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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等着你回来
作者:蔡成  发布日期:2011-07-31 02:00:00  浏览次数:1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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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山死于松山——前一个松山是人名,后一个松山是地名。
松山死时,怀里揣着3封信和1张黑白照片。56年后,松山的遗物抵达李阿秀的手上。李阿秀捧着共有9个弹孔,布满发黑的斑斑血迹的遗物,没泪,只反反复复说:“看到这些,我就看到了松山,我就回到了昨天。”
昨天?确实就在“昨天”,祖籍中国广东的17岁的李阿秀和堂姐去澳大利亚北领地达尔文港,认识了来自日本京都府谢郡伊根町的松山健一。
堂姐快结婚了,在悉尼华埠开杂货店的祖父答应赠她一条珍珠项链。堂姐提要求:一,我要自己去澳北海岸选购珍珠;二,我要自己确定珠宝加工店。
船在海上起伏,李阿秀的眼睛瞪溜圆。精美的珍珠竟如此得来?采捞工一个猛子扎进深海,赤手空拳捞出一个个珠贝,再从贝壳里剥离出一颗颗晶莹透剔的珍珠。
船主指攀援船帮而上的壮实小伙骄傲地说:“松山,整个达尔文港最勇敢,技术最高超的珍珠采捞工人。”
松山上船,从绑在腰间的网兜一掏,掏出一捧珠贝;轻轻一扣,贝壳一分为二;大拇指一推……转眼,手掌上已是一片灿烂。
堂姐惊喜尖叫:“哇,好大,好亮。”松山的珍珠粒粒饱满圆润,泛幽幽光泽。
李阿秀也“啊”一声,没词儿了,却扯下扎头发的丝巾,嘴里吸着寒气走向松山。
松山瞅递近来的丝巾,瞟自己的右胳膊,好长一条口子,血渗得凶。松山微笑:“蹭破点皮,常有的事。”抬头看李阿秀,李阿秀的头发去了丝巾的束缚,海风吹拂,一缕黑发遮面,精致的脸蛋便烟雾蒙蒙了。
松山逐个捏珍珠举起对着阳光眯眼打量,最后拣一枚放李阿秀手心:“送你。”
珍珠大如葡萄。
简单,直接,没繁枝碎节,松山健一和李阿秀上演文学作品里偶现的一见钟情。
祖父第一个坚决反对。
祖父是位早年从广东高州飘洋过海流落澳洲的中国农民,曾在昆士兰种菜为生,历尽艰辛后终拥有足以和三个同乡合资购买一家小农场的资本。但,几番洽谈即将拍板前夜,农场被一户日本家族高价横刀夺爱。时过多年,祖父仍耿耿入怀,怒吼:“你知道抢去我们农场的日本家族叫什么吗?他们叫松山。”
父亲第二个反对。
父亲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训女儿:“阿秀,你知道不,小日本正欺负咱中国,日本人一个个都骑到咱中国人头上拉屎拉尿了,你还叫着喊着去嫁日本人,你这不是卖国贼吗,你这不是成心将咱们李家的脸丢尽吗……”
李阿秀想对祖父说,此松山非彼松山。日本的姓氏虽稀稀落落,但她的松山健一未必跟半路杀出“劫走”小农场的松山家族有瓜葛。可李阿秀终究没动嘴。已是20世纪三十年代了,可即便走出国门的中国家庭,旧传统却依旧坚固,年岁越长越权威,晚辈哪能挑战。
李阿秀又想与父亲理论。爱一个人而嫁给他,乃天经地义,与上纲上线的“卖国贼”丝毫不沾边,更别提丢李家的脸了。可她照样选择了沉默。父亲生于澳大利亚,仅被祖父送回中国广东乡下读了3年私塾,但父亲开口闭口只以中国为祖国,识字有限的他格外关心时事,对日本霸东三省,攻卢沟桥,战上海……步步紧逼欲奴役整个中国早怒火冲天,只恨祖父不允他回国,否则他一定弃商从戎飞赴祖国,讨伐入侵者。李阿秀理解父亲的爱国心。
莫须有的“家仇”,遥远的“国恨”,没能冷却李阿秀心底的火焰,她默默打点行装。母亲偷偷将一团东西摁进女儿的行李,嘴未张,眼先红:“秀,拿去,莫声张,妈的旧首饰,去换点钱……”顿顿,叮嘱,“秀,我们客家女人,最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爱一个人,就一生一世跟随他,不因贫穷,不因疾病而离弃,不因地位权势改变而三心二意……”
多年后李阿秀信了耶稣,在教堂见证几次婚礼后,惊觉母亲粗俗的话与主婚牧师说的“誓词”竟如出一辙。母亲的娘家在被天下所有客家人奉为“客都”的广东梅县(现改名梅州)。客家女,自古被认定为是最重中国传统美德的一个优秀群体。
李阿秀与松山健一结婚了,没嘉宾,缺喜宴,他俩安家在达尔文港一处简陋陈旧的寮屋。欢喜的柴米油盐日子,开始于1939年9月。此时,东方的日本侵略军正与中国国民党薛岳兵团激战长沙。在西方,希特勒的德国势如破竹,闪电入侵波兰,挥舞屠刀实施种族灭绝政策。可新婚的小两口将枪林弹雨的世界似乎通通忽略不计了,眼里只有甜蜜。
半年后,李阿秀怀孕。可惜欢庆的心情还没享透,哀愁已铺天盖地奔来。这世间,悲哀总伴随幸福托生。
松山说:“阿秀,我必须回国,帝国需要我去报效,天皇需要我去尽忠。”达尔文港原有2700多名日本籍珍珠采捞工人,一个接一个相继离澳回日,松山是最后的20多人之一。
登船,牵手两依依。松山忧戚,劝阿秀:“你回到父母身边去吧。”阿秀垂泪,摇头。李阿秀心里反复念叨的,口里默默咀嚼的,是同一句话:“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
松山一去,杳无音讯。
阿秀给日本写信,信亦如黄鹤一去不返。李阿秀抚摸愈来愈隆起的肚皮,唯有心慌慌,复慌慌。
孩子终究落地,是松山健二,而非松山秀子——松山离去时,嘱咐:“如果生男孩,就取名松山健二,如果是女孩,就叫松山秀子。”
李阿秀永难忘,1942年2月19日,哄了半天的健二刚朦胧入睡,但猛然咧嘴发出惊天动地号哭。比撕心裂肺的健二的哭叫更恐怖的声音呼啸而来,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李阿秀怀抱健二摔倒,墙上挂的东西,桌上摆的物什,全哐啷哗啦坠地,寮屋使劲摇晃,仿佛顷刻间将分崩离析。呆傻片刻,李阿秀听到慌乱的脚步和尖叫声:“日本人来啦!日本人来啦!”
日本人真的来的,坐飞机来的。
是日,法西斯日本的炮弹像雨点,从天而降,狂轰滥炸澳大利亚北部海港达尔文。日军将战火首次燃至澳洲大陆,达尔文港一片恐慌,整个澳大利亚一片恐慌。惊慌失措的李阿秀如一叶浮萍,可她不愿随逃难者南逃,只欲坚守狼藉破败的达尔文港。她相信,有她守候,松山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可她不明白,她的松山,怎会和头顶上倾倒炸弹的人是同伙呢?
满脸焦渴疲惫的祖父和父亲出现在李阿秀面前。两个男人,早忘记当初阿秀出门时掷地有声的愤怒:“你踏出李家门,就不再是李家人!”
李阿秀回到了悉尼。
很快有人来劝李阿秀:“一个人拖个孩子,好累,你找个人嫁了吧。”
澳纽军团的一名军官,赴欧洲战场失去半条腿后回澳任文职。母亲偷偷去相人,回来给女儿吹耳边风:“秀,那人腿脚不便,但其他条件好……”
李阿秀摇头:“不,我要等他回来。”
松山没回来,一年,又一年。1945年日本已投降,没回来。1950年,1960年,1970年,健二的个头早高过了妈妈李阿秀,松山健一的身影仍没出现在眼前,只闪现在梦里,心里。
李阿秀最交心的堂姐出面当说客:“有个柬埔寨华人,愿掏4万美金,和你结婚。假结婚也成,他只求逃出柬埔寨……”
此时已是1970年代中后期,战争成了柬埔寨的唯一主题,死伤无数后,红色高棉将整个柬埔寨收入囊中。在金边经商扎根多年的华人要么被劫略一空赶往乡下,要么被驱赶到森林用乱抢扫射。站在地狱边缘的华人为逃离柬埔寨苟且存活于世,掏钱采用或真或假的联姻形式进入异国他乡是其一无奈方法。
李阿秀摇头。“不,我要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一等,再等。李阿秀的双鬓不知不觉浮现一撮白,一片白,满头白……
“您后悔坚守这漫长的等候吗?”在长达3个多小时的访谈中,这是我始终最想向李阿秀老人寻求答案的问题。我共询问三次,前两次,老人看我一眼,低头继续自己的长篇讲述。末一次,她反问我:“你说,郭家二小姐后悔过没有?”
李阿秀说的“郭家二小姐”叫郭婉莹,李阿秀儿时校友,也是玩伴。郭家与李家在悉尼是近邻,郭家亦开杂货店铺,在李家旧居出门左转,行过一条街能看到。郭家店铺日渐发展壮大,后演变为中国国民政府时期中国最大的百货公司永安公司,在今日上海南京路还能觅其芳踪。而郭家二小姐静悄悄走进陈丹燕的《上海的金枝玉叶》,这位1949年后选择留守中国大陆的富贵小姐,经历短暂幸福后,在一次又一次运动风潮中,备受无尽的打击与凄苦……
知我从中国大陆来,刚见面李阿秀问:“听说你们那有人写了一本书,专讲郭家二小姐的故事?”她打听的,正是《上海的金枝玉叶》。李阿秀叹息,“戴西(郭婉莹的英文名),怎么会那样呢,她怎么能受得那苦楚啊。”李阿秀为儿时朋友的遭遇叹息,可她自身的大半生又何曾比戴西好几分。
李阿秀的无尽等候终于尘埃落定。
1996年,英国剑桥大学毕业的松山健二先后去四次日本两次中国后,捧回了从未谋面的父亲的遗物。
李阿秀反反复复说:“看到这些,我就看到了松山。”
李阿秀的身体飞快奔向老态龙钟。如枝头尚存几片绿叶的一株老树,秋风中,残存的绿色带着无尽眷念,一片一片又一片,飘落。最后,空寂的枝头,荡然无存。
2006年11月末的那个下午4点,我缓缓掩上了采访本。我好希望李阿秀添一句画龙点睛的话,让她为自己半个多世纪的等待总结一条沉甸甸的警世之言。哪怕是声叹息,如,“由于战争,多少甜蜜爱情被埋葬,多少幸福家庭被拆散,多少美丽家园被毁灭啊。”或者,“我们要痛恨军国主义,诅咒战争,呼唤和平……”
然而,没有,李阿秀什么也没总结。是否,她什么都不曾想,在她心里,全被一个男人的身影塞满。只是,当李阿秀偶尔提起他的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各自的美满家庭时,她情不自禁发感慨:“孩子们比我幸运啊,赶上了好时光。”
在老人眼里,何谓“好时光”?她知,我也知。
李阿秀起身,走近一台旧唱机。一首歌,老老的歌,随即轻轻流出。
“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等你回来,让我开怀。等你回来,给我关怀。你为什不回来,你为什不回来。我要等你回来,我要等你回来……”
歌声如泣如诉,宛如梦呓。
“你为什不回来?你为什不回来?”这一声声,一声声哀伤寂寞的追问,让本已告辞欲离去的我返身,默默坐回老人跟前,聆听。此情,此景,此歌,无法抑制的,有泪悄悄划过我的脸颊,冰凉。好久,恍然惊醒,抬眼望,李阿秀微合双眼,一动不动,似已入梦,又似浸淫于歌难以自拔。
采访时,李阿秀的儿媳,也就是松山健二的太太始终陪伴在我身边。她说:“我妈,每天都会播放这支歌。”
60多年前的松山健一是否曾问:“我为什么回不去?”他定问过自己的,千千万万在战火中奔波的人也该问过自己,他们,该知道答案。可最终,不曾回,仅剩游魂,飘荡异乡。
李阿秀死于2007年4月,悉尼。遗嘱曰,将391封信和两张照片焚化,陪我去天堂。有血迹的3封信,是松山写给李阿秀的。其余388封,信封上均写着松山健一收,那是李阿秀写的。
松山的信,弹孔凌乱,血迹纵横,仔细辨认后尚能阅读。
第一封:我很想念你,我已回到日本京都,故乡真美。
第二封:我恨想念你,我们抵达了上海,上海很美。
第三封:我很想念你,我现在在中国云南松山,这里非常美。
所有信,寻不见战争字眼,只见眼前美景,只见思念。如无弹孔和血迹,谁不认定这是和平年代温情脉脉的家书呢。
李阿秀揣测,松山写完第三封信后战死沙场。而李阿秀永远想不到的是,1944年6月至9月,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的战事发生于云南松山。日精锐之师五十六军团在中国远征军的攻击下全军覆灭,而中国军队也付出惨重代价。战争结束,中国国民政府人道地掩埋敌方尸体,没找到松山的半边脑袋和右手以及下半身,从松山左手死死护住的胸前找到三封信,一张照片。
李阿秀的葬礼,我列席。焚化的两张照片,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张沾满发黑的血迹。
照片上,松山矮壮,络腮胡子茂盛;李阿秀大眼,短发,发梢微卷上翘,穿白色婚纱。17岁的李阿秀,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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