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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我是天涯的一片云
作者:蔡成  发布日期:2011-07-31 02:00:00  浏览次数: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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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热。
刘天天裸着膀子,弹墨线、开解木料、推刨……汗水沿背脊梁下淌,裤屁股很快现两坨水渍。他蹿出遍地的狼藉,站阳台歇息,乱望。四面八方全是楼,墙体上密密麻麻挂着空调主机。美的、科龙、海尔……
好想念空调。
享受过一回空调,在老板家里。老板只是几个散兵游勇的老板,从事家庭装修。老板伸肥手拍刘天天肩膀,说:“小刘,以后你就跟我一起发财了,我所有业务的木工活全交你干。好好干,两三年后拽大把钱回老家盖个楼,娶个婆娘,享不尽的福。”刘天天开心地笑,没忘了赶紧享受空调。空调真好啊,凉快,连心窝子都爽透了。
刘天天后来不想念空调了,他盯着对面四楼阳台看。
阳台上,小可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小可穿米黄色V领衫,短,下面露一圈白肚皮,领口开得低,万般春色荡漾着,一个劲往外涌。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再看,咒你得烂眼病。”小可吼,两根手指捏自己的短衫领口,像亡羊补牢加强“保密”措施。
刘天天略略抬头,相隔50米,半空中,与小可鄙夷的目光撞一堆。他红了脸,将眼神躲开,解释:“我没看你,我在看狗。”
“你!你——”小可怒,想破口大骂。狗却冲着刘天天说话了:“汪汪,汪汪汪。”
西施犬趴在小可的左胳膊窝里,短促的腿,肥,毛茸茸浑身白,偏鼻尖上浮一团墨。一条有趣的狗。小可愣,望一眼心爱的宠物,望一眼刘天天,“噗哧”乐了。
中午,刘天天举个馒头咬,眼睛老往左瞅——临时就任“餐桌”的工作台上,躺本杂志。
小可又出现了,喊:“小伙子,吃饭啦,你叫什么名字?”
刘天天将手上的馒头放桌上半碟辣椒酱里沾沾,狠劲啃一口,两腮鼓起来。
“哑巴啊你,我问你名字呢。”刘天天使劲吞咽,眼睛移开杂志,扭头望一眼对面的阳台,回复:“刘天天。”
“刘添添?……哦,你妈生了你,家里就添了一张嘴,所以取名刘添添吧。”
刘天天扬杂志,晃动:“不是那个添,我的天是天涯的天。”
近在咫尺的杂志,《天涯》,1998年版,别致的黄色牛皮纸封面,鲜艳的“封腰”还在。这是刘天天在路边旧书摊花1元钱买的。《天涯》的原主人,怕是买了它看也没看就任它在家躺多年,然后直接卖给收废品的人了。可惜了一本好杂志。
周末,男人从香港过深圳河这面来。男人的胡子触到小可的痒处,她咯咯咯笑了,笑完,说,“老公,我们做个组合衣柜吧。买的这个,好看不中用……”
这是刘天天第一次接私活,他没瞒老板。
老板很满意刘天天来征询意见,同意了,还拿他取乐:“小刘啊,你可要提高警惕哪。那楼去年我们干了好些单的活,那些房子好多是香港人给二奶买的房。你莫要被人家的二奶勾走了魂哦。”嘎嘎,嘎嘎,几个同样年轻的装修工跟着起哄,坏笑。
包工不包料,刘天天带小可去买木料。小可笑眯眯说:“反正不是我掏钱,当然拣最好的买。”
刘天天把活干得溜快,小可不满意了,骂:“我家没死人,我没请你赶造棺材,你急什么急!我告诉你,我不乐意的话,活干完也不给你钱。”
刘天天摸后脑勺,冲小可摆笑脸:“我老板说,现在深圳人都忙着买房,活计多,他要我赶紧忙完这柜子呢。”说归说,他的手脚放缓了。
刘天天用水沙布细细打磨柜体表面。小可用手摩挲光滑的木板,夸道:“你真能干。”
接下来的事情不多了,天却一下阴暗下来。窗外,突如其来的狂风将一棵芒果树的上半身吹歪了。
刘天天急:“台风来了,这活我明天来完工。我得回去了,要不等会撞上大雨,肯定淋透湿。”
小可板脸:“不行,明天周六,我老公准回来,柜子要是还没完工,他会乱骂人。”
刘天天苦着脸干活,小可却拎提子递过来:“来,吃点东西,歇会再干。”这会儿的小可笑眯眯的,笑眯眯的小可比发脾气时好看一万倍。干嘛她老爱发脾气呢。
这几日,小可总请刘天天吃水果,西瓜、荔枝、龙眼、奇异果、香蕉。来深圳8个月,刘天天总共才买过一根香蕉两只酸李子,这几天把他吃美了。
“哐啷”一声巨响,吓刘天天一跳,小可尖叫一声,伸手抓住刘天天胳膊,颤抖。
楼下汽车警报声响成一片。小可终于松手,小心翼翼走近窗前,伸脖子朝下望。好大的风,将楼顶一块广告排推楼下。真险,幸而只砸到一辆车。
小可招手想喊刘天天到窗边去看,没张嘴,猛然退五六步。使劲喘一阵后,她兀自笑起来。雨点竟然吓了她一大跳——暴雨紧随狂风而来,粗大的雨点狠砸窗玻璃,像密集的鼓点,似乎更急切。
窗外黑沉沉的,只有风声,雨声。
小可几次欲言又止后终于开口:“小刘,今晚你不回去好不?”没等圆睁双眼的刘天天回答,小可着急地补充,“我给你50元,不,100元。你可以睡我家客厅,要不睡客房也行。今天这台风,看来晚上都没得完,我一个人,好怕。”
刘天天迟疑着,心里悄悄算账。100元,可以买60多斤大米,如果买酱油,够买80瓶。
风一直没停,雨一直没息。刘天天和衣歪沙发里,起先睡不着,翻来覆去睡不着。渐渐睡着了,睡得很沉,他太累了。后来,他醒来了,闭着眼睛使劲想睡也睡不着了。有人正用手指慢悠悠地划过他的额头耳根下巴脖子胸膛,还在继续向下前进,又低低唤他:“小刘,小刘。”
刘天天一动不动。喊声就变吃吃笑了,“你小子还装睡,我,我看你怎么个睡……”刘天天不敢动,但终于忍不住,就动了一下,是挣扎。再挣扎一下,又挣扎一下。后来他就动了,动得非常厉害。
终于忙完辛苦活,刘天天又不动了。一只柔软的手指沿着他汗浸浸的背脊梁轻轻地走了一串S,附带着一句近在耳边的喃喃低语:“你真能干。”
刘天天不作声,腰缩一下又扭一下。痒,好痒,他想躲避黑暗中背脊梁上那根不依不饶的手指,可始终没逃开。耳语又响起:“你真的好能干。人不可貌相呢,瞧你身上就几两瘦骨伶仃肉,没想到劲不小哟。”
刘天天心想,我在老家学木匠一年半,每天搬木头抡斧拉锯,没几斤几两的力气我能在匠工里混?
耳边的低语还在继续,“我老公跟你相反,看上去一身肉,好像强健得很,其实整个一个烂柿子……哎,你知不知道烂柿子男人是怎样的?”
刘天天在黑暗中晃脑门。刘天天今年18岁,之前的日子都在安徽的临泉农村打发时光,除了干农活和砍锯凿刨的木匠活,他的见识有限。
完工了,刘天天埋头收拾工具。小可将衣柜上下里外打量几番,微笑:“还行,确实能干啊你。”
小可递钱给刘天天,看他数钞票,忽伸手捏捏他胳膊。刘天天闪了一下,没闪开。胳膊上肉少,可紧巴巴的,挺结实。
小可笑眯眯问:“今晚,还来好不?”
刘天天当然想来,很想来。可他怕,很怕。
小可嗔道,“傻子,我骗你的,我老公去英国看他老婆去啦,至少半个月后才回香港,再来深圳。”
刘天天觉得这话不对劲,“我老公去看他老婆”,瞧这话……脑子里把这话颠来倒去琢磨了众多回合,可啥都没问,勾着脑袋走了。
老板的话没错,深圳人都是款爷,都忙着买房,都忙着要把家鼓捣成大半个高级酒店样。刘天天没完没了忙乎,然而老板越来越多地凶他:“他娘的小刘,你的魂真被人勾走了不成,原先你手脚麻利得像抹了油,现在你瞧你,像得健忘症的大妈,时不时总要发一阵痴……”
刘天天脸上立刻挤出两股笑来,任老板骂。
刘天天再没去小可家,小可却褪下平日里一穿上马上呈现水落石出样的那些时髦衣服,穿戴得严严实实来找他了。
小可:“天天,我搬来和你一起住,好不?”
刘天天心里一阵猛跳,说不清究竟是吓的,还是别的。
小可愤懑发牢骚,我和老顾在一起三年多了,从没足斤足两享过一回女人的快乐,老顾这王八蛋是豆腐渣。老顾,是小可嘴里的“老公”。
刘天天和小可同居了。“新婚”第一夜,小可喜滋滋咬着刘天天的耳根说:“天天,你知道么,和你在一起,我才真正体会到作女人的幸福……”
刘天天憋足劲干活,帮老板干,还接私活。私活都是小可拾掇来的,她托先前通过打麻将认识的姐妹们介绍活计。姐妹们都骂小可昏了自己的猪头,转身却没忘热心弄不少赚钱机会给刘天天。
小可去一家大型超市上班了。小可今年24岁,重庆万州人,毕业于成都德阳师专,漂亮,嘴又巧,找份一般工作实乃手到擒来。
夏去秋来,季节的交替悄无声息,深圳依旧热得要命,蚊子抓紧时间从人身上捞甜头。入夜,小可挠着左腿上的三个痒不可耐的“小包”,说:“天天,我怀孕了。”
刘天天吓一跳,想都没想,脱口就问:“怎么办,那怎么办?”
室里没开灯,室外不远处,一家娱乐城闪烁不休的霓虹灯绚丽无比。小可的目光穿过眼前的黑暗,越过空洞的窗口,直抵霓虹灯的灿烂。她再没说话了,似有似无叹口气。头一回,这夜,睡前小可没将自己的脑袋靠刘天天肩膀上搁一阵,没与刘天天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劲描绘美好的未来。
好多钱摆床上,一沓一沓,码得整整齐齐。刘天天张大嘴巴,惊疑地问:“这是什么?”
小可目无表情,说:“钱。”
刘天天当然认识钱,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这么多的钱。
小可埋头整理衣服,一件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全摆进张开大嘴的旅行箱里。刘天天慌了,一把抓住小可的胳膊:“你要离开我吗?”
小可不看刘天天,站窗前。这处城中村又有谁家的农民房拆了扩建新楼,打桩机正使劲撞击地面,哐当,哐当,坚强有力又枯燥沉闷的声音远远传来。
小可说:“老顾来找我了。他老婆的乳腺癌没能治好……他说,只要我点头,他愿马上娶我作老婆。”
小可说话的语气比白开水还淡,仿佛说一件与己丝毫不沾边的事。然而,很快,小可开始哭起来,泪水拉成长条趴脸上。
小可说,我四个多月没买过新化妆品了,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每天在超市收银台站着上班,下班后脚像灌了铅……我真蠢,傻乎乎误会了爱情二字。其实,我也许并不爱你,我只是迷恋肉体上的欢愉……你不要怪我,好多人都和我一样,会错误地把缘于肉体的感官享受当成爱情的滋味。
刘天天的眼睛红了,他恼怒地叫喊:“那你以为自己是真爱那个糟老头!”
小可摇头,苦笑了。“爱?我早不稀罕什么爱了。我只想过一种更体面的丰裕的日子,我只想远离这种为了一日三餐而没日没夜奔忙的日子,我只不过希望我们的……”犹豫一下,小可继续说,“我只不过希望我的儿子将来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能有更美好的前程。”
“这些钱,5万元,老顾给的,他一直想有个儿子,可他死去的老婆只为他生了个女儿。他说,他一定好好待我儿子……”
小可又开始整理衣物,合上旅行箱后,想起点什么,又打开来,从箱底掏出一个存折,放床上的那堆钱一块。存折里有3万元,是小可存了好几年的定期存款。
小可走了,眼角挂着泪,或者又根本没泪,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小可的手上,撑柄粉红遮阳伞,这是她和刘天天同居4个多月以来再次用遮阳伞。临出门一回头,刘天天依旧对着墙壁发怔,小可幽幽叹气:“刘天天,你知道么,我们之间,像你的名字,是远隔了天涯的两片不同的天。”
刘天天突然醒悟过来了,他冲下楼,追。
街那头,停辆乳白色的尼桑,一个男人,头已半花白了,少说也有60岁吧,打开车门,护着肚子略微凸起的小可上车。男人随意回首看了一眼,目光从失魂落魄奔跑的刘天天扫过去,没作丝毫停留。好似,刘天天只是灰蒙蒙天空下的一颗随风扬起的烟尘。
车开动了,刘天天跑不赢一辆车,他被尼桑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街边,哪家小店正播放一曲熟悉又陌生的乐曲,是《命运交响曲》,老贝的。本该低沉迂回的交响曲开得震天响,应该是盗版,声音混浊不清。混浊的“命运”声中,人如流水车如龙,悄没声息从刘天天身边晃过去了,没一辆车和一个人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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