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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斑鸠,斑鸠
作者:蔡成  发布日期:2011-07-31 02:00:00  浏览次数:2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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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鸠在地上觅食,小脑袋一伸一缩,忽然低头啄点什么,复又扔下,继续寻寻觅觅。有只跳上栏杆东张西望,偶或,也瞟苗远。
斑鸠一身灰,唯颈旁蓬蓬松松半圈白,远看像脖上挂项链。腿脚桔红色,走得那一缓呀,恍如戏台上旦角的碎步儿,但比伊们优雅。苗远想,该为鸟们摄个影,名字悄悄取好了,叫《舞台》。可惜了,相机没带。
苗远将手上的书搁栏杆上,专心看斑鸠。
微风徐来,有一页没一页乱翻书。劲道弱,几页书翻起,又落下。风不心甘,再来一次,又来一次,忽然急躁一把,“啪”,书掀地上。鸟们惊一跳,却不慌,缓缓振翅,逸去。
苗远的目光追随斑鸠轻盈的身影,由近及远,远,更远——他看到妙果了。
妙果16岁,是灵官寺的尼姑。
妙果弯腰在灵官潭边洗衣服,头顶有戒疤,嘴里哼歌,没词,只是调调。听不出是什么调,但肯定不是梵音。小阳春了,有几株桃怒绽粉红,又有几棵李缀一簇簇嫩白。桃和李,都灿烂在妙果身后不远的地方。
苗远信步过去,他忘了自己的书。身后,书兀自躺地上,素面朝天,封皮上现几个字:《藏地牛皮书》。此地却不是西藏,是湖南省益阳市金盆桥,一个连绵的矮小山头和稻田重重包围的村落。
五步开外,立定,听会儿,苗远问:“小师傅,你唱什么歌?”
歌声嘎然而止,妙果抬头。苗远一下记住她了:两眼墨如炭漆,因张惶圆脸比桃花红。唐时的诗人真是高,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绝了!
小尼半晌没作答。苗远再问:“你刚才唱的歌很好听,是什么歌?”
妙果拧衣裳,装桶里,急步离去,忙里偷闲说句,“我不知道,不知它叫什么歌。”妙果娇小,灰色僧衣宽大。
苗远好笑,想,自己哼的歌不知是什么歌,有这事?
进灵官寺,苗远又见到小尼姑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妙果正侍弄香油灯,没抬头,用右眼余光瞟苗远,看着香油灯跳动的火苗,低声说:“释妙果。”
灵官寺小。
没藏经楼,钟鼓楼;佛殿有,供奉威严不足慈爱有余的灵官菩萨;法堂也有,小得可怜,缩佛殿后,一间平房而已;法堂右侧,是三四间厢房,该是尼姑们的生活用房了。有座佛塔,青砖结构,八角,九层,密檐式,塔刹却不见了,东南侧坍塌好大一片。何年何月何人建筑?出寺,沿狭窄青石板小路蜿蜒而下,近烟雨潭楠竹林旁有座古朴石拱桥,小巧,年岁不低。
苗远问佛塔年龄,问竹林边小石桥是否归属灵官寺,妙果一概摇头。
苗远苦笑,但对破旧佛塔和小石桥喜欢得不行,更喜小石桥名字,居然叫“一座文章桥”。 有啥来由?只见桥名,不见题款,隶体,字颇具蔡邕《熹平经》韵味,不知谁个无名高人题写。
站公德箱前,苗远掏出300元,塞进去。
妙果吃惊:“你捐的香火钱是我们收到的最多一个。”苗远笑,心说,我掏的不是香火钱,不过预支“买路钱”,我爱煞这世外桃源般的景致。
再去灵官寺是俩月后。
巧,灵官潭边又见妙果。妙果蹲地上,斑鸠围着转,转。
苗远走近,悄悄看妙果撒食喂斑鸠,跟鸟们说话。有俩斑鸠吃饱喝足了,跳上妙果肩头轻柔呼唤:咕咕-咕,咕咕-咕。
这回有备而来,凝视这和谐一幕,苗远端起相机。“咔塔”,妙果闻声仰头,怔,转瞬高兴:“苗先生?你又来了。”
妙果说,灵官寺没人来参观,香客也少,附近农民有病痛才来烧香磕头,要么逢年过节来给菩萨上香祈愿风调雨顺家运亨通。
妙果说,寺里不只我和师傅,还有一个妙因师姐,去峨眉山佛学院读书了,等师姐回来,就该我去峨眉山了。
妙果说,每天5点起床,上香、诵经、洒扫、开庙门。
妙果说,早餐吃白粥、咸菜;中午和晚上吃米饭、青菜、豆腐或者笋子、地瓜。青菜自己种的,笋子竹林里多的是;晚上诵经,夜9点一到就上床睡觉……
苗远微笑,一会看斑鸠,一会看妙果。末了,说:“妙果,你上回哼的歌叫《妹妹找哥泪花流》,电影《小花》插曲,刘晓庆和陈冲主演。”
妈妈死时,妙果6岁,被姑姑接到灵官寺来了。姑姑现在叫净心师太,妙果叫她师傅。妙果的爸爸,更早,死在宁乡县煤炭坝的煤窑。那歌,是妈妈时常哼唱时她偷偷学的,她真不知道歌名。其实,苗远本也不知道这歌,回省城长沙,隔天在办公室情不自禁哼那调,他的助理,一个中年女子,好奇怪他居然熟悉多年前风行一时的《妹妹找歌泪花流》。
苗远说,你们灵官寺其实是座怪庙。灵官菩萨本名王灵官,是道家的“神仙”,竟被佛门供奉。灵官菩萨本是驱魔去怪的神,居然被敬奉成有求必应的“阿弥陀佛”;更怪的,寺本是和尚的“地盘”,灵官寺怎么被“鸠占鹊巢”成了尼姑的精舍……
妙果一直摇头,黑漆般的眼睛后来愈睁愈大,她傻傻地看苗远。这些,她全不知道,而眼前这位苗先生,全知。真厉害!
苗远突然问:“妙果,我能去你们的起居室看看吗?”
妙果发愣,没回答。正走神,净心师太在喊:“妙果妙果,你又跑哪了?”妙果吐舌头,哎哎哎应着,往寺跑。娇小的身影在青石板上一纵一跃,绕过竹林,拐个弯,看不到了。她,实际上还是个孩子呢。没料,半晌,妙果又跑跟前来,气喘吁吁说:“苗先生,我师傅想和你说话哩。”
净心师太50多岁,略略欠身:“我叫净心。妙果说,施主您从国外回来,我想向您请教……”
师太请苗远喝灵官毛尖。滚水冲沸,几叶碧绿竖杯中,似出水芙蓉。
师太叹气:“形势逼人,再不有所为,灵官寺就只能慢慢荒废,变一抔黄土了。”
两人围茶桌说话,半天光阴,一晃而逝。
这日,苗远第一回吃上斋饭了。一饭两菜,妙果精心操持的。饭是大白米饭,菜是豆腐羹和酸豆角炒白菜帮子,苗远吃出了山珍味,想赞不绝口几句,转念一想,啥也没说。
饭后散步。走青石板小路,穿竹林,沿灵官潭转一圈。
师太说:“多年前,这里出了个大秀才,被人请去写了篇文章,他将得来的润金捐出修建了这座桥,取名‘一座文章桥’……灵官潭原名烟雨潭,逢狂风暴雨夜,潭里总传出奇怪锣鼓声,请一名师公(风水师)下潭去钉符,想镇住深潭的妖魔鬼怪。师公一下水,再没出水面。后来赶上大修水利,村民们用机器抽干潭水,深挖淤泥,想把深潭扩张成水库,挖出个灵光菩萨,木头雕刻,油光泛亮。村民就地建座小庙,供奉神像……”
回寺,继续喝茶,又半天一晃而过。
这天,寺里只来了两个香客,母亲带着孩子,来求“文运”的。
苗远好笑,灵官菩萨这次竟成“文昌帝君”受人敬拜了。可她马上问师太了:“到寺来的孩子多不多?”
师太点头:“零零星星有孩子来,但每逢高考前夕,孩子,或是父母替考学的孩子来跪拜求神佑护的人很多……”
苗远出神听着,心里一点一点有了清晰的主张。
告别前,苗远犹豫再三,终究按耐不住好奇,再提无理要求:“师太,我能看看你们的起居室吗?”师太一愣,却没拒绝,转身对妙果点点头。
师太起居室,一桌、一椅、一床、一木箱、摞得整整齐齐的经书、一电视、一VCD机而已,再无它物。妙果说:“师傅从不看电视,但有时会看讲经弘法的牒片。”
又入妙果的起居室,桌、椅、床、箱、经书,除没有电视机和VCD机,与师太室内无二样,正欲拔身而退,忽瞥见屋角隐隐约约现一抹红。眼神,马上凝固了。
妙果醒悟,“啊”一声,急步冲过去,半蹲挡住那团鲜艳,明知挡不住,只好说:“苗先生,您千万别告诉我师傅……”
屋子角落里,竟是几束红杜鹃!妙果从山上偷偷采回插在装清水的空酒瓶子里养着。妙果说,我们唤它“映山红”。
第三次去灵官寺,是四个月后。
仅扫一眼,苗远心底里情不自禁浮上诸多欣慰。与此同时,却不可避免地尽是惘然。眼前的灵官寺,香火果然旺了。
灵官潭边多了两块石碑,一碑刻《金刚经》,一碑刻《三字经》。好多人,围着碑文念诵。寺内,佛塔已修葺一新。塔下也多块碑,上书:灵官寺文昌塔。接下来是捐款名录:蔡征兵,注册会计师,现居广州。**年就读于灵官寺小学,捐**元;蔡希林,高级工程师,现居广州,**年就读于灵官寺小学,捐**元;张华,灵官寺人,律师,捐**元;蔡志斌,灵官寺人,诗人,捐**元;孟某某、易某某、王某某……好些孩子,围着碑文读此地出生又小有功名的“榜样”们的芳名,再认认真真在塔下烧香跪拜,好似由佛塔改建的文昌塔真有文昌爷附体,诚心敬拜,“文昌星”同样降临自身。
寺门前多了个小摊,妙果在坐摊,卖细小物什。生意不算忙,看人来人往,妙果高兴异常。
苗远说:“妙果,让你开开眼界。”他一页页翻开特地带来的相册,“这是我在法国埃菲尔铁塔前的留影;这是日本,我站富士山前;我身后,远远的那个手举火炬的雕塑,是全世界最著名的雕像,叫自由女神像;左边这个像贝壳样的建筑,是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花了15年才建好……”
妙果眼里一时羡慕一时迷惑,苗远不免略有些许得意,竟忘乎所以问:“这些地方,你去过吗?”
等不到回答,扭头去看妙果,她在哭!
苗远皱眉,等妙果哭完,问:“你干吗哭?”
妙果说:“这些地方,我今天是第一次听到……”
苗远歉意,黯然。想安慰她,却变成随口敷衍:“妙果,你年龄小,等你再大点,我领你去看世界,一个一个地方走……”
言者无心。苗远不知,咫尺外,有颗柔弱的心狠劲抖了几下。一对斑鸠落摊桌上,本无所事事在桌面乱啄,忽双双展翅逸去,好似被妙果突然加快的心跳惊飞。
两个人,靠近看照片。净心师太从寺里出来,看两个脑袋,挨一块。脚步止了,想喊妙果,可张口没出声。看看,再看看,叹口气,一折身,师太拐回寺了,心里说,这孩子,自此怕要受苦了。
是夜,苗远又在寺里吃斋饭。师太诚心道谢:“正如施主您所料……”又不免苦笑,“这里当真成你所谋划的‘文庙’了,我心里又若有所失啊。哎,但愿如施主所言,与其让孩子们盲目去五花八门庙里求神问卦祈祷前程,还不如引导他们养成好学之风。可叹的是,你捐出的1000元奖金,至今没人领取。”
谁个孩子能在15分钟内熟练无误地背诵《三字经》,就能领200元奖金,这是苗远捐钱后定下的规矩。果如苗远猜测,原本有些孩子记熟千余字的《三字经》,但一看到师太捏在手上的奖金,反因心里惦记着那近在眼前的奖金,倒丢三落四错误百出无论如何也背不了《三字经》了。
苗远亦苦笑,坦言道:“我其实好不希望心中的最后一片净土也被商品经济污染得面目全非。”
师太反倒来安慰苗远了,说,时代在进步,凡事都要以科学的发展观来看待,要与时俱进,否则肯定会被时代所淘汰。师太说,不远的宁乡县有家大寺庙很成功,自举办一届与佛有关的文化节后,寺名远扬,游人如织,不少和尚买了手机,也用起了电脑……这些,没什么不好,于弘扬佛法有益。
师太和苗远在客堂品茶说话,妙果在起居室作每晚的功课。她诵:“如是我闻……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何以故?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须菩提,一合相者,即是不可说,但凡夫之人,贪著其事……”
师太送苗远出寺。月上寺东首古樟树梢头,透过疏枝密叶,地上是流光碎影的月色。
苗远走了。师太走近妙果窗前,听一听,无声叹气。以往妙果念经如行云流水,现在,一堆“停顿”。师太默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再去灵官寺,是一群人。苗远的文化公司最近又操作了一本畅销书狠狠赚了一笔,请公司员工同游此地。苗远推介道,“这是中国最后一块没有丝毫名气但足以安妥你我心灵的一方细小净土。”
依旧借住不谈价钱随客人任意支付的一家民宅。蔡芸问:“苗老板,以往你总单枪匹马,今天怎么变成群拥而来了?”蔡芸是这户人家的女儿,长得美。
苗远笑:“你整的灵官潭土鸡天下第一美味,我一个人独享莫不如今天大家一起来享受啊。”
大家嘻嘻哈哈扔旅行包,钻来钻去看满地跑的鸡鸭猪牛,又操起带来的钓具去灵官潭钓鱼钓虾。
苗远不惊也不乍,独自留下与蔡芸聊。
苗远说:“我要回加拿大啦。”
蔡芸奇怪:“你不是说自己是海龟么,既然归来了又干嘛离去?”
苗远摇头:“我不是‘海龟’,也不是‘海带’,我是‘海鸟’。注定四处飞来飞去,没自己的家……”
蔡芸知道苗远是移民加拿大的中国人,却不知道他决定卖了自己的文化公司回加拿大去,是因为他忽然厌倦了搏杀商场疲惫不堪的生活。
正说得热闹,净心师太进来。妙果病了,师太来借粉碎草药的铁槽碾子。
苗远提着碾子,跟在师太身后,师太言语轻轻:“心安即是家啊。你干嘛,不给自己安个家?”
苗远不答,心里却有话。何尝不想有个家,同居过的女孩都有9个了,但都与爱情无关。一个年轻有为的外籍中国人,想有女人太容易,想有温暖的家难啊……
妙果见苗远,高兴,病好似去了五分。妙果说:“师傅说,过了佛诞节,就送我去峨眉山读书。”眼里有点期待,又有点茫然。
苗远说:“我要回加拿大了。说不定,以后我要是回中国来,一定来看你。那时节,说不定你已经做红红火火的灵官寺的主持啦。”
妙果惊,想问:“你答应带我去看世界,怎的忘了?”又想说,“我不想做主持,连……也不想做。”
窗台上,落一只斑鸠,伸脑袋朝屋里望。咕咕-咕。妙果看着斑鸠,幽幽说:“要是做只斑鸠,多好。”尔后低头专心吃师太熬的草药。
药好苦,真苦,妙果喝一口,差点苦出泪来。
苗远的话没假,他果真还来看妙果了,一年零一个月后。不见妙果,却见到一个陌生尼姑,比妙果稍年长。
苗远问:“你是妙因小师傅?”妙因看眼前的施主,奇怪他第一次见就认识自己。
苗远又问:“妙果去峨眉山佛学院读书还没回来?”
妙因摇头。“她没起峨眉山。”
灵官毛尖依旧香,净心师太喝一口,说:“你最后一次来灵官寺没多久,妙果就走了……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让我领进寺来,未经历什么世事,心底杂念起了,让她独个儿到外面去走走看看吧。最后她是回寺来,还是寻得了另外的幸福,都是佛祖的安排。”
苗远站起,无言。灵官寺新近砌了围墙,几只斑鸠站墙头,大家闺秀般不动。苗远轻轻拍掌,斑鸠跃起,几只飞向天空,飞向远方,有几只却掉了头,纵身闪进寺来。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山下,灵官潭边,有孩子扯着嗓子在念碑刻的《金刚经》:“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过一阵,又高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苗远听了,似有所知,如有所失,不免黯然。竖起耳朵想再仔细听,却听得那孩子改口喊《三字经》了: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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