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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贵族:屈原与项羽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8-06-16 11:50:22  浏览次数: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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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端午前后,总能读到许多怀念屈原、歌赞屈原的文字。这颇使我欣慰:中国人,至少文化人,并没有将屈原遗忘。于是就以为:每年,尤其是端午前后,前往汨罗凭吊屈原的游人,一定很多、很多!再于是,我就在今年的端午前两天热切地跑去了。

从长沙到汨罗,坐的是动车,大约不到10分钟,便到了。但从动车停靠的这个站台到汨罗江畔,则还有一段距离。当地的老乡听说我要去的地方后,热情地告诉我:去屈原祠没有车,只能打车,来回八十块钱就可以了。我拦住一辆破旧的出租车,要的果真是这个价。大约半小时左右,司机说:“这就是汨罗江”。我抬眼望去,竟然看见了有许多打沙的船只在江面上繁忙地作业。这一眼,竟把我的心看得很冷。我叫了停,站在江边,很认真地看着,忽然想到:屈原当年若看到汨罗江是今天这样的场面,他还会不会投入这条江呢?就我的心境而言,即便是我,似乎也对投入这样的一条江水,没有了任何心情。想像之中,汨罗江不应是这个样子。

车子继续前行。不远处,拐入一片坡下,司机停下车,说,沿着台阶走上去便是屈原祠。买票时,特意与售票人员搭讪,我问道:“来的人多吗?”她连头也没抬,说:“不多!”我继续问道:“端午前后来的人该多一些吧?”她抬起头瞅了瞅我,说:“没几个!”我之所以要问她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上了台阶,看见屈原祠前偌大的一片场地上既没有人也没有车辆。我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司机在路上告知我的话——“那里没什么人!”

拜谒了屈子祠和屈原碑林之后,我忽然想到:屈原的墓呢?怎么不在这里?还是问那位售票人员,她说:“屈原墓不在这里。”我说:“那在何处?”她说:“离这里不是很远,但不太好找。”顿了顿,她又说:“你带车来了吗?”我说:“带了出租车。”她说:“是本地的出租车吗?”我说:“是!”她说:“那他肯定知道,你让他带你去吧。”

司机听后两眼竟直冲我发愣,半晌才说:“这不就是屈原墓吗?”我说:“这是祠,不是墓。”他说:“怪了!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也没听说过屈原还有墓?”只好麻烦他亲自去问那个售票的。车子发动之后,他还嘀咕:“屈原墓?屈原墓?”

在答应了他的加钱要求后,车子驶入更狭窄的通往村庄的道路。车子在散乱的村庄里东突西进,左冲右拐,还要时不时地停下来打听,最后终于驶出村庄,上了一条既无行人更无车辆的乡村土路,——我怀疑司机走错了路。而他却坚持说:只有这条路。我说,既然你没走错,那便说明这里压根就没有游人?车子停下,司机在那里艰难地掉头,我赶紧跑上一片坟岗,——平民百姓的墓葬与我们伟大的诗人同葬这片山林,的确令我十分感慨,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在其中一座形如小丘的土墩前,果有石碑一块,上书“故楚三闾大夫之墓”。

登上墓顶,方圆几公里之内的风貌尽收眼底,景致倒是非常美丽。只是,后来我才知道,我拜谒的这座坟墓仅仅是屈原墓12疑冢之一。那晚躺在宾馆看见这则资料时,我真是大吃一惊!屈原墓怎么会有12座呢?

原来,当然是传说了,屈原遗体被打捞上来后,有一边脸被鱼虾吃掉。其女女嬃用平日在汨罗江中淘洗积攒的沙金,请来能工巧匠,给配上了半边金脸,葬于玉笥山东约八华里处的汨罗山上。乡人颂之曰:“九子不葬父,一女打金冠。”九子不葬父,指楚怀王客死于秦,虽有九个儿子,却不能葬其父。消息传到楚怀王儿子顷襄王和公子子兰耳里,他们勃然大怒,誓言要掘墓鞭尸夺金脸。女嬃得知,跪在父亲坟前放声悲哭,决心在汨罗山上再筑几座假坟,以假乱真。她用罗裙从山下兜土,一天两天,千兜万兜,顶着炎炎烈日,不分白天黑夜,渴了就喝一口山下小溪里的清水,饿了就吃一把红薯干,好些天才筑起一座小小的土堆。一天傍晚,女嬃实在太累了,就倒在土堆旁昏沉地睡去。梦境中,女嬃看见一位银须飘飘、身着黄袍的老人,手持龙头杖,从她身旁破土而出。老人将手中龙头杖指向山下,龙头杖越伸越长,一直到了山下。老人轻轻一戳,再一抬手,一座状如山丘的土堆随着龙头杖就落在了汨罗山上。老人一遍遍地挥舞着龙头杖,不多一会儿工夫,山上就有了11座既高且大的土堆。老人环视一下土堆,确认与屈原的坟墓别无二致之后,才缩回龙头杖,对女嬃微微一笑,遁地而去。

山下的鸡啼惊醒了女嬃。她顿觉浑身舒爽,赶紧起身,准备再去兜土筑坟,却发现方圆两华里的山上出现了12座高大的坟墓,每座都一模一样,连自己都辨认不出真假。原来,女嬃的精神感动了天帝,天帝派土地神挥动赶山杖,一夜之间帮她筑起了11座疑冢。据传,屈原的真墓后来化成了一只金母鸡,11座疑冢则化成了11只金鸡仔。每到端午前后,金母鸡都要带着金鸡仔在各墓间嬉戏,故端午节人们来祭墓,都想寻找、看见这窝金鸡,因为,凡见到者必有大富于后,只是万万捉不得。

哦…伟大的诗人啊!在你投江两千余年之后,一个名叫阿容的读书人不远千里来拜谒你的时候,深为你竟有12座疑冢而感叹万千!一个人死后能有那么多坟墓,除了你,就是那个项羽了。

 

这次汨罗之行,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屈原在我们的心中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不错,我们赋予了屈原很高、也很多的歌赞,我们称他为国魂,我们称他为诗魂,我们称他为民魂!然而,这些魂真的还曾驻存于我们的心间吗?还有多少人仍然被这些魂感动着?为何人们只在端午的时候才会写几笔有关他的文字?既然汨罗江是“蓝墨水的上游”,既然汨罗江是读书人的圣地,既然屈原是我们这个民族顶礼膜拜的国魂,为什么在他的祠前却是如此地寂清?他的12 疑冢又为什么无人问津?想像中,通往屈子祠的路应该是一条宽敞的路,一条有很多车辆的路,一条有许多人徒步前往圣地去凭吊的路。然后,这条路再向屈原的12 疑冢延伸,最后到达他的投江处。想像中,每年的端午时节,在屈子祠里、在汨罗江畔、在屈原墓前,就像中国的另一个节日清明那般,挤满了凭吊、拜谒的人群。但很是不幸,至少在今年的这个端午,我来了,看见的却是这般的凄清。

那么,人们都到哪里去了呢?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又到哪里去了呢?他们可曾知道,遗忘了屈原,不只是一个人的不幸,而是一个民族的不幸啊!郭沫若在《屈原考》中曾经指出,屈原把所有的血泪涂成了伟大的诗篇,把自己的生命殉了祖国,与国家共存亡,这是我们所以崇拜屈原的原因,也是屈原所以伟大的原因。

正像汨罗江有淘沙的人们一样,当下的中国人也都忙于淘金去了。但汨罗江实在不该是这样的一副景致。汨罗人民应该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看护好这条中国人的精神之江、灵魂之江。

 

不妨让我以简洁的文字回顾一下屈原辉煌卓绝的一生。

屈原,名平,字灵均,与楚王室同姓熊。根据东汉王逸的考证,其先祖熊瑕是楚武王的儿子,因受封于屈地,即以封地为姓而姓屈。 郭沫若先生考证,屈原大约是公元前340年(楚宣王三十七年)正月初七出生于今湖北省秭归县的乐平里,因“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深得楚怀王赏识和信任,年轻时即委以“左徒”重任。屈原立志革新朝纲,振兴楚国,进而统一中国,因而触犯了旧权贵们的利益,遭谗而被贬为三闾大夫,只管王室的宗庙祭祀和子弟教育。顷襄王初年被流放江南,因不忍目睹楚国灭亡的结局,遂于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投汨罗江以身殉国,终年62岁。

这次去汨罗,当我站在汨罗江边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公元前278年农历五月初五的那个清晨。我们的诗人屈原独自一人来到江边,坐在临江的一块石头上,眼前是茫茫水天连成一片,今天是他决定赴死的日子。他一夜未眠,他又怎么能睡得着呢?国家就要亡了,我愿意做一个亡国奴吗?不不不,我不会,我绝不会!退一步,国家即使不亡,我也不想活下去了!因为,朝政腐朽,君王昏庸,奸佞当道,只有我这么一个正直高洁的文人,哪里斗得过他们,又哪里能扭转这颓局?其实,最让我伤心的是这个世道人心太污浊了,而我决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让屈原不能苟活下去的原因固然很多,但整个世道的污浊,无疑才是令他赴死的真正原因。毕竟,他只是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治人物。他的从政时间并不长久,而且是一个不得志的官。

面对污浊的世道,一个人要想生存下去,很难做到独善其身。惟一的选择,便是死亡!所以,对于屈原最后时刻的选择与决定:猛然起身,双手抱定座下的石块,纵身一跃,跳入深潭,我是赞赏的、敬佩的,感动的!事实上,正是这纵身一跃,一个伟大的国魂,一位不朽的诗魂,从此在汨罗江岸升腾了起来。

是的,古往今来,人们最折服的,不正是屈原那忧国忧民的精神和正直高洁的人品吗?从史传文学大师司马迁开始,屈原的精神与人品就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人们不仅敬仰他的精神与人品,更以赞美的口吻称颂其精神与人品。西汉淮南王刘安在《离骚传》称赞屈原:“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而在政治黑暗的魏晋时期,魏晋作家则读《楚辞》以寄清高、为贤士。北宋大文豪苏轼则自叹,古今文人惟有屈原的人品境界难以企及。南宋爱国作家辛弃疾、陆游、李钢、张孝祥等常在诗词中引用屈原诗篇《离骚》《渔父》《九歌》《九章》中的诗句,效法屈原为人。近代国学大师、同样以投水自尽的王国维更是高度称赞屈原伟大的人格对其伟大的文章的影响时说:“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

20世纪的鲁迅,这位被毛泽东称之为新中国圣人的典范作家,更是自觉地吸取屈原的精神滋养,并将这种精神化为作家为文为人的指南。尤其在“五四”退潮后,鲁迅处于人生的彷徨时期,仍然将屈原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作为小说集《彷徨》的题辞。

有人说,在唐代,是屈原的爱国心铸造了唐代诗人心灵的高致,李白、杜甫、李贺、皮日休、蒋防、柳宗元、罗隐等唐代诗人们,在其各自的诗歌中无不充分地肯定了屈原在不忍离开故都又不忍看着邦国覆坠情况下以死殉国的爱国心。南宋文人宰相文天祥更是将屈原的爱国之心化为自己的爱国行动。他化用屈原名句“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意境,撰写诗句“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表达自己忠诚为国、至死不渝的追求。

写至这里,我忽地想起台湾诗人余光中在“端午祭屈原”活动中赋诗一首《汨罗江神》,诗人高呼“两千年后,你仍然待救吗?不,你已成江神,不再是水鬼,待救的是岸上沦落的我们。”

是啊,从司马迁到鲁迅,我们的民族总有屈原的传人。只是当我写到当代,写到鲁迅成为新中国的圣人之后,我就有些笔滞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在中国的作家中、以及更大范围内的中国知识分子中,有谁能像屈原,起码,能有屈原的遗风。也许有人会说,我们的时代与屈原的时代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可不这么认为。从屈原生活的楚国到阿容生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有诸多的不同。但我们千万不能忘了:今天的中国,我伟大的祖国,依旧是一个尚未完成统一的国家。仅此一点,你就乐观不起来。仅此一点,就值得我们为之忧思。倘有可能,还要为之努力。如果再说到世道,再说到人心,谁都会承认,依然污浊。物欲横流的时代,可能比屈原所处的时代,单就其人心而论,似乎还要糟糕。但中国 的知识分子们,不仅没有了憎恶之心,似乎在这个时代生活得还很惬意。这也就是我比较失望、也比较担心的一件事情。如果说屈原宁死也不愿从俗,也不愿与之同流合污,那么,我们今天的知识分子们即使不合污却是同流的,即使不从俗,也不排斥世俗。如果,官员的傍大款,可以视之为一种合污,那相当多的知识分子们既傍官员又傍大款,更该是一种合污吧?尽管他们的嘴巴依旧是硬的。但世人的目光不可小看。他们不会在意你说了什么,说了多少,而在意于你干了什么,干了多少。

余光中说得多好啊——“待救的是岸上沦落的我们”。其实,世道无论怎样污浊,人心无论怎样沦落,只要还有屈原那样有良知、有品行、有担当的人在,这个民族便有希望。就是说,代表着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们不能污浊,不能沦落。屈原之所以以死的方式来回击当时的社会,就在于他看到了他所处的时代,不仅世道污浊,人心沦落,更在于连最有良知的读书人也污浊了,也沦落了。对一个内心高洁,品行端正,憎恶世俗的人来说,既然他无力挽救世道人心,改变不了这个国家、这个社会的命运,他还有什么必要活下去呢?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何意义呢?既然活着没有意义,那么,死便是一种意义了。屈原之死,的确正是这样的一种意义。——都说人死如灯灭,屈原却相反,他的肉体不在了,由肉体而幻化成的精神之灯却光照千秋,永不熄灭!都说死亡是没有意义的,但屈原的死却有意义。解读屈原之死,不禁让我对生命,尤其是死亡,有了别样的认知和感慨。

 

的确,当我知道屈原有12 疑冢的时候,我立马就想到了项羽。而在此之前,关于屈原和项羽,我从未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但事实是,他们是有联系的。

屈原和项羽同为楚国贵族后裔。项羽的祖父相燕为楚国大将,战死在卫国的沙场。屈原是否知道项燕其人,我们无从了解,当然这也并不重要。在屈原投江46年后,项羽诞生了。屈原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同为楚国贵族出身,项羽做到的事,屈原却做不到。不仅做不到,甚至连想也想不到。司马迁在其所著的《史记》中有这样一段话——我试译为白话,大意如下:居鄛人范增,七十岁了,一向呆在家中没有从政,好出奇计。他游说项梁,“陈胜失败是理所当然。秦灭六国,六国中楚国是最无辜的。自从楚怀王被骗入秦后就再也没有返回楚国,楚国人至今仍在同情他,所以楚南公说‘即使楚国只剩下三户人家,灭秦的也一定是楚国’。如今陈胜最早起事,他不立楚国的后代,却自立为王,所以他的势运一定不会长久。……”

屈原当时若有楚南公的眼光,那他还会不会投江而死,真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了。在看不到楚国的未来、面对国家即将危亡的命运时,屈原只能对天长叹,只能以死殉国。而项羽却推翻了秦王朝,为楚国报了仇雪了恨。诡异的是,项羽自刎后,我们却称他为失败的英雄。从他自刎的那一天起,人们就给他打上了这样的印记,永远也翻不过身来。是啊,屈原的投江,因为不愿做亡国奴,他就成了爱国主义者,而且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者。项羽同样是为了他的祖国楚国而献出生命的,为什么没有人称他为爱国主义者呢?从挽救楚国的命运来讲,项羽相当于我们对毛泽东的赞美,是一颗“大救星”!而屈原不过是一介读书人,有些想法却不被采纳,只好愤世嫉俗,最后一死了之。我在上面已经说了,我情愿相信屈原是因为世道污浊而死。这样一来,他的人品便高洁了起来。当然,不做亡国奴,以死殉国也很了不起。但是,在国家生死存亡关头,如果每一个人都因不做亡国奴而去殉国,那才是国家的不幸呢!国家的希望,就在于有了项羽这样的人物!但历史却是多么的不公正啊!屈原成了国魂、诗魂、民魂,而项羽却只是一个失败的英雄。

一位学者说过,历史人物,都是多线条的,单一读本,都不是事实。可悲的是,我们对历史人物的认知与解读,却常常受制于所谓的惯性思维。中国人还有一个更为简洁的认知历史人物的方式:或好或坏。其实,好人也做过坏事,坏人却做过不少好事。

屈原的12疑冢集中于一地,而项羽的疑冢,却散落于安徽、山东两省。两个人,一个死在汨罗江里,一个死在长江边上。他们身后,项羽虽不及屈原受追捧,却在许多历史时期被神化过。其实,项羽的人格也倍受史家和文人们的赞许。

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个相同点:项羽的墓地,是凄清的;屈原的12 疑冢前,也很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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