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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高天上流云
作者:蔡成  发布日期:2011-08-02 02:00:00  浏览次数:2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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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窗台露半截脑袋瓜,陈东往那瞅,脑袋一低,不见了。
继续上课,脑袋又偷偷浮上来……如是者四五,陈东的心乱套了。走近窗,探头,没看到脑袋,
只看到背影。瘦瘦小小的背影,落荒而逃。跑不远,摔倒,爬起,慌慌张回头,当然没人追,可她继续急跑。
是个女孩,眼睛是大还是小呢,没看清。
隔日下午,文老师在教室领孩子们咿呀呀唱歌,拎把野菜回校的陈东又见那女孩趴窗台上。陈东站稳,轻轻咳嗽。女孩回头,嘴巴大张,估计吓傻了,半会才“唉”一声,想溜。陈东一伸手,已扯住衣领。
“你叫什么名字?”那圩学校没办公室,陈东将女孩领进宿舍。
陈东和向老师住一起。宿舍还兼学校体育用品房,捐赠来的篮球足球羽毛球乒乓球堆满屋角。这是间陈旧的木头房,向右倾斜6度。真的是6度,负责教数学的向老师用量角器测过。
女孩不作声。她的左手藏身后,身子在抖。
陈东微笑,手搁她肩膀上:“别怕,跟老师说,你干吗不来上学?”陈东本无意,却看清女孩的左手了。手腕曲向内侧,红伤疤很醒目,大拇指食指直挺挺张开站立,余下三指沾一起,紧贴手掌。
女孩叫韦流彩,11岁。
2,陈东去流彩家。
没觉得意外,房子破烂不堪,两间屋,一间卧室(厨屋也在卧室内),一间牲口棚。又觉得意外,入屋内,光弱,却分明可察觉里面整洁干净。牲口棚里立匹马,吭吭哧哧嚼草。草有点零乱,但棚内肯定打扫过,不显脏。马毛光亮顺溜,一匹好马。
一路上,流彩的小手始终拽紧陈东大手。现在,流彩跳开去,屋里屋外屋前屋后大喊大叫:“姐姐,姐姐。”声音慌慌,复欢欢。
姐姐终于出现,手上握锄,脚步匆匆,身后的辫梢随身子的起伏敲打腰身。陈东心里暗香浮动,多年没见过这么长这么油亮粗壮的辫子了!他曾经的大学女友,也有这么好看的辫子。
“流云,你好。”流彩早公布姐姐的名字了。这名儿好。陈东自我介绍,“我叫陈东,是那圩学校新来的支教老师……”
流彩的话不全对。原来,她并非真的只一个姐姐,再没其他亲人了。流云还有个哥哥,去广东肇庆打工,和一个当地女孩结了婚,小两口子回过那圩老家一次,之后再没音讯。
流云低头,不敢看陈东,仿佛犯错误的学生。流云说话,声音像温柔的小羊羔:“我没办法……”
这是大实话。流彩刚3岁,爸爸就死了。妈妈病了好些年,花光流云在广东打工三年多省吃俭用挣的钱,没治好,前年某月某夜,拖着只剩70多斤的身子从家里爬出门,找棵歪脖树,用根绳子,偷偷死了。
流云:“我本来想好,若逢上好雨好风,玉米能有好收成,卖出好价钱,我就送妹妹去读书……”
话这么说,流云的心里其实不这么打算,她的心里悄悄埋着一个只让自己知道的计划——今年她不单给自家地里全种上玉米,还包了村里几户儿女进城打工的留守老人的地准备种玉米。她每天向天祈愿风调雨顺,能有好收成,她想攒到足够的钱,先送妹妹去城里医院,妹妹的手治好后再送她去读书。流云不想,特别不想,学校里那些调皮孩子给妹妹喊外号“瘸子”。
陈东质疑,牲口棚里有骏马,妹妹的学费却没有?
流云脸红,脸红的姑娘比不脸红时更好看。流彩说得没错,她姐姐真的是那圩最美最美的姐姐。
流云解释,那是别人家的马,她帮人家养。因为,她家没牲口,收玉米时,得借人家的马驮玉米回家,还得借人家的马驮集上去卖玉米。
陈东:“让流彩明天来上学吧,我帮她向学校申请学杂费全免。流彩聪明,没进过一天学校,认识的字不少,加减法也会不少。不读书,太可惜。”
流云想说,这是因为她一直在教妹妹。她读过三年书,去广东打工又跟厂里要好的小姐妹们学了不少东西。话到嘴边,却成另外内容,“老师,我不要免妹妹的学杂费。要不,我欠着,给您打欠条,等玉米收成换了钱,再还……”顿顿,认认真真问,“老师,您说,我妹妹去读书,她同学会嘲笑她的手么?”
流彩的左手,3岁多冬天跌火塘烧伤的。没钱治,土办法抹泥灰,结果皮肉连一块儿,长不舒展。这小小残疾其实不难治,动个手术就能解决。可没钱,在那圩即便再大的病也只好听天由命。
3, 流彩读书了,流彩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特别努力。期中考试,流彩得班上第三名。
陈东与向老师商量,与文老师商量,决定邀请所有家长来参加那圩学校期中考试表彰大会。
陈东的床上摆满鸡蛋,熟的,生的,有6个还涂了红圈圈;又有煮熟的玉米棒子,还有盒缺了一个的月饼。月饼有点霉味,大约“珍藏”时间实在太长……这些,全是家长们送的。
黄美丽的妈妈,拎来一口锅。锅里,是热气腾腾一只鸡。整只鸡,香喷喷,喷喷香!黄美丽的妈好激动,她家美丽的数学考了第一名!
流云空手,有些尴尬,远远地望陈东,眼神恍惚,想近前打招呼,犹豫又犹豫,没动。
陈东在台上表扬学生:“……韦流彩,语文61分,数学82分,总分第三名……”陈东努力找韦流彩的“家长”流云,总算看到,低头坐角落呢,头半勾着,左手绞右手。
表彰会散了,陈东将家长们送出学校,送好远。转身,准备回空荡荡的学校。路边转出一个人,是流云。
流云说话,眼睛却不看陈东:“陈老师,我没什么送您。我……我给您唱支歌吧。”
起始,声音低低,继而往高里走,愈来愈高亢:“高天上流云,有晴也有阴……”流云爱死这歌,自从打工时学会,常练。
唱得真好听,比彭丽媛唱得还要好听。陈东想告诉流云,你很有天赋,又聪明,如果能学声乐……这些话,陈东自个儿想想而已,没开口。陈东清楚,这些全是废话,说了白说。
唱完,流云的嘴张了张,似乎有话要说。不知为何,啥也没说,扭头想走。陈东倒想起有话。“流云,”陈东充满期待的语气,“那些良种玉米长势怎么样?”
流云眼睛一亮。“很好很好。”
陈东一直想树立一个因为相信科学而致富的典型和榜样。两月前,他去德宝县城买了10公斤“正大619”良种玉米送流云。他请流云试着种种这些高产量高品质的良种,百色山区的好多人家居然拒绝种植良种玉米,不信它的高产,只信种了几十甚至上百年产量低品质劣的传统山地玉米。
目送流云远去,陈东回学校,立刻慌乱又羞愧了。藏床底下的大堆脏衣服没了!近日忙,几双臭不可闻的袜子,没洗,窝藏在脏衣服里。更惨的,昨晚洗澡换下的短裤衩,也不见了。
4, 再见流云,快期末了。
流云兴高采烈来报喜,玉米大丰收了——良种玉米的产量是传统山地玉米的四五倍,村里乡亲一
致请求她明年帮他们买“正大619”作玉米种子。又见流云收割完玉米,马上在地里点播黄豆,村里有6户人家立刻跟着干了,而不是像往年那样让土地荒着余下时光。
流云真诚致谢:“陈老师,谢谢您的良种玉米,谢谢您教我的农作物套种模式。”
榜样的力量果真是无穷的!陈东的心里尽是欣喜,比流云还要兴奋十倍。长此以往,不怕穷困的那圩,乃至百色不会渐渐富裕起来。陈东为自己的“扶贫新法”得意,“一碗水端平”式的扶贫,还不如重点扶持出一个两个榜样来,再靠榜样去带动四周的贫困者踏上致富路。
流云递钱,两叠,一是流彩的学杂费,一是玉米种子钱。
陈东将钱推回:“你能不能买几只小猪崽,你替我们养着。等猪崽长大,其中一只卖后钱给学校,其余的,给你充饲养费。”陈东有心在那圩再树一回“榜样”——喂猪,不应像家家户户那样仅仅为了过年杀了美餐几顿,更应卖出钱来再添生产资料更上一层楼……这些,花尽口舌对乡亲们宣讲没用,还不如请榜样“成功操作”供人依葫芦画瓢。
流云爽快地应声:“好。”转眼又讨价还价,“小猪长大后,我留一只,其余的通通归学校。”
忽然想起一件事,陈东有些不好意思了。问:“流云,你偷偷帮我洗了9次衣服?”
流云吓一跳,脸颊飞快地红云朵朵。“您怎么知道?我妹妹告诉您的?”
陈东没回答。流彩当然没告密,他只不过从衣服上的清香猜测到谁是背地里的“田螺姑娘”。那是金银花的清香。陈东记得,自己有次提醒流云,晒干的金银花在广东的药店卖很贵,而那圩学校附近的山上随处都见野生金银花。
陈东由衷夸叹:“你扎的鞋垫非常舒服。”鞋垫,正踏在陈东脚下,针脚儿密密的,厚实,软和。鞋垫夹在洗干净的衣服里,陈东当初手捏鞋垫时,脑子里立刻冒出“雪中送炭”的成语。那圩多山多石,渐趋老态的鞋子快被磨穿底了,路面的乱石总是磕脚,生疼。
被人揭穿了“阴谋”,流云难堪,以一阵沉默来打发尴尬。再开口,是个问句:“陈老师,听说您教完这学期就离开,下学期不来了?”
陈东哭笑不得。这几天好多家长心焦地跑来挽留。即将离开那圩学校的人是同样来自广州的文老师,实在忍受不了晚上老鼠和蚊子坚持不懈骚扰而长久失眠的痛苦,决定撤退了。陈东替文老师编了个理由:“文老师的未婚夫一直在催她回去完婚,她只好提前回广州……”
悬着的半颗心踏实了,新的担忧冒出来,流云细声问:“陈老师,您未婚妻不催您回去结婚吗?”
陈东黯然,他相恋5年的女友,因他执意辞去石膏模具公司技术部经理的职务,决心到广西百色来支教一年,跟他分手了。陈东苦笑,“我没女朋友呢。”
两人站学校门前的山路上,夕阳西下,将一前一后两影子叠成一人了。流云无语,脚尖去碰路边的小石子,还有杂草。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石子翻个身,滚开去。草挺委屈,折了腰,趴地上,流云还用脚尖惹它。
流云今天穿红色平底皮鞋,打工时买的,这在那圩少见。舍不得穿,今天是第四次穿。流云还穿了清清爽爽的白衬衣,白裙子,这在那圩更希奇了。看得出,流云今天下了功夫打扮。
陈东忽然笑了:“流云,你今天看起来像天仙妹妹哟。”
流云迷糊:“什么天仙妹妹?”流云没摸过电脑,哪晓得红透半边天的美少女天仙妹妹?
陈东:“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她美丽的照片。”
流云羞了,脸先羞红,接着周身热起来。额冒出浅浅汗粒,鼻尖冒出浅浅汗粒,两腮也不能幸免。密密的汗粒儿亮晶晶的,仿佛沾嫩草细细绒毛上的晨露,不淌不流,静静地亮在霞光里。
陈东看得有点痴,半晌,若有所思开口。内容有些唐突,管不了那么多。“流云,你这么漂亮,干嘛还没找婆家?”流云20岁了,同村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全嫁人生孩子了。追求流云的人何止十个九个,4年前,就开始有人家托媒向流云求婚,可一听流云非得嫁人就要带着残疾妹妹一起嫁,尽管有太多男孩都倾慕流云的漂亮,但都悄没声息退却了。
流云没回答陈东的问题,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说:“陈老师,迟早,您也会和文老师那样,离开那圩,离开流彩,离开您的学生,对不?”
陈东想实话实说,等一年的支教时间到了,他会离开。可他不忍,违心说:“很有可能,我不会走。”稍停顿,又说,“我哪舍得走,我还没教会流彩、美丽、栋栋写日记,还没见到你们全都温饱无忧,富裕起来,我……”后半截话是真的,一个学期的支教生活,陈东舍不得43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们了,舍不得虽贫困却纯朴善良的那圩人了。
“真的!真的?”流云没有一蹦三丈高,她站好,眼睛盯陈东,像发誓,“陈老师,我保证,我要成为那圩第一个富起来的人,我还要带领更多人一起富……”
话说完,流云转身跑了。炎夏,漫山遍野尽是山花,流云象洁白的云,在花丛里飞呀飞。顷刻,远远的,有歌声飘进陈东耳里来了。“高天上流云……”
5,陈东真的没走,一辈子都没离开那圩。
新学期,陈东去县城给学生们买文具。前夜下了雨,路滑,搭乘的摩托车冲出路面。山坡不高,不陡,摩托司机只伤了皮肉,陈东的身子却直直飞出去,头重重地落在一块拱出地面的石头上。
坟茔就挖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棺材摆在学校的操场上,那是那圩最厚实最宽敞的一口棺材。家家户户都捐出一根木头,有人拆了家里的门框,有人换了房梁……反正,全捧出自家最拿得出手的木头,演变成那圩有史以来最华丽的棺材。
远远近近的,7个吹唢呐的高手,除了那圩的根爷爷,附近这坡、太平、龙角等村寨最有名的吹鼓手全不请自来。一曲曲响彻云霄,哀怨迂回的招魂曲铺天盖地,奔涌而出。
流云的眼睛比桃子还大,她走近那群唢呐手:“你们会吹《高天上流云》吗?”
大家面面相觑。等等,一个年轻吹手点头:“我会。”独个儿吹一遍,其他吹手就磕磕绊绊跟着吹了。
长长的队伍,男和女,老和少,连狗和马和牛都加入队伍,排成长龙,送敬爱的陈老师。
没人嚎啕大哭,只有并不整齐的唢呐声,只有流云在引吭高歌——“高天上流云,有晴也有阴,地面上人群,有合也有分。南来北往论什么远和近,一条道儿你和我都是同路人。莫道风尘苦,独木难成林,一人栽下一棵苗,沙漠也能披绿荫;莫怨人情冷,将心来比心,一人添上一根柴,顽石也能炼成金、炼成金。高天上流云,落地化甘霖,催开花儿千万朵,人间处处春……”
在歌声里,所有的人,默默的,泪湿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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