动力战舰,速度也更快,在他的船头上,隐约飘扬着一面黑色的海盗旗,它,一准就是犬养次郎的指挥舰“南鲨丸”
“追啊!”时刻准备接应汪治东的驾驶二副吉升一直站在身边,他大概喝了酒,兴奋起来了,不时地大喊大叫。
“不,穷寇莫追。”汪治东拍拍他的肩头,闻到了酒气,“再说,贼船已逃得无影无踪,朝哪儿追去?”
这时候,天色已有些微亮了,原先四周一片混沌漆黑,现在呈现出上灰下黑的两半,在东边亮度还在一点点地增加。
战场终于恢复了平静。海面上一片狼藉。从沉没的贼船里不时有些物品冒出了水面,一些尸体还在那儿漂浮着。
5
乘着“海容”号上的水兵们打扫战场的时候,汪治东抽空去船舱里看望了喜昌。还好,喜昌伤得并不重。他的颈部已经过了包扎,正躺在床上。汪治东去看他时,他问,“听说打得不错。”
“干掉了一条虎鲨!可惜,其余的三条给它们遛掉了。”汪治东有点懊恼地说。
“这就已经很好了。至少咱们对老佛爷有所交待了。”喜昌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口齿不甚清楚地说。
“我想马上集合弟兄们,对战斗中有功的弟兄进行褒奖。喜大人如身体不适……”汪治东的话还没说完,喜昌就打断了他的话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这样的好事本人就是硬撑也是要撑着到场的。只是,只是……”他做出一个不能多说话的痛苦表情。
“好的,好的,”汪治东理解地说,“喜大人不要多讲话,本人多讲两句就是了。”
正说着,有侍卫来报,说被救的商船上的顾老板求见。汪治东急令侍卫把客人引到舰上的会客厅,自己也跟着走了上来。
顾老板五十开外,两撇稀疏的八字胡,穿一身白府绸马褂,脸上留下了一夜与海盗周旋的倦容,一见汪治东,便跪了下来,口里不停地说,“多谢汪大人及时救援,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汪治东赶紧扶他站起请他入座,问了问他损失的情况。
顾老板说,“多亏贵舰到得快!说心里话,这一路上我是十八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就怕贵军舰不能及时赶到,那就惨了。”
汪治东笑起来,“那哪能呢?我也不瞒你说,‘海容’号猫在尾峙上等了你们整整一天。又怕走漏消息,又怕你们路走偏了,到时候你们若是吃了亏,我可担待不起呀。”
说着两人都笑起来。顾老板接着说,“所幸天军神速,损失倒也不大,毁损的桅杆、风帆都可以修好,被子弹、炮弹打穿的船板都可以补漏,受伤的人员也有了安排,就是修理工人不足,可能要耽误点时间。”
汪治东说,“说到修理工人,这倒巧了,‘海容’号上各种工匠可说应有尽有。我看让他们跟着你过去,一起帮着干,快快修好,趁着白天赶路。这里距金兰也不太远了,到了那里就基本上安全了。我也就不留你了。”说完便吩咐工匠头目带了人收拾工具准备一起过去。
顾老板也让随从捧出千两白银奉上,说,“远航万里,所带货物居多,银两却有限,无所孝敬。这里是区区白银千两,聊表谢意,也算是给舰上众兄弟一点犒劳,请务必收下。待顾某此次经商回来,再当登门重谢。”
汪治东正色说,“顾老板见外了。大清海军理当保护自己的子民不受滋扰,谈何谢字?”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推让一番。顾老板看看汪治东的眼睛,知道不是虚情假意,便不由心里暗自感叹,也就不勉强了。临走时他口里只是千恩万谢,不停地念叨着“活菩萨”离开了。
这边汪治东搀扶着喜昌,一起走上了前甲板。
只见士兵们在前甲板上已经列队集合完毕。刚刚经历过的战斗让每一位水兵们都显得特别地兴奋。这群清兵,平时散漫惯了,又从未经历过战斗,平生头一次,而且还打了个小小的胜仗,高兴的心情都溢于言表,他们尽管大多衣冠不整,但情绪却很高昂,一个个议论纷纷,都把自己的表现夸张了一百倍。
“你们谁都别吹,我可是一枪就撂倒了仨,像穿冰糖葫芦似的!”一个水兵正唾星四溅地嚷嚷着。
“得了,得了,”站他身旁的另一个清兵不失时机地戳穿它,“我记得当时你浑身像打摆子一样,还说怎……怎么……裤子怎么是湿的……”,
“哈哈哈,哈哈哈……”周围的水兵们立刻爆发出一声大笑。他们一看见喜昌、汪治东,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有个别的人憋不住还在“吭吭吭”地偷笑。
汪治东在队列前站定,用目光扫视了一眼,他惊喜地发现,这支队伍比他刚刚上舰的时候,精神面貌已恍若两样,在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对他的信任和尊敬。他大声命令,“凡衣冠齐全者,跨进一步!”
一些士兵站到了前面。他们虽然经过了方才的战斗,多少留下了战斗的痕迹,但衣帽鞋袜都还齐全。留在后排的尽是些动作缓慢缺鞋少袜丢帽的人了。
汪治东说,“今天战斗猝然打响,位居前列者平时心怀战情,战时动作迅捷,其行为可嘉,经喜管带恩准,”他朝喜昌那边看了一眼,决定卖个人情,“每人奖励五块大洋!”
前排士兵一起跪下:“谢喜大人、汪大人!”
汪治东又命令,“左右主炮手出列。”
“喳!”
“此次战斗,左右主炮击沉贼船,炮手们功劳卓著,经喜管带恩准,每人奖银十两!”
“谢喜大人、汪大人。”
汪治东奖赏完毕,脸色一沉,命令道,“带士兵关大燮!”
侍卫们押着关大燮上场了,一副鸦片烟具挂在他的肩上。关大燮一脸目中无人的表情,边走边嘴里骂骂咧咧。
汪治东对大家说,“此次行动,非比寻常,出发前我曾再三宣布军纪:不论何人,若有违犯,必遭重责;公然抗命者,立决。士兵关大燮,值班时刻,擅离岗位,吸食鸦片,险误战机,酿成大祸。必加严责。来人,鞭责两打!”
依照清制,海军体罚只是针对士兵的,这就是鞭责,只准打屁股,不能用皮鞭,只能用绳子。打的时候所采用的计量单位是“打”,十二下为一个单位。
两名士兵上前架住了关大燮的胳臂。
看见关大燮被带了上来,喜昌初时显出大惑不解,继而看到了他脖子上的烟具,脸上便一阵红一阵白,表情十分尴尬。
关大燮看见喜昌在场,突然奋力挣扎,冲着汪治东破口大骂,“我看谁敢碰我?放开我!”
汪治东脸上毫无表情,“关大燮,你可认罪?”
“放屁!老子抽两口老枪犯法啦?这儿是我大爷做主,轮不到你。”
“住口!”
“老子偏不!”
“你想抗命?”
“老子抗了你怎么样?大清国是旗人的,汉蛮子靠边!”
众士兵脸上显出忿忿的脸色,有的低着头议论。
两名士兵捉牢了关大燮,扒了他的裤子。
“谁敢碰我?”关大燮歇斯底里地大喊,“大爷,你管不管他?”
“慢!”汪治东举起手,他威严地说了两个字,“处决!”。
士兵们惊呆了。
“不可!”站在一旁的喜昌突然大喝一声,“没我的命令,都不许动!”
汪治东正色道,“喜大人,依照清制,‘帮带管理‘船内事宜’,‘凡舟之行止,人之功过皆主之’。此事我做主。”
“我是管带,‘总理全船事宜’!”
“对不起,喜大人,本舰管带暂不在任。萨军门有言在先:此次行动,我为主。”汪治东拔出了手枪,“有谁想抗命?”
喜昌捂着脖子上的绷带,他被汪治东脸上的一股杀气镇住了。
“执行!”汪治东斩钉截铁说。
关大燮两腿一软,扑地跪倒,声嘶力竭地叫喊,“大爷,救我呀!汪治东,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可知道你的底细!杀头的货!”
两名士兵拖着他走到军舰的舰尾,随即传来一声枪响以及物体落水的声音。
列队的士兵都浑身一震,依旧挺直了身子,一片肃然。
这时传来了一个声音,“报告,燃煤已不足,必须立刻返航。”
6
向他报告的是总管轮,站他身旁的是船上的锅炉匠。
“怎么回事?”汪治东把他们拉到背人的地方,问。
“汪大人,您过来看。”两人带他到了煤仓。汪治东朝里一看,发现原先装得满满腾腾的煤竟然已空出了一半。这艘军舰耗煤量怎么如此之大?他问他们,他俩支支吾吾,不说话。他赶紧找来水手总头目钟孝全,这是他在“海容”号上唯一能信赖的人。
“说,怎么一回事?你可不能瞒我。”
钟孝全埋下了眼睛,不吭声。
汪治东把他带到自己的舱室,关紧了门,说,“钟孝全,我待你如何?”
钟孝全一听,吓得忙跪下来,“回汪大人,大人待下官,恩爱有加,下官感恩不尽。”
钟孝全当然明白,前些天在榆林他的枪被一名黎族女子椰蓉花偷走,要不是汪治东的保护,他那天非被喜昌打死不可。尽管清海军有“体罚不得针对军官”的规定,但他是汉人,在这条舰上,以往都是满人喜昌说了算。
汪治东绷着脸问,“既如此,为何对本官不能实情相告?”
钟孝全长叹一声,“汪大人若实在要下官说,下官也只能说。请勿与他人言。”
“可以。”
“下官早就听说,本舰每次出海,朝廷下拨银款都由支应官负责采买。每次燃煤从不据实采购,仅燃煤一项虚应支出就可落下数万雪花银……”
啊呀还有这等事情!汪治东大吃一惊,明白了原来在这艘军舰上存在着严重的贪污现象。
汪治东又问,“这艘舰上,还有哪些关门过节,门门道道,你也如实讲来,以免我失之不察,铸成大错?”
“要说有多少门门道道,实在话,下官也不全然知晓。不过,上次汪大人曾对下官问起过舰上何以人员编制不足之事,当时下官未讲实话。实情是——有人专门‘吃空额’”
“啊呀呀呀,这……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贪污吗?朝廷一旦发现岂不有杀身之祸?”汪治东头一次听说,惊讶得张口结舌。
“这有什么稀奇?”钟孝全见怪不怪,“你去看看,这大清国的哪艘军舰上不是这样干的?再说朝廷自家的丑事还遮掩不过来,又有谁来管这等事呢?有道是,‘法不律众’,要杀头,舰上的管带还剩下谁呢?这大清国的军舰不都要成一堆废铁了么?”
“你说这话可不对,”汪治东坚决反对,“据我所知,‘海圻’号上就决不这样!”
钟孝全越发笑出声来,反问道,“汪大人,大清国有几艘‘海圻’号啊?要不怎么会有这句话呢:‘有了萨军门,中国海军才有一点点希望’。”
“这么说来,喜大人对此事是早就知晓的了?”
“岂止是知晓呢?”钟孝全的话顿住了,不说了,停了一阵子,才说,“汪大人,有句话不知是该不该说?”
“但说不妨。”
“下官看汪大人太年轻,人又实诚——这‘海容’号上的事万不可太认真,否则将自取其咎。下官的话只当是没讲,就此打住吧。”
汪治东沉吟半晌,又问,“他们就不怕有人对朝廷参上一本?”
钟孝全仿佛像看透了汪治东的心中所想似的,连声说,“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有此念头!君不见我大清海军最最重要的几艘主力舰上,管带都是些什么人物?身为汉人,老佛爷面前又无人缘的,但要有自知之明方好。再说,此类事造假,很难查证:煤质太差,烧完了,士兵跑掉了,无凭无据,你去找谁算帐去?”
“这么说来,竟然是毫无办法?”汪治东气愤地说。
“若有办法,也不会出现赵伯先的‘歌保国’了。”钟孝全说到“歌保国”这三个字时显得小心翼翼。
汪治东心头顿时一惊:怎么,我的事情连“海容”号上也知道了?难怪关大燮要骂“杀头的货”。这一准又是杜喜珪告诉喜昌的。这个人驾着“江真”号为各舰送邮件送菜,就专门散布于我不利的消息。
汪治东一下子泄了气。他叹口气,说,“好兄弟,我也说句掏心窝的话,‘海容’号上,我最能信赖的就只有你了。不瞒你说,我们揍了海匪,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下面可能真的要面对一场恶仗了。我刚才处决了关大燮,实属无奈呀。我岂不知他跟喜昌沾上一点拐弯亲?有道是‘乱世用重典’,这颗钉子不拔,怎么打仗?方才听兄弟一番介绍,倒像是大冷天给泼了一身的冷水,从头寒到了脚。我原以为 ‘海容’号是洋枪洋炮、铁甲护身,可以有恃无恐,现在方知它早已是从内里烂到了皮外的一只烂苹果,一旦与凶狠的海匪接上火,胜算能有几成?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弟兄们全体紧急动员起来,做好充分准备,望兄弟鼎力。”
钟孝全一听,神情肃然,说,“承蒙汪大人厚爱,下官当效犬马之劳。”
7
顾老板的商船草草修补之后,继续往南航行了。“海容”号护送了他们往南走了一段,在确认下面的航路不会有什么危险后,汪治东也决定返航了,因为燃煤已所剩不多,他不得不带着遗憾的心情提前结束这次虽不算完满、但也勉强可以交差的讨倭行动。为了节省燃料,他让“海容”放慢了速度。
他这么想着,不觉日头已渐西沉,单调的海面上,一艘船只也没有,只有风追逐着浪,浪驱赶着风,原先碧蓝的海水一点一点发暗了。
忽然,桅盘上传来哨兵的报告,“右侧后方发现舰艇烟囱冒出的黑烟。”
汪治东举起手中的望远镜迅速掉过头朝右后方细细地搜索着。果然,他看见在海平面上,有几根烟柱在冉冉飘起。不一会,就从海平面下,跃出了四艘小型改装船,他们在“海容”号身后快速追赶过来。再仔细一看,原来正是早晨逃走的那四艘海盗船,领头是一首战舰,旗杆上高扬着一面黑色的海盗旗,正是“南鲨丸”!
这时,又传来桅盘上哨兵的报告,“左侧后方也发现舰艇烟囱冒出的黑烟。”
汪治东急向左后方望去,只见同样地四艘小型改装船也飞速追了上来。
如果“海容”号不想战斗,她只要加速就绝对可以摆脱它们的纠缠,但这是送上门来的战机,平时想遭遇上这么集中的敌人还不可得,非打不可!
“发战斗警报!“汪治东精神一振,下达了命令。于是全舰响彻了刺耳的警报声,水兵们在迅速集合。到底是经历了前面的战斗锻炼,现在水兵们的战术动作已熟练了许多。
因为马上要开火,舰桥上很危险,汪治东让向导到下面休息,自己整肃了一下戎装,准备迎接战斗。
情况报告到了喜昌那里,他因自己的人被处决,心里正莫大怒气,但又不好发作,一听贼船又追过来了,心想最好炮弹打过来把汪治东炸死才解气,去你妈的!于是借着伤口疼就又哼哼唧唧起来。汪治东决定还是让他在下面休息。吉升却不一样,心想正是自己露一手的时刻,立了功没准当上管带!
汪治东确定了自己的所在位置,脑子里飞速地计算着:一边四艘贼船,每艘贼船的一侧如果放置三门炮,那么“海容”号的每一侧就要承受十二门大炮的轰击。而“海容”号的每侧总共才布置了七门,在数量上对方已明显占据优势。不行,不能让他们追上来。否则,左右两边的敌人都以舰船的侧面对着我,战术位置于他们十分有利。
“汪帮带,掉转头,以正面迎敌!”吉升大声提醒。
“好主意!”汪治东赞许地朝身旁的吉升点点头,提高了喉咙,“右满舵,全速。舰首迎击右翼贼船。”
“海容”号像一条银色的蓝鲸一个大甩身,转了一百八十度,动作十分漂亮。现在“海容”号已处在十分有利的位置:他的舰首正对着贼船,可以发挥舰首左右两门重炮的火力。
“打呀,先揍他两家伙!”尽管距离贼船还有五千多公尺,吉升已经着急地催促起来,他是个急性子。汪治东此时倒觉得这个人身上也有可爱之处,至少打起仗来不像喜昌那样软蛋。
“不,我再靠近他们一些。听我的命令:全速。左右主炮手,瞄准第一艘贼船‘南鲨丸’!”
双方距离在迅速拉近。就在汪治东准备下令射击的时候,忽然‘南鲨丸’一个急转弯,也来了个向后转,在它一侧身的时候,从侧面的炮洞里闪出了一排亮光,几颗炮弹落到了“海容”号的前面。由于距离远,贼船的大炮射程够不到,但就在这虚晃一枪当中,‘南鲨丸’返身开溜了。紧跟着的是第二艘、第三艘、第四艘,它们也在转身露出侧面的当儿,向“海容”号连连开炮。
“狗日的东西,想开溜!你怎么不下令开炮?”吉升不满地跺着脚。
汪治东又像先前那样压下了帽沿,一个字一个字像从嘴里迸出来似的,“瞄准第三艘。穿甲弹。距离:一千八,右舷:十度。预备——放!”
左右两门重炮怒吼了,炮弹嘶嘶地直朝贼舰飞去,正好击中贼船的弹药仓,“轰”的一声巨大的响声,一团橘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在火光中看到贼船被撕裂的船体朝着四面八方纷飞。
“好!”吉升直跳起来,“打第四艘,快打!”
汪治东的心情既激动也冷静,他觉得有点奇怪,既然他们追上来了为什么又不打,反而转身逃跑?他正在琢磨着,忽然桅盘上的哨兵又喊起来,“注意右舷!注意右舷!”
汪治东朝右边望去,立刻明白了:原来乘着“海容”号返身袭击“南鲨丸”率领的右路贼船的当儿,原先在左后方追赶的另一路贼船与“海容”号作相向运动,反而飞速地靠近了军舰的右侧,几乎同时,双方侧翼的大炮都打响了。在一阵混战当中,“海容”号右舷中了几发炮弹,几名炮手中弹牺牲。同时,贼船也有两艘中弹起火,拖着受伤的船身迅速逃离战场。原来“南鲨丸”用的是诱敌上钩、声东击西之计。
就在汪治东准备掉转船头,用重炮轰击其余那两艘的时候,一发炮弹在舰桥的附近爆炸了,一股巨大的气浪把他掀起在空中,他被重重地摔落到舰桥下面的甲板上,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不知道昏迷了多长的时间,也许只是很短暂的一会儿,他醒了过来,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一团黑烟,什么也看不见;耳边一片嗡嗡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觉得左面颊有点痒,用手摸了一下,粘乎乎的。他的头很晕很晕,站了几次都站不起来。他唯一实实在在的感觉就是身子下面的“海容”号仿佛发了疯似的飞速运动,整个船身都在剧烈地抖动。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摸索着抓住了登上舰桥的栏杆,摇摇晃晃地登上了舰桥,看见吉升正在顶替他指挥,他腿一软又瘫倒在地上。
“全速前进!快!快!”吉升声嘶力竭地喊。
可是汪治东只看到他的嘴在动,脑子里混混悠悠地想,吉升在喊什么?
这时从驾驶舱底好像传上来一个声音,“……轴瓦过热……”,准确地说,不是从他左边的耳朵,而是他的右边耳朵里模模糊糊听到的声音,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奋力地站起来,把脑袋使劲地甩了甩,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原来吉升正在指挥着“海容”号奋力地追赶着“南鲨丸”。
“开炮!开炮!”吉升一连地下着命令。
重炮隆隆地吼着,但没有一发命中。“南鲨丸”则带着另两艘贼船在迂回躲避着炮火,它们走走停停,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汪治东不知此刻军舰到底到了什么位置,他看看天空,天空已愈来愈暗;他又看看海水,海水颜色却反倒愈来愈淡。倏地一个不祥的念头闪入脑海:坏了,莫不是到了“半路峙”(中建岛)的附近,他记得这一带是有很多沙滩的。这么一想,他浑身冒出了冷汗,大喊,“吉升,不能追了,快,快,快停船!”
“什么,停船?”吉升瞪大了眼睛,“我非把那只狗崽子”他手指着远处的“南鲨丸”,“干掉不可!”
“不行。”汪治东大叫,“快叫停!”
吉升正追得兴起,理都不理。
已经来不及解释了,汪治东死劲推开了吉升,吉升就是不依,嘴里还喊着叫着,汪治东看见海水颜色愈来愈淡,便不由分说大喝一声,“你给我退下去!”然后向全舰发出命令,“我是汪帮带,现在全舰必须听我的命令:减速!再减速!”随着他的命令,巨大的船身仿佛像突然勒住一匹奔驰的烈马拼死撑住前腿那样,激起一阵巨浪,“好,倒车!”
但是迟了,迟了,就在他发出最后的这一声命令时,军舰仍带着巨大的惯性缓缓但却固执地继续前冲,突然它剧烈晃动了一下,站在甲板上的人都朝前摔倒了,从军舰的底部传来了嘎嘎的声音,“海容”号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似的贴住了海底……
汪治东跟吉升都惊吓得瞪大眼睛,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汪治东最先镇定下来,他吩咐船工们赶快检查船底各部位有无漏水情况,有无机器损伤情况。这时喜昌不知怎么的,突然地冒了出来,他的脸色发青,一上来就指着汪治东的鼻子厉声问,“汪治东,你该当何罪?”
汪治东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你,你这是死罪!”
吉升到底还是个爽快人,他站出来说,“是我惹的祸!不干汪帮带的事。要杀要剐您看着办吧!”
“你,你,你尽给我惹祸!你们想死也就罢了,偏要带上我!”喜昌十分恼怒,声音里带着哭腔。
吉升很看不起喜昌这幅模样,带着讽刺的口吻说,“喜大人,卑职此次即使把船开翻了,也不会是死罪,没准还会受奖哩。”
“为什么?”
“喜大人真是健忘。李中堂大人的《海军劝惩章程》明定:各舰凡前敌冲锋尽力攻击而致船沉,或机器损坏,或子弹罄尽,或伤焚太甚者,准免治罪,仍予论功。喜大人莫把事情混为一谈了。”吉升的最后一句话虽然说得很含混,但显然是带刺的。
“你!”喜昌一时语塞。
“请二位大人息怒。现在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汪治东神情严峻带点揶揄的口吻说,“能不能从这船上活着离开还是个问题。现在需要的是赶紧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天王老子也是等死!”喜昌绝望地伸起双手,说,“你,你们看,海匪们马上就会杀回来,我们都死定了。你们,你们,给我准备一艘小艇,不行就弃船逃生。”他慌慌张张地说。
这个时候要弃船逃生?谈何容易?所幸船工们检查过后发现军舰并无一处漏水,也无机械损坏,看来就仅仅是搁浅,幸亏汪治东在搁浅前已让军舰发动机减速至停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吉升听了报告,朝汪治东伸伸舌头,不说话了,他有点服这个年轻人了。
汪治东见喜昌大为失态,怕他在这里影响大家的斗志,便不由分说,命令两个侍卫说,“喜大人身体负伤。你们护送喜大人回舱休息。”
危险正在逼近。桅盘上的哨兵报告说,有五艘贼船正重新返回,向我“海容”号包围靠近。话音刚落,一排炮弹呼啸而至,都落在了海中。
现在战场形势骤然逆转,搁浅的“海容”号,就像一只掉进陷阱里的巨兽,任人宰割了。
汪治东镇定地重新登上指挥台,他对吉升说,“吉协长吉大人。”
吉升一听,单膝跪地,大声答道,“卑职在。”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下跪。汪治东本想制止,但事态紧急,现在也只好由着他了。
“命你组织全舰艺官、弁目、文案、夫役统统拿起武器,准备战斗!”
“喳!”
“水手总头目钟孝全。”
“在。”
“命你立刻组织人员把压舱沙袋、铁块等物统统运上甲板,加固各炮位工事,沿舰体一周构建散兵防卫工事!”
“喳!”
汪治东继续命令,“全体炮手,全体炮手,瞄准贼船射击!”
现在的“海容”号,成了一座海上的堡垒,固定在海底砂石上的炮台,它全方位地朝着四面来袭的敌人开火。从火力上看,“海容”号有着优势,汪治东此刻变成了头脑精明的商人,精确地算计着双方的火力:三门重炮、另加八门、再加四门,一共是十五门。另有六挺马克辛机枪,可以调两挺上桅盘上去,居高临下,封住贼船试图强行靠近“海容”号登舰的通路。另有三只14吋鱼雷发射管因为搁浅不知海底地形而暂不能用。而对方虽说大炮总数上超过我们,但是侧舷安装,只有一半在使用。更何况贼船上的炮属轻型炮,无论从射程还是威力上看都无法与“海容”相比。好了,他决心与海匪们“磨”上一夜,他确信,只要瞅准再干掉他两艘,或是打掉他们的旗舰“南鲨丸”,海匪就非退不可。这样熬到天明,再向广东方面萨军门求救。他这么一想,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
这时天空已完全黑了下来。双方经一阵炮战,都无斩获。海面上一时反而寂静下来。月华照亮了夜空,那五艘贼船的黑影像五只狼蹲在远处,龇牙咧嘴等待着机会。
汪治东趁着战斗的间隙巡视了甲板前前后后。他看到工事已经加固,所有非战斗人员都已带着枪支到位,所有的伤员都已得到了救护,士兵们都在抓紧时间轮流进餐。而全体水兵们经他的解释都增强了信心,他们一个个磨拳擦掌,准备多消灭几个海贼。他满意地点点头,笑对吉升说,“吉大人,到底姜是老的辣。有您这么一调教,事事都到位了。赶明儿回萨军门处,一定给您请功。”
吉升听了也很高兴,说,“请功就算了吧。要能帮帮忙应应急就好了。”
汪治东见他话中有话,问道,“吉大爷有什么急事但说不妨。”
吉升把头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声说,“不瞒你说,兄弟我手头不方便。”他两只手的拇指跟食指不停地搓动着,“嗨……手气不好……欠了众弟兄的……不好意思……”
汪治东知道吉升好赌,常在船上设赌局,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问,“欠多少?”
“不多。”吉升张开了两个手指。
“二十?”
吉升摇摇头。
“二佰?”
吉升还是摇头。
“到底多少?”
“两千。”
汪治东吓一跳,以为听错了。他虽然每月俸银不少,但个人却很是节俭,从不乱花钱。这也可以说是从安徽出来的汪姓人家的共同特点,他们从小受的是“朱子家训”的教育,牢记“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的教导。现在要他一下子拿出这么多来为吉升还赌债,不由他不心疼。
“嘿嘿,嘿嘿,”吉升张着两只手不好意思地干笑着。
其实他俩说的话,四周躺在甲板沙包后面荷枪实弹的水兵、艺官们都在竖着耳朵在听,都想看看这位汪大人的反应。汪治东的脸只要一朝向他们,他们就立刻把脸转了过去,装作没事人似的。汪治东看出来了,这些人都是“吉升的人”,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他们改掉这种恶习,根本就不可能。为了下面的恶战,他得让步!这么一想,他爽声说,“好,这两千,我帮你还了。”
吉升听了,立刻扑嗵一声双膝跪下,在甲板上“咚咚”叩了两个响头,连声说,“好祖宗,您老可救了我了,您真是菩萨再生,活佛转世。”说完,一拍胸脯,“放心吧,有我在,就有‘海容’在;有我在,您汪大人的性命安全我们这些弟兄们全包了!你们说是不是?”
听吉升一问话,周围的水兵们统统跪在甲板上,齐声说,“汪大人,有我们在,就有军舰在,您老放心吧!”
舰上这边的人们因为有人出面清还赌债而兴奋着,那边一个水兵却高喊起来,“看,看啦,海上起火了!”
众人一起站立起来,朝着水兵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海面上星星点点,到处是一片火光,大海仿佛被烧着了,他们从四面八方,向着“海容”号蜂拥而来。
汪治东定睛观察,发现大概不下百十艘机帆船自远而近,船上的人高举着火把,呼啸着,打着唿哨,朝天上胡乱地放着枪。原来这里是个马蜂窝,他们真的是倾巢出动了。弄了半天,汪治东方才明白,从一开始海盗们就设下了一个圈套,等着他们在这里搁浅,然后用蚂蚁啃骨头的方式彻底消灭“海容”号。汪治东一下子想起了十几年前在香港海域数万海盗齐剿官兵的情景,脑子顿时“嗡”的一声。
随着大批海盗的出动,五艘贼舰开始新的一轮炮火的轰击。双方又开始了对射。又一艘贼船中弹起了火。好几条小贼船被1磅炮掀翻。桅盘上的机枪响了,瞄准了小船射击,打得海匪们头都抬不起来,纷纷落入水中。“海容”号此时也中了炮弹。由于“海容”号有厚厚的钢甲包装,一般的炮弹根本打不穿它的钢甲,因此贼船统统改用了燃烧弹攻击,于是一枚又一枚的燃烧弹在甲板上连续爆炸了,到处是一团团的火光,有的水兵身上着了火,在甲板上惨叫着,打着滚。钟孝全开动了水泵,拿起水枪对着那些身上着了火的水兵们射去,总算把火扑灭了。
乘着双方的对射,几十条小贼船迅速靠近了“海容”号,他们绕到了身后,这儿是军舰防守最薄弱的地方,也是枪炮射击的死角,开始朝船舷上扔去铁的抓手挠钩,挠钩下拖着长长的绳索,为了便于攀登,绳索的下端都拴定在小船的船身上,于是一个个海盗们开始攀着绳索往“海容”号爬上去。
钟孝全高举腰刀大喊,“龙一队,守住前右舷甲板!龙二队,守住后右舷甲板!虎一队,守住前左舷甲板!虎二队,守住后左舷甲板!朝下射击!”众水兵闻令,纷纷站起身来,枪口朝下,向攀登在挠钩绳索上的海匪开枪,于是枪声、惨叫声、海盗訇然落水声,混成了一片。小船上的海盗瞅准了军舰上的水兵站起来射击的机会,也举枪朝上射击,弹道划出了无数道的火光。中弹的水兵们翻着跟斗从船舷边栽落到了大海里。
战斗已进入了白热化。从前后甲板的船舷边已有好几名海盗强行攀登上来,甲板上、炮塔边,到处都进行着一场激烈的白刃战。
一名海匪冲上了舰桥,汪治东朝他的胸前开了一枪,那名海盗訇然倒下,滚到舰桥下面去了。由于遭遇太快,汪治东甚至都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下意识地开了一枪,就完成了他一生中的第一次杀人,以至令汪治东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很奇怪,自己怎么会那样地镇定?然而第二个冲上舰桥的海匪就不那样幸运了,汪治东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忍者腰刀的寒光已迫在眉睫,他急忙朝后一仰,避过了刀锋,手中的战刀顺势一挡,只听得“铿”地一声,刀锋碰出了火星,这时他看清了这名海盗的面容,他长着络腮胡子,皮肤黧黑,嘴里喷出酒气,哇啦哇啦地喊着东洋话,由于用力的缘故,整张脸都扭曲着,像一具鬼脸。汪治东手里的战刀又就势一拨,隔开了对方的腰刀,使得对方敞开了正面的门户,他不给对方以喘息的机会,闪电般一劈,劈去了海贼的半个脑袋,一股热乎乎的血喷到了汪治东的脸上,使他差一点吐了出来。这时又有几名海盗往着舰桥冲来,被吉升一枪撂倒了一个,最后的一个,吉升干脆两手拎将起来使劲一轮,扔到海里去了。
到处是枪声,格斗声,嚎叫声,军械的撞击声,“海容”号上的水兵们击退了一次又一次的海匪的进攻,一次次重新占据了军舰的甲板。但海匪们的攻势并未减弱,他们是下了决心非把这块硬骨头啃掉不可!
汪治东一连又杀死了两个企图冲上舰桥的海匪,他揩干净战刀上的血迹,看看黑沉沉的海面上,到处是闪亮的火把,海盗船非但未见减少,似乎有愈集愈多之势,他知道自己中了贼计,捅了马蜂窝,但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准备最后的厮杀。
“海容”号的确到了最后的关头!
“海容”号似乎已经死定了!
8
汪治东他们的确是死定了。因为即使根据他原来的设想,等坚持到天亮再给广东水师提督府发电报求援,他也不可能指望有任何的援兵到来。原因是萨镇冰此时根本没有按原定计划到广州,当然也不在烟台,而是被老佛爷又叫到北京去了。
老佛爷这个人做事呢,有一个特点,随意性很强,大凡一个女子本身缺少涵养偏偏又让她得到了极度扩张的实权之后都会发展成这副德性。
在北京颐和园“乐寿堂”里,慈禧太后在此正在修身养性,喂养着几只鹦鹉。她今天的心情不错,就召了几位大臣前来晋见,其中特别点到了萨镇冰这位满清海军的重臣,目的是商量一下海军下面要做的事情。为了体现老佛爷的“人性化”关怀,特地安排他们到行宫里来,也表现表现自己的“亲民”作风。类似这一类的做法,中国历代统治者都是很会做的。
李莲英将萨镇冰引到慈禧太后的殿前。
 “启禀太后,南北洋水师总理萨镇冰到。” 李莲英禀告完毕倒退着出来,伫立殿外。
萨镇冰随即进殿,上前行了大礼,这才发现,殿里还有几位认识或不认识的大臣在。
慈禧点头算是招呼了,说,“免礼吧。”
慈禧太后于是赐坐,双方寒暄了一阵,慈禧太后说,“我得到了一个消息:‘海容’号管带喜昌带了他的队伍攻占了南中国海的东沙礁,把一个日本商人连带着他手下的许多人都统统赶到海里去了。大快人心啦!”
萨镇冰心中不觉一愣:心想,她这消息来得怎么这么快?按理说,最先知道情况的应该是我,只是因为自己还没能赶到广州去,一时间还不知道“海容”号去了南中国海之后的情况。萨镇冰心里很清楚,自1871年英国人、俄国人在中国铺设了第一条电报线路以来,电报都是有线传输的,“海容”号上的无线电报还是日本人帮着安装的,功率太小,远距离根本收不到。如此说来,老佛爷在广州肯定还有其它的消息通道。电报么,连猜也不用猜,一准是喜昌从“海容”号上发出的,尽给自己评功摆好呢。这个人,言过其实。
慈禧太后高兴地抚着自己的手掌心,接着说,“虽说是赶走一个日本商人值不得什么大肆庆贺,但这些年来闹心的事就没停过,耳边尽是‘割地’呀,‘赔款’呀,难得有这样的好消息。来人啦。”
李莲英应声而至,“卑职在。”
“给大家说道说道,‘海容’那边还有些什么好消息?”
李莲英回答,“回太后,还打沉了好几艘贼船。”
听了李莲英的话,萨镇冰这才弄明白了,原来喜昌这个家伙通的是李莲英的路子。这个李莲英,势力广得很,广州那边一准有他的人。萨镇冰想到这里,心中很是不悦,他这个人,一生光明磊落,最容不得背后做鬼事的人。他想,这个喜昌,理应是归他管,但他硬是巴结上了李莲英,再让李莲英不停地在老佛爷的耳朵边吹风,最终让老佛爷再反过来约束着他自己。这个现象叫什么?他一时间想不出来,只是觉得十分别扭。
慈慈禧太后一听李莲英的话,顿时喜笑颜开,她一拍巴掌,叫声“好!”“立即给‘海容’号管带喜昌拟旨:宣布前次事故一笔勾销,另要特别表彰他此次作战英勇,治军有方,指挥得当。”
李莲英朗声回答,“喳!”
慈禧把头转向了萨镇冰说,“你瞧瞧,这个喜昌,真是又让人爱,又让人疼。当年他开着‘永和’号……”
萨镇冰知道她又要开始数叨那些陈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便赶紧说,“微臣早就听说,喜昌当年开着‘永和’号载着太后,可威势啦!”
“哦,这些你都听说过?”慈禧太后有点失望,觉着自己的话已被属下抢先讲出来了。
“是。微臣简直耳熟能详。”
慈禧太后叹口气,话题又转了回来,“唉,我说萨镇冰啦,这些年来你也真是不易,原先叶祖珪体弱多病,我就让你多帮衬着他一点,如今他也走了,走了,单剩下你一人,你要好好给我活着,大清海军就全指靠着你了,啊?”
话说得何等亲切,让萨镇冰惶恐不已,连声说,“谢老佛爷关照,微臣近年身体尚健。”
 “也真够难为你了。” 慈禧喟叹着,继续说, “不过,今天的这件事,倒使我想起了不久前你对我说的那一番话。你说我们用人总是让外行的旗人管着内行的汉人。我当时就对你说,帝王用人之道,从来就是外行管内行。你当时的样子看起来还是不信。今天的事倒也给你一个教训。你看人家喜昌不是照样在海上打胜仗吗?”
萨镇冰没吭声,他有了上回的教训,老佛爷说话,你说不说都一个样,她连听都不会听。李莲英赶紧打圆场,说道,“是,是,老佛爷总是对的。”
慈禧满意了,“嗯,这话我爱听。记着:外行旗人永远得管着内行汉人,喜昌就是个好例子。”
站在旁边的群臣一起下跪,齐声说:“老佛爷所言极是。”
就在萨镇冰起身要告辞的时候,慈禧太后又叫住了他,问道,“听说你给‘海容’号上安排了一个汉人帮带?是吗?”
“是的。”
“这个人怎么样?”
“他是江南水师学堂的高材生,多次连考第一。”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他的心向不向着咱们,唵?”
慈禧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怪的,显然是话中有话。萨镇冰的心顿时抽紧了: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发掘出来的一个人才,刚刚上阵,怕是就要夭折了。喜昌肯定告了御状!他开始为汪治东的前途捏上了一把汗……
 
就在北京“乐寿堂”里议论着汪治东的忠诚度的时候,远在万里之外的南中国海上,“海容”号的官兵们可是到了最后的关头。汪治东沉重地喘息着,开干净刀上的血迹,准备最后搏斗,他知道没有人能救他们了。他看了一眼辽阔的海面,突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双脚像是被钉子钉住似的动弹不得。
“看!快看!那是什么?”水兵们都已经高声喊了起来。
海面上突然隆起了一道绵延不见尽头的高高的墙,黑压压,阴森森,发出沉重的隆隆的声音,仿佛地底下有一支沉睡千年的怪兽一朝苏醒了过来,躁动着,咆哮着,朝着“海容”号的舰首迅速靠近,快要扑了上来……
众水兵都吓呆了……
不祥的,神秘的,令人颤栗的黑墙,一转眼就变作了一座黑色的大山,朝着众人的头顶,直压了下来……
正在大家不知所措的当儿,一名老水手大叫道,“海溢水啦!海满子来啦!抓紧周围固定的东西呀!”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也提醒了汪治东,他知道,所谓“海满子”,“海溢水”,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海啸”,它是由地震引起的。但在深海中也经常会出现一种“杀人浪”,它在风力、海洋流力、以及地球各种复杂作用力的交互作用下,有时会突然生成,形成与大海啸同样的破坏力,有时浪头能高达三十公尺以上,犹如一座数百公里长的十层大楼顷刻之间朝你头上压倒下来,瞬时间能摧毁一切!根据全球卫星最新的一次观测,在三周之内地球海洋上观测到了八次“杀人浪”的纪录,出现的几率不可谓之不高。
“海容”号碰上的就是这场浩劫!
躲,已经来不及了。老水手说得对。汪治东迅速抓紧了舰桥上的栏杆,并且立刻通知机舱里工作的人们迅速固定住自己。也许是情急智生吧,在瞬间他的脑海里闪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通知轮机工,舵工,舰首正面迎接巨浪,准备启动。
巨大的海浪转眼已到了眼前。“海容”号忽然像得到了灵性似的,活起来了,她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托着,推着,竟然开始一点点地向着高山似的巨浪峰顶攀去,一时间,舰首高高地翘了起来,愈翘愈高,几乎直立,有人惊吓得尖声喊叫,原先放置在舰首的防护沙袋突然沿着倾斜的甲板快速滑落到军舰的尾部,把几名水兵也连带着冲走了。一个人影好像是钟孝全伸手去拽一名水手,一个踉跄,也不知滑到了什么地方。舰船甲板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也甩动着四肢,做出各种古怪的姿势,飞速移动,转眼就滑落进了大海,被汹涌的波涛吞没。
“抓紧呀!”汪治东咬紧了牙关,从嘴里蹦出几个字!
“海容”号终于攀到了巨浪的峰顶,这过程最多也就数十秒钟,但汪治东感觉时间似乎很长很长,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峰顶是个大涌,有瞬间的平坦。汪治东抓住这短短的几秒钟,发出了“启动!倒车!”的命令。“海容”好像一头听话的海豚,打了一个水花随着浪涌平坦的顶部向后移动着。紧跟着,在汪治东的眼前,突然又出现了地狱般的深渊,它大张着黑洞洞的大嘴,想要把整个军舰吞食下去,“海容”号开始朝着浪谷急冲下去,巨大的海浪呼啸着、嘶吼着,冲上了军舰的甲板,裹挟着一切能够带走的东西投进了大海的怀抱……
就在这一起一伏的过程中,被十几条用铁挠钩的绳索固定在“海容”号舷帮四周的海盗船,像被一只巨手玩弄的玩物,又像是维吾尔姑娘的发辫,四散飞舞,有的被抛起在空中,有的在浪中翻着跟斗,然后又高高跃起,再狠狠地砸向“海容”号的钢铁的船帮,顿时粉身碎骨。
大海终于发怒了。汪治东的耳边已听不见任何人的惨叫声,在大自然的面前,人太渺小了,哪怕是无数人体被抛在空中,也只好像是一堆无生命的衣物,转眼即逝,所剩下的,只有海的怒吼,海的狞笑,海的喧哗,海的长啸……
几分钟之后,煮沸的大海终于一切归于平静。
事后回想起来,还幸亏了汪治东的临危不乱,正确指挥,如果不是船头正面迎击巨浪,而是侧面对着海浪,那么比“海容”号再大几倍的舰只也只能是葬身鱼腹。
汪治东浑身都被海水打得透湿,像一只落汤鸡。他松开了紧抓住栏杆的手,觉得手的每一个关节都僵硬了,他的腮帮子极其酸痛,好像被冻住了似的,张都张不开。他挣扎着摇摇晃晃地走下舰桥,看见甲板上陆陆续续有人在慢慢爬起,就好像斜坡上刚刚浇过了一盆水,冲走了一堆蚂蚁,其中一些牢牢抠住地面的蚂蚁得救了,它们在水漫过了以后,又从湿漉漉的地面上爬起来,整理着自己的蚁须。他又看看大海,惊奇地发现,大海就像被清洗过的,什么也没有留下:海面上空空荡荡,没有了那么多的小贼船,没有了那几条狼崽子似的贼舰,连“南鲨丸”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一轮残月,凄清地照着海面。
“海容”号被这股“杀人浪”一冲,离开了浅水区,又回到了深海。
他喊了一声,“列队!”声音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他又喊了一声。甲板上的水兵们慢慢地朝着前甲板集中,排成了单行。他发现,队形单薄了许多,水兵们稀稀拉拉,一下子缺了不少。他从队伍前慢慢走过,逐一地辨认着他们的面孔。在这里,他看到了吉升,还有其它的一些人,但钟孝全,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
“水手总头目!”他大喊。
没有人回答。
“钟孝全!”他又喊了一声。
“被冲走了……”一名水手说。
他们都站立在他的面前,衣裳褴褛,血迹斑斑,有的伤员斜倚在同伴的肩上。
汪治东突然鼻子里发酸,他说了声,“弟兄们……”一阵巨大的悲痛窒息了他的胸腔,他说不下去了。他仰起了头,为的是不让众人看见他眼眶里的眼泪。在泪眼模糊中,他只见那面被炮火和海浪撕扯得破破烂烂的大清龙旗还在惨白的月光里无力地飘。
他突然两腿一软,在队伍前跪了下来,他强压住自己的哭声,但肩头却剧烈地抖动着,抽搐着,“我替咱们中国……谢谢 ……诸位了……”
水兵们也都跪了下来,一声“汪大人!” 顷刻间这些硬汉子们的脸上,都淌满了泪水……
汪治东长长地叹口气,起身说,“返航!”
带着战火中的硝烟,带着水兵们的爱和恨,“海容”号离开了当时被人叫做“九洲洋”的西沙群岛,离开了这个一度海盗猖獗的南中国海海域,踏上了返程之途……
这次遭遇海匪的行动,只是当成“海容”号一次普通的航行中的一段小插曲,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记载。这固然是因为领导这次行动的汪治东从没有一个事后给自己邀功的习惯,因而也懒得去写什么“奏章”、什么“汇报”大肆鼓吹,但更深层次的原因也许还是因为事后慈禧太后了解到日本人西泽并未被“海容”号真正赶走,在“海容”号离开后他的“长风丸”就又重新返回因而也就不想张扬,以免有失大清国的颜面。不过它至少起到了两个作用:一是促使慈禧太后不得不认真思考下一步的外交兼军事同步的行动计划;二是为接踵而至的大规模出巡南洋、连年巡逻南中国海域等后续行动做了准备。至于我呢,也是后来有事没事地听父亲零星讲过,完整的故事大概也只保留在母亲一个人的记忆中了……

[1]“海容”号的武器装备另一种说法是:克式炮十五生的(即150mm)三门;十生的大炮八门;六生的炮二门;哈式37毫米速射炮四门;马式机枪五挺;鱼雷管一个。兵员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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