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旧书堆里寻找着一本书,忽然看到一封信,是十多年前大伯大伯母寄来的贺年信,那是2009年圣诞节前,我们还在阿德莱德经营鱼薯店。后来,我把这封信与一些书放在一起,从阿德莱德搬到墨尔本,再搬到悉尼,这封信就一直默默地跟随着我们,守护着我们。
睹物思人,我想起曾经与大伯一起生活的那一段日子,一晃三十年过去了。那时,我有幸听大伯讲述上海文坛的一些趣事,聆听他对文化界以及美国社会的些许感受,我也因此开始了解了西方社会。
大伯是上海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曾任《劳动报》编辑,《萌芽》编委,《工人日报》记者,《上海文学》编辑部负责人。他四十年代开始写小说,写文学评论,精通英文、俄文,较早翻译文学作品,五十年代曾以记者身份参加日内瓦会议。他是一位懂文学、懂西方、懂外交、懂政治的作家。
他在亲戚圈里以威严出名,大家都有些怕他,但我与他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却发现他是一位平易近人,而且充满爱心,又是见多识广,思维严谨的老人。所以,任何事情都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1993年整个上半年,我一直住在大伯的家里,那是上海淮海中路的逸邨(逸村)。弄堂内有七、八栋民国时期的三层花园洋房(别墅),西班牙风格,建于四十年代初期。蒋经国四十年代在上海打老虎时,就住在其中靠近淮海路的一栋,弄堂里还住过国民党中统局局长和杜月笙的姨太太。1994年,逸邨被列入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
大伯的房子在靠近里面一栋的三楼。那时,大伯从美国回来不久,大伯母仍然在美国,他一个人住在三楼,我住在二楼,下面是独用的厨房。楼里还有其他人住着,好像是上海的文化人。
大伯每天一大早去丁香花园打太极拳,同时去会老朋友,那个著名的地方也汇聚了上海滩的一些老文化人。他打拳回来后磨咖啡豆,烤面包,总是为我也准备一份,厨房里充满着西洋味道,我的西洋情结就在那时开始的。
上午,我出去办事情,他去三楼的书房,他一整天都在写作、思考和会客,多数是作家圈的一些人物。书房的地板打着腊,走起来要小心一点,房间里的陈设透出一股老上海味道。陈旧的写字台一边靠着墙,上面有一扇不大的窗,花园洋房一般都是这样。窗外是一颗高大的枇杷树,当枇杷成熟时,他叫我一起去摘下来,然后送给一些亲戚朋友,这枇杷个大味甜,而今想起来,仍然直流口水。
我到晚上才回来,经常去三楼看他,只要一见我进来,他立刻收起笔,非常关心地询问我的事情。然后,我坐在他写字台前面的双人沙发上,听他讲述许多往事,有上海文化界的,有美国的,经常讲到左派和右派。其实有些我根本听不懂,但我仍然认真地听着,他需要有人听,我由此而不知不觉地扩大了知识面,提高了思维层次。
他和大伯母退休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他们一直在上海和美国两地往返。他们的独身女儿在美国留学,以后成家,他们去帮着照看外孙女。直到1992年,大伯一人回到上海,大伯母仍然留在美国。
大伯在美国期间居住过许多地方,从北部的大湖地区到中部工业区,再沿着密西西比河南下,一直到路易斯安那州的巴吞鲁日。这一片恰好属于美国中西部地区,是美国目前一系列乱象的发源地。
大伯通过媒体、名人资讯和向当地人访谈,一路关注着美国的社会、经济和政治。他见证了八十年代的美国经济危机和第一次海湾战争前后的美国风云变幻。他切身体会了美国中西部地区因制造业倒闭,引起大量工人失业,造成当地经济和社会衰退,他写了一系列文章发表在上海主流媒体。据北京大学一位著名教授考证,大伯是第一位把川普(特朗普)介绍到中国的人。
他曾经跟我讲,他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一些国内媒体不登他关于美国的文章了,我当时对这些也没有什么概念。他经常给我讲他在美国民间的所见所闻,还有他的一些思考,我当时是一头雾水,但我仍然记得他说过的话。
后来,他把这些文章编成一本书《一个中国作家看美国》,他给我一本,我认真看了。我感觉,他写的美国与当时中国的主流宣传有点不一样,他写了美国人的痛和苦,而那时的中国,一致认为,美国是天堂。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媒体不愿意登他的文章。
那时,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之终结与最后的人》火遍全球,也蔓延到中国,认为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明已经达到了人类的最高层次,不会有更好的了。但大伯眼里的美国却与众不同,由于他对美国的负面认识都来自于在美国中西部地区的切身体会,他为人正直,不愿意人云亦云。因此,他痛苦地拒绝了一位好友的要求,那是一个非常著名的人物。大伯对我不断地诉说着他的不解,他总是把这些困惑归结于文化人的左派、右派纷争。
后来,我走访了大量澳洲最偏远地区的乡村,也切身体验了美国西南部地区的民生,我似乎有些感受,中国文人的左右派人文观念可能是走偏了路径。对许多社会现象的解读,并不仅仅是文化的事情,而是政治,是不同文化理念下的政治观。当一个深深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传统政治)的知识分子看西方时,他所看到的西方社会往往或许是表面的,是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下的西方,而不是西方人眼里的西方,只有深入到社会底层去了解民生,才会对西方有比较清晰的认识。
最近几年,福山终于承认,历史尚未终结,美国社会的无辜杀戮,俄罗斯的导弹满天,历史又回去了。我也曾经好奇地开车去看了一下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图森市,那种凄凉而略带恐怖的景象令人叹息,那里曾经陨落过一颗星。
大伯已经去看另外一个世界了,我想告诉他,他曾经所见到的美国中西部地区的痛苦而今蔓延到了全美国。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纠缠仍然将继续下去,孔乙己的长衫或许终究也会脱掉。
当时,逸邨的对面是上海人熟悉的牛奶棚,大伯天天让我喝鲜牛奶,我有点不太情愿。而今,对面建起了上海图书馆,里面的东西比牛奶更有营养。大伯,我想告诉您,我在逸邨得到您的启蒙,让我开始认识西方。而今,我也天天离不开牛奶了,我循着您的足迹去体验西方社会的乡村底层民生,我没有左右派的顾忌,我也尽量脱去长衫,只想寻到一条带有中西方共同文化印记的路径。
2023年4月写于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