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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十六)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3-11 06:01:51  浏览次数:3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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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笔下文学的荒诞,是远远超不过生活中真实的荒诞。但是生活中真实的荒诞,它是可以杀死伦理、道德,原则的。然惟一杀不死的,只是文学的原则。正直的作家,不但能坦然面对,见证荒诞,他还能超越穿透这些荒诞,当然,更好的作家,还应该警示这些荒诞。

这种文字是对生活的还原,对人的处境的还原。它甚至是一面镜子,作者在其中几乎放弃了自我意见的表达。

然而纵观它的整体,却又是表达的。这种表达,就是一种生活本身的再现。

十五章写阿宝、小毛、沪生、姝华,各自走上社会。作者表现的是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是一种残酷的写实主义。让我们在荒诞年代直面荒诞,我们或许能够悟出,从表象的真实里面,穿透到背后隐藏的真谛。

十五章

阿宝有了份工作,由 部分残障人员及一些阿姨妈妈组成的,  曹杨街道生产组。内有五座冲床,制造些马口铁玩具,铅笔盒子。也能装配些简易五金件。

同栋楼5室阿姨是阿宝的同事。她四十出头,瓜子脸,细腰,做事勤快,对人和气,养有三个小囡。老公昌发是棉纺厂工人,长一张国字脸,是工厂积极分子,有些神气活现。

每日一早,要坐在大门外的小板凳上,读半小时“毛选”,等5室阿姨叫他吃泡饭,他再回房间。有一次他被单位的黄鱼车拖了回来,只见他拉紧铁栏杆,不肯下车。大家都来看热闹。5室阿姨走近,只是轻幽幽喊一句,他便酒醒一半,自己乖乖爬下来,摸回房间里。

小珍的弟弟小强说,不要看5室阿姨笑眯眯,其实关紧房门,她要昌发做啥就做啥的。

礼拜天,5室的三个小囡,全部会野到附近小河浜旁边去疯。落雨天也会三个人排一排,呆坐大门口。邻居叫阿大阿二阿三,回房间去。阿大讲,房门锁了,走不进去。邻居叫他们去敲门,敲得响一点。阿大不响。大家就笑笑。

后一年,阿大已经懂事。有次邻居又叫阿大去敲门,阿大发怒回嘴骂,赤娘的瘟皮。邻居也回骂,拿娘瘟皮,赤拿娘。

再到礼拜天,5室照样房门紧锁,三个小囡,照样稳坐大门口,邻居也不发一声了。

再一年,昌发得了小中风,房门就不锁了。每天早上毛选也不学了,礼拜天三个小囡,也一个不出来了。

   工人新村过日子,加工组哐哐哐的冲床声音,一天又一天。附近沪杭铁路,真如货运站的无名铁道,时常交替咯噔咯噔,嘶嘶嘶嘶的金属噪声,重复震响。

   刮正南风时,是苏州河船鸣声,西风足时,则闻的全是菜田的粪肥臭气。

遇到到了生日,或过年过节,邻里间会互送一碗三鲜面,馄饨,甜咸圆子,粽子等。

   平时家家门窗大开,表面上看,日子纯真坦然,其心酸无奈也是处处体现。

比如走进马桶间,关了板门,处于两面满布孔洞的空间里。隔壁若有人进来,板壁只能遮蔽小腿以上位置,下为空档,无需弯腰,能见进来之人,是塑料红拖鞋、或漆皮木拖板,脚趾甲细致小腿光滑的,是2室大姐姐,或楼上小珍。对方也能看见阿宝的海绵拖鞋,脚趾与脚跟。

一板之隔,两面稳坐一对男女,夜深人静,即便非礼勿视,隔壁人宽衣解带的一切动静,入厕声响,撕纸声音,全部入耳朵。

来人落座,有先将封堵板壁洞眼的旧纸,一一拔除,耐心换上一团一团新纸,逐个塞紧,窸窸窣窣,接下来,种种私密过程,谨慎掩饰,一般就是年轻女子,其他妇女同志,除5室阿姨外,就没有这么多讲究。

若遇双方是互相不开口的异性邻居,多少难免有些尴尬。

说句题外话,像这种半公开,男女混厕的场合,若有些背景音乐作掩饰,或许还破解些难堪,但那个年代只有红歌红曲,如果有人这样做了,被人举报说在茅厕播放红曲红歌,那是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

阿宝每日于冲床前,机器声均匀单调。冲床的机头较高,飞轮发出轻快的哗哗声,操作需集中思想。

五座冲床,冲压五种铁皮构件,五个操作工,显得有些多余。

维修工黄毛穿行其间。5室阿姨,有时做3号冲床,有时做4号冲床。

黄毛是该厂正式工人,老婆死了三年,5室阿姨比较关心,曾经为他介绍过不少女工对象,有一个梅林罐头厂的女工,圆面孔的小阿桂,最近经常来往。见面地点,就是工棚内外。小阿桂厂休,经常过来做客。

小阿桂带来“糖水蜜桃”,有一次带来一饭盒子“午餐肉”,一搪瓷缸“茄汁黄豆”,这叫“散装罐头”,是罐头厂的内部供应,卖相不好,味道一样。

黄毛坐下来就吃,5室阿姨夹了一大块午餐肉,走到4号冲床,直接塞进阿宝嘴巴。

小阿桂来了几次,忽然见不到了。有天5室阿姨说,黄毛确实喜欢小阿桂,只是,罐头厂吃得太好了。黄毛担心小阿桂做了新娘子,回家习惯只吃素菜,这样两个人的生活,吃饭方面,就不大有意思,因此就不谈了。

5室阿姨准备继续介绍,黄毛说,再讲吧。5室阿姨笑笑,低头不响。

5室阿姨的表情,永远是文静女人。有些女人,包括小阿桂,喉咙响,容易嘻嘻哈哈,打情骂俏,5室阿姨一开口,和风细雨,路上见到阿宝爸爸妈妈,也是微微一笑,不声不响,让人觉得舒服。

现在已经是夏天,工棚沿用弄堂私人小厂方式,梁上吊了十几面硬纸板,让一个智障小弟牵绳子,挂板整齐前后移动,靠风力降温。

今年,黄毛借来小马达,自做三片铁叶子,外加网罩,造了一架排风扇,一开电钮,棚内风凉至极。到了八月,来料减少,冲床工,只剩阿宝一人,其他人员,集中到工棚另一个角落里,做一批电线插头的手工,两片接触铜片,捻一对铜螺丝。

   一天下午,铜片手工,基本结束了,大部分人放了班,只有三个智障小弟,于墙角台子前忙碌。阿宝手边,还剩一个钟头的料。5室阿姨拿了一团油回丝,去保养四部静止的冲床。

  天气变阴,闷热,马上要落阵雨。每次冲头回到高位,工作台前出现的一方小窗,也已经变暗,5室阿姨半爿身体移动,一条臂膊,头发。有时,阿姨全身完全隐入黑暗。

天越来越暗,冲床前的工作小灯,更黄更暗。

雨落下来了,顶上的石棉瓦响声一片。黄毛走到2号冲床前,总开关一揿,2号飞轮均匀转动。

小窗前方,露出5室阿姨三分之一后背,三分之一短发,5室阿姨蹲于2号冲床的阴影里。5室阿姨蹲于直立的冲床前面,两臂抱紧前方,头发与肩胛,不断前后作横向移动,与冲床上下滑动的频率不一致。

过了一刻钟,阿宝听见2号冲床关闭。5室阿姨慢慢走近来了,搬了一只凳子,坐到阿宝身边,帮忙做下手。阿姨清爽的短发,有不少已经翘出,前额一滴汗光。

此刻,黄毛由另一方的机器后面出现,直接走到角落的台子前。

也许雷电之亮过于深刻,阿宝晓得,这是5室阿姨与黄毛的第一次接触。中年男女的方式,隐秘,也极为大胆。

一周后,阿宝中班放工,忘记了饭盒,返回到车间,已空无一人,阿宝走到冲床侧面,忽然,5室阿姨与黄毛跳了起来,两个人仍是雷雨时期的姿势,黄毛像冲床一样直立,5室阿姨蹲于黄毛身前。阿宝见状,急忙转身离开。5室阿姨追出来叫声阿宝。

工棚外面,是一条小河,垂柳依依。5室阿姨说,我不换工作服了,一道回去。两人一路走。5室阿姨面露惧色问阿宝,刚刚看见啥了。阿宝说,外面进来,眼睛一片漆黑,眼睛痛,啥都沒有看见。5室阿姨笑笑,叹了一口气。

阿宝闻到5室阿姨的肩膀,头发上,全部是黄毛身上浓烈的机油气味。

               贰

小毛做钳工的七十年代初,上海民间,盛行一种自制不锈钢汽水扳手,图案有孙悟空,天鹅,海豚,奔马,老鹰与美女,扳手两面,用精密磨床加工,另留小圆孔,可以挂进钥匙圈。

小毛的师傅,钟表厂八级钳工,姓樊,大胖子,解放前跟外国铜匠学生意,车钳刨磨铣,样样精通,往往在做中班时,吃过夜饭,樊师傅会拿出一块三毫米不锈钢板,做私生活。钨钢一般已划针打样,比如三只老鹰,一匹马,一个美女。师傅会让小毛用白钢样冲定位,然后,到钻床前打透一圈,小毛做的是粗活,细生活师傅自己做。

樊师傅认为自己的手艺高超,就算沪西“老宝凤”银楼,最高级金师傅,也做不到的。中式嵌宝挂件,难做出像他这种精度。

   樊师傅表示,现在的工人,三十七岁,四十七岁也做不出来。

樊师傅对小毛讲,做生活,就是做人,如果腰板硬,自家先要做到,出手要漂亮,别人有啥可以讲呢,无啥好讲了。想当年,有人揭发,讲我解放前参加黄色工会,经常抱舞女,穿尖头皮鞋,踏兰铃脚踏车,哼,滚拉娘的茶叶蛋,算啥呢,去调查汇报呀,就算是解放了,兴茂铁厂,一半工人去嫖,去赌,舞厅里,全部是工人,盛隆机器厂,工人顶讨厌车间开会读报纸。

只想滑脚出去,去抱舞女。

永大祥绸布庄,一成人养小老婆。上海据说有十万不止的小老婆,这有啥呢,天塌下来了吗。

有一种瘟生,天生就会打小报告,搞阴谋,嚼舌头,讲我贪图个人奖金福利,跟资本家穿连裆裤,欺骗政府。

上海工人阶级的资格。就是技术工人最有觉悟,最有理想,喏,这就是觉悟,就是理想。

手里做的生活,就是面孔,嘴巴讲得再好听,出手的生活,烂糊三鲜汤,以为大家不懂,全懂,心里全懂。

小毛问:“现在四十七岁的人,为啥做不到这种精度。”

樊师傅“人各有命,有的人,开手就做得好,尤其做艺徒时代,如果天生又笨又懒的人,眼高手低,就偷偷摸摸去搞开会的花头,搞组织捧大腿,拍马屁,跟老板讲条件,要求增加工钿待遇”

小毛:“大字报写过,革命工人参加黄色工会,同乡会,互助会,是刘少奇鼓励的,让我朋友沪生听见,师傅肯定是反革命。”

                    叁

沪生分配到一家小厂,混了一年半,父母找到关系,调入某五金公司做采购,经常出差,来来往往,认得了几个列车员,如果买不到票,就可以开后门坐坐邮政车。

  夏天气候炎热,列车门大开,白杨与田野不断朝后移动,凉爽至极。

每到一站,工作人员抛下几只邮袋,收上来几只邮袋。火车永远朝前。沪生席地而坐,其他人员,坐车门前两条长凳上。聊天聊到厌烦,就到帆布邮袋堆上躺平,再从邮袋里顺手摸一叠信,拆开看。

    当时国民之间的联络,只靠信件来往,数量巨大。这些人偷看信,已经相当有经验。落款,笔迹。老式红框信封,公家信封,牛皮纸,道林纸,再生纸信封,都巳经研究透彻。

那年月,大量城市青年去了农村,因此农村寄往农村的信,也有价值,主要是注意寄信人落款,如果笔迹羞怯,谨慎,娟秀,落款是“内详”两字,属于恋人通信,然后他们就躺于邮袋上面,拆信封看信。即便经过了精选,大部分信件看个三五行,张三李四同志你好,首先敬祝领袖万寿无疆。阿姨爷叔,外婆舅母,最近好。一切安好。革命的握手。革命敬礼。眼光在信上一扫,没有兴趣,便捏成一团,抛到车门外面,零缣断素,被风立刻刮走,只有一道白光。

再拆一封,读到张三李四,万寿无疆。再抛弃。一道白光。再拆,再看,阿姨爷叔外婆你好。再抛弃。

小风凉爽,车子摇晃,昏昏欲睡。

忽然有看信人读出声音,比如,我一直想你。真的想你。此刻其余人在摇晃中入梦,这类信文的声调,钻进梦中人的耳鼓,或读信人拖一下入梦者的裤管,大家睁开眼睛,爬过邮包,凑近读信人,认真读出声音,读两到三遍,仔细审看信纸,其中的段落,结尾,纸面起皱,认定有眼泪痕迹,或胭脂痕,对准太阳一照,最终完毕,一封滚烫的情书,又化为了一道白光,飞向茂密的白杨,广阔田野的上空,消失。

    阿宝家“二万户”茅厕的尴尬与无奈,生产组5号阿姨与黄毛丑陋的偷情,小毛师傅手艺的精湛,及对49年前工人的状况,工会的状态,如实不虚假的叙述,揭秘了手艺不好,又笨又懒的人,才去搞造反、搞革命的历史事实。那些邮递员无道德可言的恶劣人品的行为,都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摊在了你的面前。

 文学不是高高在上的社会批判,至少不是作家创作的出发点。当然晚清时期,我们诞生有四大谴责小说,即《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孽海花》但是这些作品的高度,是不能与《红楼梦》相提并论。难道是曹雪芹不明白才不暴露的吗,并非。《红楼梦》就是超越了现实社会,他沒有闭上眼睛,而是睁大了眼睛,让你在精神层面上,穿透社会表层的心酸,看到了背后的黑暗。

     同样,上面章节的林林种种,身处荒诞世界的底层民众,是那么或不知不觉、或屈辱无奈的,演译了现实版的荒诞。

       一百多年过去了,卡夫卡仍在上演。活着就像处处遭审判的囚犯,孤独、空虚,对现实世界的无力感。

     活着活着,一个人就突然会变成了一只甲虫,卑微的窝在墙脚边,尽管它已经不能为家庭作任何贡献了,但它思考的仍是如何解决父亲的债务,如何送妹妹去学钢琴,然而它不知道,只有当它被最终唾弃时,全家人才能高高兴兴的去旅行。

    面对荒诞的世界,认识剖析混沌的自我,是一个正直、正派的作家所为。

   沪生通常独坐于车门口发呆,头发蓬乱,车门外面,快速移动的绿影,一间间孤独房舍飞过去,牛,羊,一切不留声息,不留痕迹,飞过去。一切朝后飞快晃动,消失。火车经过一条河,开上铁桥,一格一格高大的铁架,眼前出现姝华的面孔。

司机鸣笛,进入上坡,副驾驶多加几锹煤,沪生前胸扑满浓烟,煤屑从头发中洒下来,落入头颈,两眼刺痛,即便有眼泪,沪生也不想离开,心里明白,姝华去吉林务农,已经几年了,少有往来,只是半年后写来一封信。

沪生:原谅我迟迟写信。我一切好。带了几本书,一本《杰克·伦敦传》。下乡落户是朝鲜族地区,吃米,吃辣,也吃年糕。女人极能干,家家窗明几净,来了客人,男主人通常不动,即使大雪天,也由女人送客到大门外很远,雪地里不断鞠躬,颇有古风。离开上海去吉林的路上,发生一件大事,车停铁岭火车站三分钟,大家下去洗脸,然后列车缓慢开动。南市区一个女生,从月台跳上火车,发现车门口全是陌生男生,想回到月台,再上后面一节车厢,没想到一跳,跌进车厢与月台的夹缝里。我当时就在这节车上,眼看她一条大腿轧断。火车紧急刹车。女生的腿皮完全翻开了,像剥开的猪皮背面,有白颜色颗粒,高低不平,看不到血迹。女生很清醒,一直大叫妈妈,立刻被救护车送走了。火车重新启动。我昨天听说,她已经痊愈了,变成一个独脚女人,无法下乡,恢复了上海的户口,在南市一家煤球店里记账。几个女同学都很羡慕,她可以留在上海上班了。这事叫人难忘。沪生,我写信来,是想表明,我们的见解并不相同,所谓陈言腐语,“花鸟之寓目,自信心中粗”。此句语出晚明袁宏道的书信,意指即面对美色,也只和见花草鸟兽般,殊乏波澜,并欣慰自己成熟淡然,可以过隐居生活,即自力更生能养活自己。

  “人已经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愁满天涯,像叶芝诗里所讲,我已经“支离破碎,六神无主”,也是身口自足。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我就写到这里,此信不必回了。祝顺利。姝华。”

沪生希望收到姝华的信,但心里明白,再不会有信来。姝华走前,归还几本旧书,其中肖洛霍夫短篇集《顿河故事》内,夹有一张便条,上面写:曾经的时代,已经永别,人生是一次荒凉旅行。这让沪生记起,1967年深秋,一个下午,沪生陪姝华,走进中山公园,去看一看华东最大,还是远东最大的法国梧桐,公园门口,一样贴满大字报,但越往里走,等于进入一个坟场,寂无一人,四顾旷莽,园北面有西式大理石音乐台,白森森依旧故我,旁边一口1865年铭记的救火铜钟,已遍寻不着,另有一条小径,上跨一座西式旱桥,静幽依然,满地黄叶。园西首,遍植梧桐,极自然的树冠,与行道树不一样,寒风割目,两个人寻了许久,总算于荒芜中,见到了这棵巨大梧桐,树皮如蟒,主干只一米高,极其壮伟,两人无法合抱,虬枝掩径,上分五杈,如一大手,伸向云天。沪生说,听说是意大利人手种,工部局里记录,是意大利移来,总之,正巧100年了。姝华仰面说,1867年,法国梧桐,还是意大利梧桐,100年的荒凉。沪生不响,树上有一只斑鸠,鸣了一声,弃枝飞离。沪生拉了姝华的手,走了几步,姝华松开说,古代人,每趟看见乔松嘉木,心脾困结,一时遣尽,但是我仍旧觉得,风景天色,样样不好看,浓阴恶雨。

 沪生不响,地上的枯叶发出响声,一个工人骑脚踏车经过说,几点钟了,快走吧,要关园了。

沪生不响。一周以后,两人再聚静安寺,坐94路去曹杨新村看阿宝。

 读了半部的《繁花》总是被姝华横亘内心深处。秋雨连绵,愁情不绝。

 一入红楼深似海。读现代小说中,有《红楼梦》精髓的,也只有《繁花》了,而《繁花》里,能让你为一名女子,有黛玉焚稿般的锥心刺痛,也只有姝华了。蓓蒂是世外仙株,而姝华是寂寞林。“寒塘渡鹤影,冷月照花魂”

姝华的人生底色是悲凉的,她在自己心里竖起一堵荒凉的墙,让沪生翻越不过。莎士比亚说过:“不太热烈的爱情才会维持久远。”但是太没有温度的爱恋,也真是没有结果的。沪生与姝华,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让人唏嘘。

 车子摇晃位子小,姝华看看窗外,靠紧沪生说,我觉得荒凉。

车到曹家渡,上来两男一女高中或技校生,一男蓬松的火钳卷发,留J型鬓角,军装大裤管军裤,身背“为人民服务”红字绒绣的军绿挎包。

另一男戴军帽,蓝运动衫,红运动长裤,军装拎于手中,脚穿雪白田径鞋, 抽去鞋带,鞋舌翻进鞋里,鞋面露出三角形的明黄袜子。

女初中生,穿有三件拉链翻领运动衫。小翻领”,拉链运动衫,当时即便凭了布票,也难以买到,只有体育单位有关系的人员,才会上身。

女生的领口,竟然露出里外三层,亮晶晶铝质拉链,极其炫耀,下穿黑包裤,裤管只有五寸,脚上是白塑底,黑布面的松紧鞋,宝蓝袜子。

  1966年的剪裤时代,已经过去。此刻三个人,处于1967—1970时代,小裤管仍旧是这个时期的上海梦。这身女式打扮,风拂绣领,步动瑶瑛,是当时上海最为摩登的样本,上海的浪蕊浮花,最为精心考究的装束。

姝华轻声说,色彩强烈。

沪生说,是的。

姝华说,漂亮吧。

沪生说,这不议论。

姝华说,过去纱厂里,江南女工穿蓝,黑衣裳,绒线大衣,像女学生,胸口别自来水笔。

苏北女工,喜欢绿缎红绸,绣花鞋面,粉红袜子。

沪生不响。姝华说,我觉得太土了。

姝华的发际,撩到沪生耳边。

沪生说,嗯。

姝华说,此地又不是北京。沪生看看自己的军裤,一声不响。

当时军队子弟,对于父母的背景,难免自豪。军装军帽军裤,尤其五十年代授衔式样,留有肩章洞眼黄呢军装,包括军用皮鞋,骑兵马靴,为服饰新贵,是身价时尚翘楚,也是精神力量信仰的综合标志。

这段时期,上海年轻人习惯于军帽内里衬一层硬纸板,帽型更挺。旧时代上海四川路桥,泥城桥头,有人以抢帽为生,黄包车准备冲到桥下,客人头戴苏缎瓜皮帽,燕毡帽,瑞秋帽,灰鼠皮帽,高加索黑羔皮帽,英国厚呢帽,下桥一刻,有人五爪金龙,一捏一拎,头上一空,车子飞速下桥,难以追回,帽子卖于专门旧货店。

未曾想到,廿年风水轮流转,现在也抢帽子,专抢军帽。

临上电车,电影散场,进男厕所小便,拥挤中,头顶一轻,军帽消失。

或是三两青年迎面走来,肩胛一拍,慢慢从对方头顶,卸下帽子,套到自家头上,扬长而去。

军帽价值,在极短时间内,地位高到极致。但是行抢者一般自戴,不存在倒卖关系,这是上海历史的奇观。

当时全体国民崇尚军队,风行景从。此外,国家体育代表了蓬勃朝气,上海体育系统“上体司”红卫兵,一枝独秀。

军装与运动装是上海服装时尚潮流。

当时上海的市民服饰,满街蓝灰黑的沉闷色调。

偶尔出现一个女子,娟娟独步,照例身穿三到四件,彩色拉链运动衫,领口璀璨耀眼,裤脚绽露红,蓝裤边,外露脚背的红袜,蓝袜或者黄袜,这种视觉效果,既是端丽可喜,也等于蜺螭乘驾,驰骤期间,醒目显眼,见者无不惊赏,这种实力,色谱,趣味,精神内涵,实在与前后历朝历代,任何细节文化元素,扮相,品格,质地,无法相较,流行与流氓,一字之差。

车中两男一女三个青年,坐于车厢中部香蕉位子,一男紧靠一女,军装盖于两人之上,女生靠紧男生,眼睛紧闭,粗看是平静,但是军装下面一直是动,使得女生一直有表情。

车子右转弯,香蕉位子横向左面,更是醒目可观。

姝华轻声说,想下车了。

沪生说,过几站就到了。

姝华说,大概是晕车。姝华低了头,面有红晕。

香蕉位子又移动到眼前,军装下面,一直是抖动,女生两腿相绞,眼睛紧闭,嘴角时时抽搐。车子开开停停。

忽然男生对一个中年乘客说,看啥,当心吃生活。中年男人不响,立刻别转身,静看窗外,捏紧了拉手。

沪生要姝华靠过来一点。姝华不动。

沪生轻声说,我不禁要问,这种情绪,太消极了,世界并不荒凉。

姝华怒了,扭身看定车窗外,一路无话,到了站,急忙下车。

  该日,天色发灰,站牌旁等候的阿宝,看上去也是灰蒙蒙。

沪生见到阿宝,松一口气,姝华也松弛下来。阿宝身边,是曹杨新村邻居小珍与小强。

 小珍提议去长风公园,大家同意。

小强带路,穿过公园附近大片灰扑扑的菜地,田头照例有零星老坟,有几种砖墓,只埋了半棺,四面用青砖砌漏空狭长墓室,上盖青瓦,现已经一律毁坏,破碎棺材板横于田埂旁。长风公园内,秋风萧瑟,游客稀少,景色发灰,发黄。灰黄色“银锄湖”上,只几叶小舟。大家逛了一圈,索然无味,只得爬上湖边的“铁臂山”,登临山顶,传说可以望得见市中心国际饭店,及苏州河旁大小烟囱。然而此刻,这些远方风景,包括沪西细节,已经朦胧。

姝华说,上海,一副灰扑扑的荒凉。

沪生说,亭子间文人的《夜夜春宵》,讲四十年代一对杭州男女,到国际饭店开房间,茶房领进去,两个人去看窗外风景,一眼发觉,上海的西南角,有一座小山。

姝华冷笑说,这种书也谈了。

沪生说,是批判的眼光谈呀。

阿宝说,小山,距离不对吧。

小强说,铁臂山,解放后堆的呀。

小珍问,啥叫开房间。沪生说,真想不到,两人发觉的小山,是佘山。

阿宝说,市中心,一眼看到七八十里外,不可能的。

姝华说,下等文人,还有啥可以讲。

沪生说,只能推断,三十年代,空气好,房子少,“步行串联”的阶段,我走过七宝,走到佘山,走了整整一天,脚底起几只泡。沪生讲到此地,极力朝西南面佘山方向瞭望,远方与近旁,同样灰色,缥缈如雾。

小强拎了一袋老菱,请大家吃。姝华勉强剥了一只。阿宝与沪生,吃得满地菱壳。小珍讲我湖州的娘舅,开船到了上海,大家要不要去前面,盘湾里码头,到船上去看看。于是大家下山,满园萧条,秋叶飘零。姝华说,眼前景物只供愁,我已经发冷了。

公园对面,是华东师范大学后门,大字报仍有不少。逛到一个冷僻地方,一小片葡萄园,枯枝败叶后面,有一排铁丝网,内有狗吠,但看不见狗影。不远就是大学天文台,满眼荒凉。

一幢大楼门口,碎纸乱转,楼厅里,到处是垃圾。大家顺楼梯上去,灰蒙蒙,空无一人。

走廊深处,似有哭声回应。沪生后背发冷,拉了姝华,跟小珍下楼。阿宝与小强奔下楼来。

小珍说,怪不得大学闹革命,原来,比殡仪馆还吓人。

小强说,大概有僵尸,棺材,有赤佬。狗大吠,大家奔了一段路,才算停下来。眼前灰色校园,灰蒙蒙领袖像,灰蒙蒙湖浜,亭子,荒凉程度与隔壁的公园一样。沪生说,一场噩梦。姝华说,如果是夜里,这幢房子的味道,等于《巴斯克维尔猎犬》,《四签名》。

五人晃出大学,过了马路斜对面,便是盘湾里沙石码头。

苏州河岸边一排大型抓斗,景色开人心胸,变得暖温异常。小珍小强,熟门熟路,走上一条湖州拖轮,船老大就是湖州娘舅,大家上甲板。

拖轮不算小,船舱里,玻璃明亮,舱板两面叠了棉被,可以靠背。湖州娘舅拿出老菱,成段青皮甘蔗招待,行灶里,是热腾腾湖州肉粽。

小珍说,哥哥姐姐,不要客气,我自家娘舅。此刻沪生感觉,四周恢复了正常。舱板与窗外苏州河,临流沦涟,同样上下左右浮动,颜色变亮,闪金碎玉,显露生动韵致。大家吃甘蔗,吃粽子。

 湖州娘舅说,每两个礼拜,我运一趟生石灰到上海,已经做了七年,尤其对苏州河的盘湾里,相当熟了,相信吧,我眼睛闭紧,也靠得稳码头。沪生笑笑。船舱里一股粽叶香,大家讲了一番,精神起来,再去甲板上望野眼。

湖州娘舅说,前面就是沪杭线,凯旋路铁桥,《战上海》电影,解放军开火车进上海,经过铁桥的镜头,拍的就是这座桥。

阿宝说,我第一次听到。

湖州娘舅说,苏州河像盘肠,就是盘湾里的来由,对面是以前的圣约翰大学,也叫学堂湾,一座“学堂桥”,去年拆掉了。

此刻,大家发现,东面来了一条巡逻汽艇,由下游开来,汽艇头翘得高,分来的白水,像唱老生戏的白毛髯口,吞波吐浪,艇后小红旗,猎猎飘扬,拖了一具死尸。

湖州娘舅说,落水鬼面孔朝下了,是航速太快,死尸就轮番打滚,跟流速有关,一般静水情况,男人做了落水鬼,是面孔朝下,女人是朝上,唉,这个死人,跳了黄浦了,或者跳泥城桥。

对面曾经的圣约翰大学,像一幅图画,再后面,应该是旧书里多次写到的兆丰公园,即中山公园,看上去极为宁静,黄中带绿。

姝华与沪生立于船头,沪生看定这块黄中带绿的树冠,想到了华东最大最高的法国梧桐,但看不清晰,河水东流去,听到附近火车鸣笛,沪生不响。

姝华手扶栏杆,忽然轻声读了《苏州河边》几句歌词。

   金庸的《神雕侠侣》里有一名句: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姝华与沪生、阿宝,小珍与小强,此趟出游,念及姝华的人生,不禁百感交集,心生无限怅惘。  

  最近有读过一本回忆录,书名《我是落花生的女儿》真可谓“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以下是回忆录大慨:

     张爱玲有位老师叫许地山,他写过一篇名为《落花生》的散文:“我们家的后园有半亩空地,母亲说:“让它荒着怪可惜的,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开辟出来种花生吧。”我们姐弟几个都很高兴,买种,翻地,播种,浇水,施肥,没过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后来这篇散文进了教科书。

许地山是清末进士许南英之子,妻子周俟松是清末名士周大烈之女,周大烈曾经教过学者陈寅恪。

许地山夫妇育有一子一女,子随母姓。叫周苓仲,女随父姓,叫许燕吉。

许地山是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一家人住在香港半山区,过着平静美好的生活。有奥斯汀轿车接送上下班。

许燕吉和哥哥周苓仲跟陈寅恪的三个女儿在一起玩耍,这段日子是许燕吉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1941年,49岁的许地山因病去世。

数月后,日军攻进香港,周俟松一家人逃亡,辗转各地。

抗战结束后的第二年,落脚南京。

1950年,许燕吉考入北京农大。毕业分配到至河北省农科所,任技术员。参加工作不久,许燕吉与大学同学吴富融结婚了。

1955年肃反开始后,许燕吉因把要上交的材料戏称为“鬼材料”而被隔离审查。

1957年,许燕吉成了右派,被开除公职。惟一的孩子胎死腹中。

1958年,许燕吉被判有期徒刑六年,另五年管制。许燕吉入狱后,她的丈夫吴富融与她离婚。

 六年之后,她31岁刑满仍管制。1969年,许燕吉实在熬不住,去投奔在陕西马场的哥哥周苓仲。

周苓仲大学毕业后,也因右派问题下放到马场劳动,40多岁仍孤身一人,

谢晋拍摄的《牧马人》,除了片中的男主人公有一位海外父亲的情节之外,其余经历与他相同。

许燕吉实在活不下去,在哥哥周苓仲也是被管制期间,投奔哥哥。为能落脚,38岁的许燕吉嫁给了比自己大10岁的农民魏振国。

老魏不识字,有一儿子,与一甘肃逃荒女子所生,该女子被她原先丈夫领回。

后来该儿子考上县重点,学校好奇该生的英语成绩,才知是许燕吉所教。

1979年许燕吉平反恢复公职,回南京,进入江苏省农科院。回南京后,人劝她跟老魏离婚,建议补偿些钱即可。

许燕吉回到陕西,村里人以为她是回来办离婚的。然而,许燕吉却把老魏办回南京。

许燕吉说我知道被抛弃的滋味。

大学同学聚会,前夫吴富融没有来。

许燕吉给前夫写信,表示不记恨他,

1995年,许燕吉的母亲周俟松去世,整理遗物时,一封天津女子师范的同学写给周俟松的信件,信中称周俟松为学姐,落款学妹邓頴超。

老魏的儿子大学毕业,调回南京。2006年,老魏去世,许燕吉开始写回忆录:“我是许地山的女儿,可惜在他身边的时间太短……如果上天允许,我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前一天。父亲不要走,我也永远不要长大……”

 2014,81岁的许燕吉在南京去世。

哥哥周苓仲前来送别自己的妹妹,他在自己送的花篮上写着:“归途无阻,行矣燕吉。” 2018年,陕西省家畜改良站畜牧师周苓仲在西安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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