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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二十)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3-20 20:26:52  浏览次数: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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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共产主义的伟大计划是要把亚当以来的旧人类改造为新人类,文化大革命就是付诸实施计划的一部分。

阿宝的爸爸和大伯,就是这个马克思列宁主义实验室里,制造出来的两种人。

要熟悉这两种人,咱们先要从理论上定义。

  阿宝的爸爸,身上的社会主义基因多一些,左派公平、平等正义的血液浓稠些。

  他叛逆高尚到不屑所有的理论,只对他所向往理想主义苦恋。

  一开始时,我简直定性他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后来他身上的浪漫主义和乌托邦的愿望,在他经历过的半生跌宕运动后,终于稍许羞于启齿的明白了一些。

 其实理想主义,只是自我陶醉一下即可,普通人只要恢复些小市民生活习惯,也就是最大的理想了。

而阿宝的大伯,身体上自由主义,资本主义信仰,公平不是平等,则浸润进了他骨子里。

他的善恶观,创造了他的独特风格。比如他运气好,出生时投胎成功,一投就投在思南路的独栋别墅里。过着躺在牛奶与蜂蜜的浴缸里过日子,他就认为这种公平没有什么不合理,不要去追求什么社会的公正。

 49年的乾坤大挪移,58年的公司合营、62年的大饥荒,都没有真正砸痛他,66年袭来的风暴,算是打蛇打到他七寸了。

拾玖章

 壹

阿宝家的邻居小珍住楼上10室。

礼拜天,阿宝大伯来曹杨新村。从路口进新村,被小珍从北窗看见,便立刻登登登跑下来报告说:“阿宝,你家大伯伯来了。”

此刻中午十一点半,台面上已经摆了烧好的小菜。小阿姨听到大伯来,知道桌上的菜不够,便打开架橱,翻出大口瓶里一些虾米紫菜。便跟小珍说问她爸爸借两只鸡蛋,下旬就还。

小珍上楼去拿鸡蛋。

大伯踏进门,三伏天气,头上披一块湿毛巾,汗衫湿透。小阿姨接过大伯手中人造革破拎包,让大伯到灶间去揩把面。

  大伯说,以前热天要穿西装短裤,再配英式羊毛长统袜,如果是中式短打出门,长衫定规是随身带,热得穿不上,也要叠得整整齐齐,臂膊弯里一挂。阿宝不解问为啥。

大伯说,要表明自己有身份呀,就像一些上海阔太太,圣诞节到香港去,带貂皮大衣,灰鼠皮大衣一样,香港其实热的根本穿不上,皮草大衣也要臂膊弯里一挂。这就做太太的身架了。小珍下来,小阿姨接过小珍手上的鸡蛋。

 小阿姨问大伯是坐车子来,还是跑过几站路的。大伯伯枯窘说,跑过几站。其实就是省几分车费。

小阿姨客气说,我只是加了一只炖蛋,小菜不够,下次来吃饭,阿哥要先打一只传呼电话,让阿妹有个准备。大伯有点尴尬。

阿宝与大伯聊西哈努克又到北京一事。大伯伯环顾周围,轻声评论,这个亡国之君,逃到中国来混吃混喝,中国还把他当皇帝供着,感叹做人做到这种地步,就是枪毙了也值得。

 吃饭间。小阿姨端了紫菜蛋羹,客气说,宁波人老话:下饭无膏,饭吃饱,今朝小菜少,比唐伯虎吃白饭,总是好一点。

  大伯伯连吃两碗饭,停下筷子说,小阿姨,唐伯虎这一段,是苏州说书先生,乱话三千了,古代不搞运动,唐伯虎再穷,也不会穷到吃白饭的地步。

阿宝问当年唐伯虎为啥吃白饭。

大伯边吃边讲,我这也是配合忆苦思甜学学:“现在我惊堂木一拍,各位老听众,老听客,今朝我来讲一讲风流才子唐寅,落难时期,只剩了一碗白饭,于是就叫了小书僮,立到身边,慢慢唱菜名,小书僮头颈骨一伸报菜开始,“响油蟮糊”来了呀。唐伯虎伸筷,台子上空的,他就是假的一夹,扒一口白饭,“滑炒子鸡”,来么哉。唐伯虎又扒一口白饭。“八大块”红烧肉,唐伯虎扒一口白饭。“腌鲜砂锅”一客呀。唐伯虎改用调羹,腾空一舀,调羹再朝下,舀了一口白饭。“走油蹄髈”来喽。唐伯虎筷子朝前面一夹,一卷,这就是老吃客,懂得先吃蹄髈皮,实际上只弄了几粒饭米碎,吃进嘴里。”

说到此小阿姨大笑。

大伯扒了一口饭继续说:“讲来讲去,这个唐寅唐伯虎,还没饿透,细皮嫩肉少爷公子,死要面子,死要排场,若到了我这种地步,三扒两扒,一碗饭早已经落胃,还叫啥小菜名字,十三点。”

不到廿分钟,台子上每碗见底,吃饭结束。小阿姨说,烧得一趟比一趟慢,吃得一趟比一趟快。

阿宝爸爸说起,之前读教会学堂时,这位大伯是吃饭第一名,的馋痨坯,天吃星之逸事。

听此言,小阿姨放了碗盏,感慨说,大户人家出身,馋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作孽。

 大伯说自己的确是饿煞鬼投胎。

小阿姨说:“以前我娘家镇上有个刘府大墙门,一个叫刘白虱的刘老爷。他们家房子连房子,足足有六七进多,天井里有私庙,香堂,良田千亩,外加竹林,湖塘。这个刘老爷,一生馋痨,但不舍得吃用,腰里吊一串钥匙,样样要锁拢,因此一家老小,个个面黄肌瘦,人人是饿煞鬼投胎。”

大伯说自己不是这种人,哪怕三年困难阶段,自己也照样全鸡全鸭,鱼翅照吃。

 小阿姨继续说:“我娘家镇上是天下鱼米之乡,连街上的讨饭花子,照样盖丝绵被,不吃死鱼死虾,也独有刘白虱一家门,是如此烂污三鲜汤,吃也是只吃种种落脚货,死白鱼等。

 大伯:这真是坑害小辈了,要是我有这么富有,一定会像《百万英镑》里亨利·亚当斯,破衣裳一掼,到南京路“王兴昌”,“培罗蒙”,定几套西装,几打府绸衬衫,再到来喜饭店吃吃大菜。”

 小阿姨:“土改第二天,工作组走进刘白虱的天井,掘出银洋钿,貥尽貥是,发黑结块,一麻袋钞票,也已经发霉,白蚂蚁做窟,当然全部充公了,刘白虱当场死过去好几趟,工作组叫了刘家两个儿子,用一块门板,抬刘白虱参加清算斗争大会,结果呢,天主堂前面晡太阳这批穷瘪三,叫花子,新社会做新主人了,搬过来一块厚门板,压到刘白虱身上,六七个人爬上去,穷跳穷叫,跳了三刻钟,刘白虱吱吱吱叫了几声,压得像扁尖笋,海蜇皮一样,肚皮里一粒饭米碎也压不出来,就这样断气了。”

大伯:“这种人,铜钿眼里翻跟斗,确实早点投胎也好。”

阿宝问:“真的被两扇门板,压死了吗?”

大伯看看阿宝,心情低落说,不许瞎插嘴,小青年懂啥呢。

  “普罗文学之白眉”,感情、青春、性,爱情、冲动,欲望。白漆的街树,电杆木的腿,剃头店的椅子,四如春的冷面。

  一群都市年轻人的春天。

 此时的沪生,巳考出律师执业证,老婆白萍久居国外不归。阿宝一家被从思南路扫地出门,住到了“二万户”的贫民区,童年时的白月光蓓蒂消失后,年轻的阿宝与楼上技术学校的小珍,有爱的情愫。

  小毛因与比他大的银凤有私情,听大妹妹兰兰无意提及“童子鸡”词语,便心生不安。

 大妹妹与兰兰,尽管遭到小毛一再警告,不要变成会玩弄男子的女子,但是两个人那银铃似的笑声,总是那么不规则地吹来。暮春的夜风温暖,带些凉意的笑声,虽不是欢天喜地,却也放射着年轻生命的强光。

 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一批年轻人。

最近沪生由于出差少,夜里经常会来看看小毛。当时市民之间的往来,一般无需预约,直接上门即可。

一日,沪生走进大自鸣钟弄堂,朝楼上喊一声小毛,小毛应声,拿了两只杯子下楼,俩人坐进理发店,杯子摆镜台上,两人各坐一只理发椅,转转讲讲。

  有一夜,沪生刚到店里,阿宝进来了,三人见面,比较意外。另一次,是阿宝带了小珍进来,气氛热闹,也稍微有点尴尬。四个人坐一阵,小毛就拉了沪生,走到门外说,外面走走也好,前面老虎灶,也有凳子坐。

小毛并关照沪生,若有女朋友,也可以带过来,坐理发店比电影院还好,还便当。

有次小毛问沪生,姝华有信来吧。

沪生说,基本不联系了,听说回来过一趟,住一个礼拜,就回吉林了,人完全变了。

  小毛说,姝华看书多,脾气怪,回来也应该通知大家,讲讲谈谈吧。

  沪生说,我听讲,姝华出去一年多,就跟当地朝鲜族小青年结婚了。

  小毛不响。此时一部24路电车开过,路灯光闪一闪,两个女青年推门进来,慌张里,带进一团夜风。叽叽喳喳,谑浪笑傲。

小毛对沪生介绍,这是大妹妹、兰兰。

 对大妹妹、兰兰讲,这是我朋友沪生。大妹妹像是不相信,走近沪生面前仔细看,自己拍了一记心口说,啊呀,真是吓人。

沪生起来招呼。夜色朦胧,眼前两个女子,与记忆里相比,个子长高了,尤其兰兰,路灯光照出侧影,双十年华,嘴唇轮廓,肩膀的线条,娟好照眼。

小毛问:“发生啥情况了。”

大妹妹坐到2号理发椅子上,朝后一靠说苦头吃足。

兰兰说,下午就跑出去的,弄到现在才回来,太倒霉了。

小毛问夜饭吃了没有。大妹妹回,心思吃夜饭了。兰兰说,不过现在我已经饿了。

  沪生说饭总归要吃的,要么,大家去“四如春”吃一点。

小毛:“,请这两个人吃,等于白请。”

大妹妹推一记小毛:“不要讲得这么难听吧,我一直记得沪生的。”

四个人出理发店,出弄堂,走进“四如春”饮食店。沪生点了两碗小馄饨,两客炸猪排,两碗葱油拌面,逸兴遄飞。

 大妹妹朝猪排上洒辣酱油,兰兰吃得急,小毛与沪生吃拌面。大家吃到差不多,大妹妹说了她俩今天的事情经过:“

  吃了中饭,我俩出去,走到大光明电影院门口,想不到后面有“暗条”跟随,结果捉了我跟兰兰,关进人民广场派出所,现在刚放出来。”

沪生:“平白无故捉人,不可能的。”

兰兰说,之前我跟大妹妹一路走,背后有两只“摸壳子”盯梢,两只骚男人从余姚路,一直盯了八九站路,紧盯我跟大妹妹,狗皮膏药一样,根本掼不脱。其实我跟大妹妹,是一点不显眼的,但后面这两个死人,打扮比较飞,就让“暗条”发觉了,于是路上六个人,前面是我跟大妹妹,后面,两只骚货,再后面,两只“暗条”。

我如果早点发觉就好了,等走到南京路“大光明”,黄河路口,两个男人上来搭讪了,怪就怪大妹妹,肯定是发情了,发昏了头,我真是不懂,后面这两只骚货,啥地方好呢。”

大妹妹:“不许乱讲,我根本无所谓的。”

 兰兰:“我得不到大妹妹信号,不晓得心相,闷头走到黄河路口,后面上来搭讪,刚开口叫一声阿妹。大妹妹身体就不动了。”

大妹妹笑:“不许瞎讲,不许讲。”

兰兰:“我停下来,大妹妹一回头,就痴笑,我想不通了,吃瘪了。”

大妹妹:“乱讲,我会回头,会这样子笑吧。”

兰兰:“大妹妹,笑得像朵喇叭花。”

大妹妹:“瞎三话四,要我对陌生男人笑,我有空。”

兰兰:“笑得像朵栀子花,白兰花,我看得清清爽爽。”

 你再瞎讲。大妹妹伸手就捂兰兰嘴巴,兰兰掰开大妹妹手,继续讲:“真的呀,大妹妹看看背后的男人,笑眯眯讲,叫我做啥,有啥事体呀。”

大妹妹这次真急了,伸手要打兰兰。

小毛:“疯啥,让兰兰讲。”

大妹妹松开手。

 兰兰:“一女一男,一前一后,只搭讪了这一句,也就是证据了,两个“暗条”,马上冲上来,一人两只手,当场捉牢四个人,走,进去谈谈,到“大光明”办公室里走一趟。啊呀,上海人讲,我的“招势”,“台型”,完全褪光了,完全坍光了,我面孔摆到哪里去,国际饭店,大光明,包括工艺商品服务部,人本来就多,全部围上来看热闹,我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

 小毛问后来呢。

兰兰:“准备到“大光明”办公室楼上去处理,但是南京路人山人海,六个人只能穿过南京路,直接关进人民广场派出所。”

 小毛与沪生不响。

饮食店外面,24路电车开过,小辫子冒出火星。

小毛:“以前我一直讲,天天野到外面去乱荡,蝴蝶乱飞,肯定会出事体,不相信,现在好了,哼,总算关进老派了。”

  沪生问后来呢。

  兰兰让大妹妹讲。

 大妹妹:“关进去后,男女先隔开,问这两个男人叫啥名字,兰兰说谎了,讲跟我大妹妹,是普通一般的朋友,后来还哭,软骨头伐。”

 兰兰表示人到这种地方,就是要瞎讲八讲,就要瞎胡搞,不可以老实,就要瞎搞三千,搞得几只老派,头昏脑胀为止。

大妹妹:“我们本来就正大光明,听见后面有人打招呼,以为是熟人,以为是小学男同学,就算互相不认得,我跟陌生人讲几句,为啥不可以,我犯啥法。”

 小毛不响。沪生不响。大妹妹发呆。

 小毛喊一声:“喂,已经搭进了老派,做了笔录,全部忘记了,黄鱼脑子啊。”

 大妹妹推一记兰兰说,讲呀。

 兰兰:“我跟大妹妹,是正派走路,后面坏男人上来搭讪,我记性差,承认是黄鱼脑子,以为是男同学。老派听了,台子一拍说,喂,此地是啥地方,晓得吧。当时我一吓,讲此地上海南京路。老派讲,南京路是啥地方,全中国流氓阿飞坏分子,全部加起来,也没有南京路多,男流氓女流氓,此地看得多了,不要以为了不起,再好看的面孔,再登样的打扮,此地要多少有多少,潮潮翻翻。当时我笑笑,我对老派讲,是的,《霓虹灯下的哨兵》里,流氓已经不少了,阿飞穿尖头皮鞋,卖美国画报,狐狸精女特务曲曼丽,胸部已经包紧,我请人民警察同志搞搞明白,我跟大妹妹,是劳动人民出身懂了吧,三代工人无产阶级,我本人等于是南京路卖花的电影演员,苦命阿香姑娘,一直受到地痞流氓的压迫,懂了吧。

老派笑笑,钢笔一掼,面孔一板说,装可怜,废话少讲,不管啥阿香不阿香,今朝再讲一次,男方上来搭讪,处理男方,女方如果已经笑了,已经接口,答腔了,就是生活作风不正派,必须吃辣火酱,写检查。”

 沪生:“这样讲起来,如果大妹妹先搭讪,先回头呢。”

兰兰扑哧一声。

大妹妹白了一眼。

 兰兰:“只有闷骚老女人,会主动开口,搭讪小男人,吃小男人的豆腐,闷吃童子鸡,开这种无轨电车,性质更严重。”

 小毛一闷说:“啥叫童子鸡,无轨电车。”

兰兰:“女大男小,乱搞关系,肯定吃辣火酱。”

小毛听了不响。

沪生:“对了对了,上一次我到外地出差,看见马路布告,枪毙四个犯人,其中一个小学女老师。”

兰兰问为啥。

沪生:“弄过几个男小囡,吃童子鸡,罪名是三个大红字,“吸精犯”。”

 这天我要回上海,外地同事讲,可惜了,前几年经常枪毙人,现在集中到秋天执行了,机会难得。我问为啥。同事讲,这是老规矩,古代叫“秋决”,春天夏天,万物生长旺季,不可逆天行事,等草枯花谢,可以动杀机,机会太难得了,尤其枪毙女人,少见,一定留下来看。我答应了。第二天犯人先坐卡车游街,人山人海人轧人。

同事讲这次为啥这么热闹,是因为有了女老师。

大女人做了这种事体,吸了小男人阳气,皮肤是又白又嫩,当时马路上,男人全部看呆了,几个老太婆,老阿姨,一路看,一路跟,一路还跳脚骂。

但是因为卡车高,有警卫,只能跳跳骂骂,无啥办法。

大家跟到荒滩旁边,人流隔开,午时三刻,犯人五花大绑,远远一排跪下来,胸前挂牌子,头颈后面,插老式长条牌子。

兰兰问为啥。

小毛:“古代规矩,杀头,有人拉了辫子,刑牌一抽,一刀斩下去。

沪生:“现在规矩,比古代多加一块牌子,前挂后插,一式一样,写了“吸精犯”大红字,打了大叉,远看过去,女老师面孔雪白,特别显眼,前后见红,像已经斩了一刀,前后出血。”

  大妹妹说太吓人了,你们不要再讲了。

  小毛:“这是古代规矩了,据说死犯名字有德,寿,文,不许用,要改字,然后午时三刻,阳气最旺,压得住阴气,上刑场,女人头发搨了鱼膘胶水,插一朵红绫花。”

大妹妹又问为啥。

小毛:“鬓发不会乱,看得见头颈,花等于是做记号,头斩下来也整齐。”

 兰兰说听了都发抖了。后来呢。

 小毛打断说:“后来呢,后来呢,啥叫枪毙犯,就是乓的一响,家属付一角五分子弹费,行刑之前,命令犯人张开嘴巴,子弹后脑打进,嘴里穿出,跟古代一样,十二点钟一定要死。”

大妹妹不响。兰兰说,我如果看到,要发疯了。

小毛一敲台子说:“我也要疯了,“大光明”捉进去的事体,讲了半天,也讲不清爽,结果到底呢,讲呀。”

大妹妹笑说:“笨吧,结果就是我又哭又吵,老派吵昏了头,抄了我名字地址,让我跟兰兰,写检查,两个人拿了纸头,两支圆珠笔,闷到小房间里写,兰兰平时,樱桃真会翻。”

沪生没有听懂,问啥。大妹妹回答樱桃就是嘴巴。

“我俩也写不出,后来老派走进来一看,冷笑讲,聪明面孔笨肚肠,就让我们先回去,写了明早送过来。所以,我就来寻阿哥了。”

小毛说,啥意思。

大妹妹答,阿哥书看得多,帮帮忙好吧。小毛不响。

大妹妹:“沪生阿哥,肯不肯帮兰兰,就要看兰兰本事了。”

兰兰听了,腰身一软,发嗲说,只要沪生哥哥肯写,我样样答应。

小毛:“既然如此,吃点心的钞票,先交出来再讲。”

大妹妹跳起来:“怪吧,也太小气了吧,男人对女人,可以讲钞票吧,十三”

沪生:“算了,小毛就写吧,我也写一张草稿,让兰兰拿回去誊清爽,早一点有个了断。”

大妹妹笑了。兰兰看看沪生,满眼感激。夜已经深了,西康路越来越静。沪生到账台上,借了一支圆珠笔,拆开飞马牌香烟壳子,到“四如春”的白木台面上,写“个人深刻检查”。

有一次小毛对沪生讲,大妹妹跟兰兰,就是上海人讲的“赖三”。

沪生说不会吧。小毛说是二楼爷叔讲的。

沪生认为,大妹妹因为注销了上海户口,心里悲,就嘻嘻哈哈,到处乱跑,“赖三”这两个字,不可以随便讲。

小毛:“二楼爷叔拆过字,“三”,就是1960年困难阶段,小菜场附近,有一种随便的小姑娘,做皮肉生意,开价三块人民币,外加三斤粮票,当时,一般工人平均月工资,三十元上下,定粮三十斤,钞票加粮票,等于十分之一,代价不小。因此,这种女人就叫“三三”,也叫“三头”。

沪生问“赖”呢。

小毛:“有一种鸡,上海人叫“赖孵鸡”,赖到角落里不肯动,懒惰。女人发嗲过了头,上海人讲,赖到男人身上,赖到床上。混种鸽子,上海叫“赖花”。欠账不还,叫“赖账”。赖七赖八,加上“三三”,就叫“赖三”。

沪生讲头一次听到。

小毛:“文革”刚开始,马路上出来一批新“赖三”,就是父母不管的女学生,跟男学生到处招摇,穿黄军裤,跳“忠”字舞,讲起来革命,顺便就乱搞。”

沪生不响。

小毛:“大妹妹跟兰兰,是再以后的一路的小“赖三”,又懒又馋,要打扮,天天荡马路,随便让男人盯梢,跟“摸壳”男人,七搭八搭,喜欢痴笑。”

沪生问啥叫“摸壳”。

小毛:“就是以前的阿飞,留J勾鬓角,黑包裤,市里的跳舞场,溜冰场取缔,于是只能到马路上,做“马浪荡”,养鸽子朋友懂的,雄鸽子要“盯蛋”,雌头前面走,雄头后面盯,走也盯,飞也盯,盯到雌头答应为止,这是二楼爷叔讲的,这就叫“盯赖三”,或者“叉赖三”。

沪生又问为啥呢。

小毛不耐烦说:“叉”就是用手,乱中求胜。因此这种男人,又叫“摸壳”。        

    中年性欲很旺盛的5室阿姨,偏偏又摊上了一个中风瘫痪的男人。

 神情疲惫,落落寡合,生活态度从不粗俗的5室阿姨,却干出了一件让人难以启齿的风月丑事。

  尽管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但她确实没有。她的现状,感觉与上个章节里“红色娘子军”中,那个与木头男人睡觉的寡妇,也差不多了。

                                      叁

      有一天上班,阿宝发觉5室阿姨眼泡虚肿,面色不对。后来得知,机修工黄毛,接到厂部命令,调回杨树浦分厂上班了。以后黄毛只来过一次,不是同事了,俩人见面就像做客人,一个新调来的机修工,已取代黄毛的位置,冲床后面,摆了一把椅子,一只热水瓶。从此以后,黄毛就不再来了。

   一个休息天下午,阿宝看见5室阿姨匆匆从外面回来,神色沮丧,一句不响,闷头做家务,后来打小囡,骂了半个钟头,平时上班,丝毫不见笑容。

   初秋一天,5室阿姨似乎有些恢复平静,看见阿宝,像以前一样笑笑问:“

阿宝跟小珍,合得来对吧。”

阿宝不置可否。5室阿姨讲阿宝夜里跟小珍出去过几趟,阿姨全晓得。

   当时小珍读技校,即将毕业了。有一次,阿宝到曹家渡44路车站,等到了小珍,两个人到附近吃鸡鸭血汤。小珍说,5室阿姨,一直想搭讪我。讲我家务做得太多了,还问我爸爸的情况。

阿宝说阿姨是热心人。

小珍:“我姆妈过世,已经五年了,真不晓得我爸爸要不要再讨女人。阿姨劝我讲,如果有了新姆妈,我的家务,就可以有分担,阿姨手头,有一个国棉六厂女工,相貌和善。”

小珍爸爸,是三官堂桥造纸厂的工人,瘦高身材,平时见邻居,包括阿宝,一声不响,百事不管。此刻,革命形势已经缓和不少,阿宝爸爸已经不挂认罪书,不扫地,但仍旧算反革命。小珍爸爸明知阿宝与小珍来往,一直保持沉默。

一次5室阿姨要阿宝帮一个忙,说她准备为小珍结一件绒线背心。说她可以我小珍的阿姨。

此后,5室阿姨一到工间有空,闷头结绒线,毛腈混纺开司米。

一个多礼拜后,5室阿姨拿出一只牛皮纸包,塞到阿宝手里说,谈女朋友,要记得送礼物。阿宝拆开纸包,一件米色细绒线鸡心领背心,胸前结出两条绞莲棒,均匀服帖。

阿宝问为啥我去送。5室阿姨回答,邻里隔壁,嚼舌头的人多。

一天早上,阿宝与5室阿姨出门上班,见小珍从楼上下来,黑颜色布底鞋,白袜子,咖啡色长裤,白衬衫,米色背心,一个清清爽爽,规规矩矩女学生。

阿宝与5室阿姨停下来欣赏。小珍经过5室阿姨身边,低头说,谢谢阿姨。5室阿姨说,不谢。两个人静看小珍转身,慢慢离开。5室阿姨说,小珍越来越好看了。阿宝问背心的尺寸,啥地方弄来的。阿姨说,我的眼睛,就是一把尺。一件背心,附加细密的心思,5室阿姨与小珍的关系进了一步。

接下来,阿姨开始替小珍阿爸做红娘。但是总没有合适的。有天吃了夜饭,阿宝与5室阿姨,走进楼上小珍的房间。小珍爸爸与小强做中班,房里就小珍一人。

10室是南北狭长房型,一隔为两,后面是小珍小强的双层床,前间里有一只大床,家具简单。5室阿姨走到前间,一眼看见了大床板壁的照相框。

照片里的女人,短发,杭线绉的大襟衣裳,发髻端丽,相貌周正,表情有味道,眉头间有浅浅的“几”字,一点婉妙,眼睛是笑的。

5室阿姨摸一摸大床的被褥,叹气说,天还没冷,已经用八斤棉花胎了,窗帘也不装,男人就是男人。讲到此地,楼下小阿姨喊,阿宝,下来揩面。阿宝就走了。

这天夜里,阿宝长了见识,女人之间一提家务,话题是无底洞,阿宝彻底丧失兴趣,就此再不上楼。事后得知,这个夜里,5室阿姨帮小珍整理房间,绗了几条被头,装窗帘布,手脚极快,忙到十点一刻才下来,期间,小珍翻箱倒柜,样样拿出来显宝。5室阿姨拣出几团旧绒线,一条小珍爸爸的破绒线裤,准备去结。

就此以后,小珍与5室阿姨的关系,更近了一步。以后几周,每逢小珍爸爸与小强做中班,5室阿姨就到小珍房间里坐。直到有天夜里的八点多钟,楼上忽然大吵大闹,轰隆一声巨响。邻居全部跑出来看,走廊里,楼梯上,大门口,全部是人。5室阿姨急急忙忙从10室里逃出来,头发散乱,胸口纽错,拖了鞋爿,踢踢踏踏下楼梯,钻进自家房间。楼上10室的房门,乒乒乓乓,开开关关。

  忽然,小珍爸爸喉咙一响,虽然闷于房间之内,语焉不详,金属声音还是刺穿了“两万户”的屋顶,一把一把钢刀,然后,一切静下来,听到小珍嘤嘤嘤穷哭。阿宝想上去看,小阿姨拉紧说,不许上去,快进去。

 第二天清早,阿宝一家吃早饭。小阿姨进来说,我听2室嫂嫂讲,昨天夜里,楼上闯穷祸了。

阿宝娘说,为啥。小阿姨说,5室阿姨,最近一直到10室里去坐,昨天夜里,先是跟小珍讲讲谈谈,小珍听收音机,5室阿姨讲,夜里吃了一点桂花酒,精神有点倦,坐到小珍爸爸的床沿旁边,后来就靠下去,然后摆平,然后,盖了被头。想不到,造纸厂锅炉大修,中班提早放工。小珍爸爸回进房间,看到5室阿姨枕了自家枕头,被头盖紧,眼睛闭紧,随手一拖被头,要死了,被头里面,5室阿姨一丝不挂,赤膊赤屁股,有这种下作女人吧。小珍当场吓煞。

小珍爸爸一只凳子掼到地板上,凳脚掼断,马上叫5室阿姨滚出去,打了小珍一记耳光。

听到此地,阿宝父母吃了一惊,阿宝放下筷子。也就是此刻。房门轰隆一响,撞开,小珍爸爸顶天立地走进来,吓得阿宝全家立直。

小阿姨:“10室爷叔,做啥。”

小珍爸爸顿了一顿,喉咙一响说:“从今朝开始,阿宝不许再跟小珍来往,如果不听,不要怪我踏平4室房间,敲光4室一家一当,我讲得到,做得到。”

讲完了这句,低头出去。隔壁就是5室。小阿姨立刻关紧房门,只听到外面轰隆一声巨响,天花板落灰尘,隔壁5室房门踢穿。5室阿姨大哭小叫,听不出小珍爸爸讲啥,当时昌发已经偏瘫,发音不全,只听5室阿姨穷喊。房门再是一响,彻底安静了。全家不响。

阿宝爸爸拈起一根筷子,指指阿宝的头说,我的事体还不够多,还不够烦,吃了饭,先抄三百遍毛主席语录,我再算账。简直是昏头了。阿宝不响。

5号阿姨的境况,真是尴尬人偏遇尴尬事。我绞尽脑汁想帮她寻个出路,既要让5号阿姨跨越世俗,又要让5号阿姨摆脱人间疾苦。于是想起了现代作家许地山的小说《春桃》

日子很苦,天很蓝。阴差阳错的春桃,社会底层之间的相依为命。凑在一起的取暖、求生。

春桃扔不下名义上的丈夫李茂。可惜的是10号爷叔、小珍爸爸不是向高,5号阿姨与小珍爸爸,说到底,没有感情基础。

 下面我贴上小说《春桃》便概:

 春桃和丈夫新婚当天,于兵荒马乱中失散,自此二人一别多年音信全无。

现在的春桃靠换取灯儿捡破烂为生,同刘向高搭伙过日子,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见同是逃难的春桃,一同走了几百里,彼此又分开了。

春桃随人到了北京。向高与春桃分别后,回过涿州,找不着亲人,也流到了北京。在胡同口认识了卖酸梅汤的老吴,现帮老吴算帐,卖货,赚两顿吃。

春桃捡纸生活渐次发达,原住地方,人家不许她堆货,她便沿德胜门墙根找住处。敲门遇上认识的向高,便赁下这房子。向高留下帮她的忙。向高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的字纸里,挑值钱的卖,二人合作,事业有进步。

同居三年,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

一日,在市场的路口,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一个叫化子。身上一件灰色的破军衣。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

她心跳得慌,半晌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怎么丢啦?”

“嗳,说来话长。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断了两条腿的李茂带回家。

本来春桃与向高的日子过的虽苦,但还踏实。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过着日子。

一个屋顶下的俩个男人,没有明争暗斗的为春桃而吵,却把春桃当做货物一样让来让去。

李茂要休妻,向高要逃离。

春桃则认为她不属于任何人,共同生活吧。期间向高离家出走过,李茂也选择自杀过。小说的最后向高回家了,李茂也被春桃救了下来。就这样,三个人开启一起生活模式。

小说创作于上个世纪30年代,也许不现实,但故事还是流传了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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