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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挖排洪沟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22-07-06 20:26:44  浏览次数: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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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欧阳杏蓬是挂在我脸上的符号。想来想去,只有挖排洪沟的那些日子,我和欧阳杏蓬是一致的。

那时刚到潮阳,朋友介绍了一个工作,不是挖排洪沟,这在朋友的意料之外。他的本意,是介绍我进厂的。老板是他的朋友,我是他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潮阳刚经历七月的第一场台风。工厂被台风肆虐,乱七八糟,车间还进了水。女工收拾车间,派我和邓刚去厂房外挖排洪沟。除了这个,估计老板没想好安排我和邓刚做什么。假如再来一次台风,山上的洪水倾泻下来造成的损失,估计会比台风造成的损失更大。厂房的围墙、车间的围墙都是泥砖,潮汕人相信的“塗可仔”,估计也挡不住山洪。

邓刚是贵州来的,人形小,走路喜欢张着两只胳膊,像鸭子划水。

这不是重点,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他的金鱼眼和关不紧的翻起来的厚嘴唇。金鱼眼仿佛看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也没有执意要看清楚,但执意地看着不调眼,这让人不好意思。厚嘴唇也没什么,我家邻居德爷的嘴唇也肥如猪大肠,但不会向外面淌哈喇子。工厂的伙食还可以,三菜四汤,饭不限量,但也没拯救邓刚的脸和头发,脸瘦得像个逃荒很多年的人,头发支棱起来,还是黄的。

当然,工厂除了我和邓刚,还有个做饭的本地大叔,四十来岁,一直弓着腰,脸和脚丫子一样黑。

还有女工,四川的,都是半老的婆娘,除了肥肥的腰,看不到身材。

本地只有一个惠来妹子,小巧玲珑,手脚利索,人也年轻,可她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不爱搭理我们这帮外省人。在潮汕,外省人是低一档的存在,和要饭乞讨的一个档次。

双凤工业区是和平镇最大最现代化的工业区,就在我们的脚下面——我们的工厂在山坡上,旁边一条马路,下接广汕公路,上达铜盂、谷饶。然而马路那边是一个小山峰,山脚的和平镇、流波荡漾的练江、田野里高低起伏的铜盂镇的乡村,都看不到,别说隐在山里的谷饶了。

排洪沟在厂房的东边,旁边是一块种着落花生的沙土地。上面,就是一座圆锥体的山,山上长着人工种着的枞树——行距间距清楚,树龄也不大,饭碗粗的树干,毛刺刺的。山脚下有水泥砂浆糊弄的引水沟,引到厂房上头,原本有泄洪沟,过了厂房,泄到坡下面的潮州柑园地里分销。洪水从山上带着砂石杂物,未几就把泄洪沟占领了,发出了它们自己的气息。

老板弄来了很长的绳子,然后还是不够长,打结,不断增加绳子,在厂房围墙外一米远的缓坡上,用两条绳子,固定了排洪沟的位置和宽度。

我和邓刚的工具只有三样:一把锹,一把月挂,一个畚箕。

早上八点,我们按着工厂的上班时间,一个人背月挂,一个人用铁锹把顶着畚箕,轻手轻脚,提溜着到工厂外。由于是个缓坡,刚开始,土不高,我挖泥,扒进畚箕,邓刚猫腰拎上畚箕耳朵,把泥倒进积污纳垢的泄洪沟。挖进不到一米,邓刚就蹲下来,抬头茫然看着我,再挖几畚箕,挥汗如雨,我脱了纱衣背心,光着背,毫不费劲地刨土。这是我在家就干过的活,没有新意,但感觉不一样,因为挖一天,就有一天的工钱。在老家地里干活,种庄稼,养猪,卖猪,绕一个大圈,才能得到钱。现在不用,干一天活,就有一天的工钱,比养猪省事多了。而且,不用动脑子,不用花心思,人就像个挖土机,照着线路往前推进,这样一年一年,干两年,就能回家盖房子,或者娶媳妇。嘿,这就是价值。现在,挖土、取泥、晒太阳,流汗,喘息,做梦,一切都正常,我就是欧阳杏蓬,欧阳杏蓬就是我,充满活力。

掘到太阳从晒屁股到晒肩膀了,一身汗巴水流。

太阳很大,把身边的草叶晒得卷了起来自卫。

邓刚直腰望了一下四周,说:莫挖了,休息,抽杆烟。

邓刚这话,是我最乐意听到的。我没烟,我已经想抽烟了。邓刚有烟,红梅,香香的。我的烟,南海,闻起来就是脚烟叶子的糊味,而且,都抽没了。邓刚抖抖索索的递来一支烟,又抖抖索索滑动大拇指打亮打火机,不知道是天热,还是阀门开太大,火苗子窜出来都要舔我的头发了。邓刚说了一句“不得行”,缩回手偏着头点上自己的烟,猛吸两口,递过来对烟。

邓刚两口子都在工厂上班,他老婆在车间,他在高炉。台风来之前,他老婆请假回贵州了。我听四川的娘们和他打情骂俏说过他老婆回来,厂长就抢过去了。他老婆很漂亮,我怎么敢相信?邓刚能找到老婆,有女人跟他,我想,他前八辈子都烧了香,或者,那个女人前世就是该他的。

我没有说。

我们靠着沟壁,土坷垃粗造不粗造,已经不重要,汗水和着土已经在我们身上造了一副盔甲。我们两两相对,邓刚问我:“那天送你来的,是你的朋友?”我点头。他又问:“本地人?”我点头。邓刚又自问自答:“没有本地人介绍,是进不来的”。

我有点诧异,问他:你是哪个介绍进来的?

我妹夫。

你妹夫是和平的?

不是的,是司马的。

有一个本地妹夫,我突然觉得邓刚很强大了。但为什么会到这个厂里来?男的干高炉,高温又危险,双凤工业区有那么多现代化工厂——我打住了,我也来了,“荐头”推荐什么工作,就是什么工作,有了工作,就是幸福的事。人在外头,经不起挑剔,也不能寄望于等待。工作,无论什么工作,对流落他乡的人,都是最好的安排,是我和欧阳杏蓬一致需要的。

抽了一杆烟,我们自觉的开始干活。

我们最想听到的声音,就是厨房那位中年大叔的叫声“喝开水了”。滚烫的开水,掺一半凉水进去——未必是凉开水,或是井里刚取上来的井水,掺进去,中年大叔诡异的说这是“阴阳水,喝了好”。我和邓刚也不怀疑,取了碗,装一碗,还是喝不下,烫嘴,放在一边,继续干活,兴奋劲儿耗尽了,停下来喝水,碗里洒了几小块土坷垃,邓刚说“清火”,我却喝出了开水的甜味。

中午,收工,我和邓刚沿着老板钉的线路踩了一下,大约200米。

两个人一天挖8米,大约要一个月。

越往山边挖,土越后,沟越深,挖泥、取泥、倒泥都要费功夫。

我们挖到人头与地面齐高的时候,旁边的落花生地来了一帮戴着草帽的男女,邓刚竖起耳朵,静下来,然后告诉我,那帮人是四川的。我踮起脚尖,看了一眼落花生地那边,花生苗长得真好,我还猜是我种过的“海花”。那帮人到了地缘山壁,用手的用手,用锹的用锹,把落花生地四周收拾了。到了我们挖的排洪沟附近,我们干脆从排洪沟里爬出来,坐在草地上,一边抽烟,一边看他们,邓刚迷朦着眼睛问:“老乡,你们要搞哪样嘛?”

一个敞着衣襟的大哥回话说:老板要在这里盖厂房。

啥子厂嘛?

不晓得。

你们是四川的吗?

四川的。

邓刚招呼完那头,又问我:这里要盖新厂,你要不要进厂嘛?

我反问他:我们这个厂不是厂吗?

邓刚眼睛鼓了出来,说:你个娃儿,烧高炉,不是你娃儿想的那么轻松的!

我确实没有想过,我进厂了,这是我一路奔波后最大的收获。我爹也教过我“这山不要望到那山高”的道理。现在,我只想挖排洪沟,高炉不修好,天天挖排洪沟我也愿意。挖排洪沟使我快乐,使我发挥了每一份力气,我每一铁锹下去,都代表着我对生活的热爱。我没有想法,除了挖排洪沟,除了对这一片陌生大地的好奇,我是我自己,我是欧阳杏蓬,名字和人融合在一起,哪怕邓刚有时候招呼我只说一个字“嘿”,无所谓,而且觉得亲切,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迷失,我们会分别,会失去联系,会彼此忘记。

潮汕的天是高天,瓦蓝蓝的无边无际,海风裹着淡淡的腥味,不怕太阳,一个季节都在呼呼地吹。排洪沟坡下面的潮州柑桔园,柑桔踩着季节的节奏,绿油油的,在太阳下爆发出清新的醋味。双凤工业区白色的厂房,陵园般庄严。四野无人,即使风声喧哗,我也感觉到了我的坚实存在和欧阳杏蓬的真实存在,这是多么美妙的存在啊。

排洪沟越挖越深,我和邓刚成了泥人。

是的,那是我们,我们时常听到自己的心跳,尝到自己脸上、脖颈上的汗水是什么滋味。我和他,邓刚和欧阳杏蓬,人和名,身和心,完全互换都无二致。面前新鲜发潮的泥土隐藏了故事,一切都变得亲密、简单、有趣,生活如此乐观、纯净、朴素!我喜欢我们这种艰苦、身心合一的劳动,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生活的门徒。

八月初,邓刚老婆从贵州出来了,这个放在镜头里,也让男人惊艳的女人,她时不时出现在排洪沟边,破坏了我和邓刚的关系,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从邓刚那里获得免费的烟卷,邓刚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哎,我要失去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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