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访澳代表团成员,诗人商震在墨尔本华文作家节上作专题演讲时,谈到了诗的不可译性,有位翻译界人士不苟同,认为诗是可译的。我觉得他们两人的观点都对,因为前者强调的是诗的语言意境不可译,而从后者阐述观点看,他应该指的是诗的语言意思可译。
诗的语言意思可译,大概没有什么争议,任何语言,意思都是可以互译的,否则,语言不同的人之间就无法交流。但是,诗的语言意境究竟可译不可译,就有商讨的空间了。
先不说诗,就说语言。当我们说话时或者听别人说话时,我们的头脑里都会产生意境,说或听不一样的语言,也会产生不一样的意境。不同的语言在进行一般的交流时,翻译过程中更重视意思的交换,不大在意语言意境,但是,如果语言上升到文学描写的高度,语言意境就不得不考虑了,如果再上升到诗的高度,语言意境就更重要了,就要考虑在翻译创作中,将语言意境也翻译过去,因为文学和诗的语言是用来品味欣赏的,光有意思是不够的。那么,语言意境究竟能不能翻译呢?
举个例子。《水浒》第32回描写武松想买肉食下酒,店家解释说那是孔亮私人备下的,不敢卖,“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这里的“放屁”如要译成英文,直接用“pass wind” 或“break wind”或“fart”那肯定不行,不懂中文的人读了会莫名其妙不知所指。如果译成“nonsense” 或“shit” 或“crap”,意思懂了,但他还会有中文“放屁”这个意境吗?
再举几个成语例子。当我们读到“胸有成竹”“刻舟求剑”“杯弓蛇影”“结草衔环”“举案齐眉”“止戈为武”“乐不思蜀”等等一大堆中国成语时,我们的大脑中是否都会呈现特定的语言意境,如果翻译成英语,不懂中文的人读了还会有吗?
再举一个俏皮话“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光“姥姥”和“舅舅”这俩词译成英语就很麻烦,即使整句译成英语,读起来也一点味道都没有了。
更不要说中国的歇后语了,象“马尾栓豆腐---提不起”、“空棺材出葬---目中无人”、“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赶鸭子上架---呱呱叫”、“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等,谁有把握说能把语言意境也译成英语?
回到诗的翻译上。先欣赏一首我大学同学的一首英文译诗:
Over the sea grows the moon bright;
We gaze on it far, far apart.
Lovers complain of long, long night;
They rise and long for the dear heart.
Candles blown out, fuller is light;
My coat put on, I'm moist with dew.
As I can't hand you moonbeams white,
I got bed to dream of you.
We gaze on it far, far apart.
Lovers complain of long, long night;
They rise and long for the dear heart.
Candles blown out, fuller is light;
My coat put on, I'm moist with dew.
As I can't hand you moonbeams white,
I got bed to dream of you.
这是一首韵律较强的英译诗,我把中文原诗贴出来,大家恐怕会有恍然大悟之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原来是脍炙人口的张九龄的《望月怀远》。正好中秋节快到了,在此顺祝大家中秋节快乐。不过我还想问一问,一个只懂英文的人读英文译诗或一个只懂中文的人读原诗或一个既懂英文又懂中文的人译诗和原诗都读,他们的语言意境是相同的还是不同的?
人们在谈论诗的时候,通常使用诗歌这个词,可见诗和歌关系密切。诗是可以用来吟诵甚至可以用来歌唱的语言艺术,因此,诗必须讲究节奏和音乐性,讲究抑扬顿挫和韵律。不同语言的诗是根据承载它的语言而设计的,所以不同语言的诗的形式必然不同。中国文字是方块字,并且是一音一字,诗歌就是根据这个特点设计的,所以就有了音字同步的整齐划一的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一直到多言的诗歌形式,就有了富有节奏感的平仄和音乐感的韵脚。如果把这些诗译成英文,中文诗的这些独有的形式是绝不可能翻译过去的。
反之也一样。惠特曼之前的英文诗也十分讲究节奏和韵律。英诗是根据英语语言特点设计的,英语语言是多音节的拼音的文字,所以它不以字数而是以音节论轻重节奏,而且韵律的安排也和汉语诗不一样,下面举一个比较接近汉语诗形式的英语诗,看看大家读起来是什么感觉:
O, my luve is like a red, red rose,
That’s newly sprung in June.
O, my luve is like the melodie,
That’s sweetly play’d in tune.
As fair art thou, my bonie lass,
So deep in luve am I,
And I will luve thee still, my dear,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 my dear,
And the rocks melt wi’ the sun!
And I will luve thee still, my dear,
While the sands o’ life shall run.
And fare thee weel, my only luve!
And fare thee weel, a while!
And I come again, my luve,
Tho’ it were ten thousand mile!
这是大家所熟悉的苏格兰诗人Robert Burns 的诗《我的爱象一朵红红的玫瑰》,如果按意思直译成中文,恐怕诗的味道就会缺失,所以有人就按照汉语诗的形式,译成以下这个样子:
呵,我的爱象一朵红红的玫瑰,
六月里迎风初开;
呵,我的爱象一支动人的乐曲,
弹奏得甜美合拍。
多么美呀,我的好姑娘,
我对你深深地爱!
我要永远爱你,亲爱的,
直到干涸所有的海。
直到干涸所有的海,
太阳把岩石烧作尘埃!
我要永远爱你,亲爱的,
只要我一息尚在。
别了,我唯一的爱人,
别了,让我们暂时分开,
哪怕千里万里,我的爱人,
我定要回来!
当我们读这个中文译诗时,我们也有很强的韵律感和音乐感,但这是中文诗一韵到底的习惯形式,实际上是译者根据原诗的意思,进行了再创作,不懂英文的人或没读过英文原诗的人在读这个译文时,应该与直接读英语原诗有不同的语言意境,因为诗的语言意境也包括诗的语言形式。
我的结论是:任何语言(包括诗)都是可译得,但又不能完全可译的。至于文学作品的翻译,它实际上是一种再创作,不能简单地说可译或不可译。
最后,请欣赏一首外语诗汉译的经典。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有一首著名的大家都熟悉的诗《自由与爱情》,直译:
自由,爱情!
我要的就是这两样。
为了爱情,
我牺牲我的生命;
为了自由,
我又将爱情牺牲。
我要的就是这两样。
为了爱情,
我牺牲我的生命;
为了自由,
我又将爱情牺牲。
中国30年代的诗人殷夫的翻译: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这不是典型的再创作吗?
201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