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岂有不关注人之理?
关注人是对的,因为我们每天,甚至每分每秒都与人在一起,都与人打交道。
与人打交道是快乐的事,也是不快乐的事。许多时候,与人打交道是不得已的事。
我关注小孩,抱在怀里的小孩最可爱。但小孩是要长大的,所以“七岁八岁讨人嫌”。小孩长到七八岁的时候便不可爱了,那七八岁之后呢?
他们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熟。可我最怕的恰是成熟。尤其害怕一个小孩才长到二十几岁便被人褒扬“很成熟”。
成熟是什么?
不同年龄段的人,给出的答案也不同。但所有的答案都包含着这两个字——世故。难道成熟就是世故?
才二十几岁,哪怕三十几岁,四十几岁,我都认为,他们世故得太早。我不喜欢世故,我反感世故。
何谓世故?
一个尚未走入社会的大学生这样回答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就是世故?
我极爱小孩,这小孩可不只是我家的小孩,而是所有的小孩。
我为什么这么热爱、疼爱小孩呢?因为他们尚未成熟,也不知道世故是个什么玩意。
但小孩终究是要长大的。恕我说一句令所有人不高兴的话——小孩长大之后,可爱也就消失了。
这不能怪小孩,这不是小孩的责任。
要怪就怪父母,就怪社会,就怪我们的文化氛围——培养这种世故之人的文化氛围。
在中国这种文化氛围里,所有人都无法成为独善其身的人。
这是一种令人惊恐的文化。不幸的是,我们谁也逃脱不了它的魔掌。也就是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承不承认,你都将要被这种文化所造就,造就成一个你自己都不愿接受、甚至不愿承认的人。当然,也会有例外。
我视此为中国人的命运。那些动辄高喊要改变自己命运的人,这方面的命运我看你就免了吧。
这是一个民族的命运,我们确实拿它没办法,就个人而言,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惹不起,躲得起!”躲得远远的,只拿目光瞅瞅。
我把这瞅瞅,理解为关注。
关注,不是研究,所以用不着那么费心劳神。在人的问题上,我早已不再费心劳神了。人有时是人,有时是恶棍、地痞、流氓,有时则是禽兽,甚至连禽兽也不如。
在人的问题上,我不想研究(也许是研究不了)。因为研究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鲁迅因为研究人,研究中国人,他弃医从文了。鲁迅的想法很正确:医人的肉体不如医人的灵魂。鲁迅为此作出的努力,让他成为新中国的圣人。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啊!可是,平心而论,鲁迅医好了中国人的灵魂病了吗?
要我说,他医不好。
不是鲁迅没有这个能力(我从不怀疑鲁迅的能力,我指的是文学的能力),而是我怀疑中国人是否有灵魂?
孙中山也弃医了,但他没有选择鲁迅的路。
孙中山要医治的既非中国人的肉体,也非中国人的灵魂。
孙中山原本想用不流血的民主改造中国,但中国人认不得民主这个东西。中国人认什么呢?孙中山痛心地发现,中国人只认暴力。只有通过暴力革命,方能改造中国,方能改造中国人。
毛主席对中国的认识、对革命的认识最精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所以,最后的胜利,属于毛主席。
毛主席对中国的认识,对中国人的认识,我个人认为,超过孙中山,也超过鲁迅。
现在的中国,不再是鲁迅时代的中国,也不再是孙中山先生时代的中国。今天的中国,是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中国。是“厉害了,我的国”。那么,中国人呢?中国人当然也站起来了、富起来了、强起来了。但中国人是否也厉害了起来呢?我说不准。
我的确不知道中国人厉害不厉害。我只知道,中国人虽然站起来了,但好像站得还不够稳;中国人虽然富起来了,却富得不那么令人艳羡;至于那个“强”字,我看留给国家还凑合,弄到个人头上来,勉强了!没啥意思。
对一个人来说,站起来、富起来就OK了!
对一个人来说,你是否站起来了、富起来了,不是你自己说的,要由别人来说。别人当然是指外国人。外国人认为我们站起来了、富起来了,那才叫站起来了、富起来了。就中国人这么多年以来在国际上的形象来看,人家的确承认我们有钱,但站起来的形象似乎还有点牵强。不妨说,还没有树起来。用孙中山的话说,叫“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没树起来,别骂人家戴着什么眼镜。没树起来,还是从自己身上多找原因。站起来了,富起来了,在自家说说可以,拿到国际上去说,人家听不懂,也不爱听。人家还以为你炫富呢!人家不看你说什么,而看你做什么。有时候,富起来不等于就文明了,金钱买不到文明。如果你的行为是不文明的,那么即使你富起来了,也不受人尊重。有时候,过分强调自己富起来了,犹如一个暴发户说“我有钱了”一样,反倒令人作呕。
同理,你反反复复地跟人说你站起来了,好像别人都还趴在那里,没有站起来,只有你站起来似的。至于强起来,也还是少说为佳。一则,比我们强的多的是,人家都不说强,都谦虚低调,我们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二则,世上的确有弱于我们的国家,在这些国家面前,你说你强,是不是有点逞强的意思?
我关注人,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人;我关注中国人,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中国人。除此之外,偶或地我也会关注外国人。我关注外国人,主要关注他们的文化,我想知道,他们的文化造就出来的人,可否像我们一样,人一长大就成熟、就世故?他们的成熟和世故是怎样的一种标志?我看见中国人的时候,从来看不见中国人的表情。我虽然是一个中国人,但我却像一个外国人一样,弄不懂中国人为何都那么高冷?他们跟这个世界有仇吗?他们都是来报仇的吗?
外国人一定也有成熟的年纪,成熟的时候,但他们绝对成熟不到我们这个份上。而且我相信,他们理解的成熟,跟我们理解的成熟,压根就不是一回事。至于世故,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懂?
鲁迅弃医之后,他发现到中国人骨子里有两样东西:一个叫“奴性”,一个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两样东西让先生很痛苦。我跟先生不在一个时代,可我却跟他一样痛苦。我痛苦的是,做一个中国人为何如此艰难?
艰难什么?艰难“做人”!在这个国度里,做人成了最困难、最考验人心智的事。
按说,中国人这么会做人了,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成为最受欢迎的人。可现实却是如此残酷:我们这种做人,并不受欢迎。相反,我们听到的总是批评。毛时代,我们讲,我们的朋友遍天下。那时候,我还小,可我却为这句话骄傲自豪着。长大后,国还是那个国,人还是那群人,可我们的朋友呢?我们的朋友都跑哪去了?
世界很大,我研究不了;这么多的国家、这么多的民族,这么多的人口,我研究不过来。还是回到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来吧,我在这里长大,也在这里老去;我在这里欢笑,也在这里哭泣。这是我的国,这是我的家。
不论这里的人民如何,我都爱,因为我别无选择。
我关注他们,因为他们是和我一样的人。我无法知道他们想什么,也无法了解他们做什么,但我真心希望他们好,希望他们过得好。但他们过得好吗?
有时我也弄不清:何为好?如果吃得饱,不算过得好,那怎么才算好?
中国人除了吃得饱,他们还有什么?
说实话,讲这些,讲得有些远了。从我关注中国人的那一天起,我的初衷只有一个:中国人是如何变得成熟的,又是如何世故起来的?
在我30岁的时候,我的一个老领导善意地提示我:“你要尽快成熟起来!”
在我40岁的时候,又是一个老领导,依旧是善意地提示我:“要懂人情世故!”
30岁的时候,老领导的话让我皱了皱眉头,心里并没有什么想法。
40岁的时候,老领导的话让我很开心。当然,我不能在脸上显示我的开心。
因为,自打我领悟了所谓成熟是个什么东西之后,我就一直抵抗成熟。抵抗成熟,就是不想世故起来,不想成为一个老于世故的人。
但是,我所在的国度都是成熟起来的人,有些人甚至都快成精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不成熟就活不下去!
有这么严重吗?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说的是实情。一个不成熟的人,混在一堆成熟人里头,人家带你玩吗?
成熟,是个中国说词。这个词只在中国,只有中国人懂得。
这是中国独有的文化。这种文化外国人学不去,估计他们也不想学。
这种成熟,在中国基本等同于成功。
当一个人拒绝这种成熟时,他也就拒绝了成功!
换言之,在中国人看来,一个人成功与否,也就是他的成熟与否。
我一直在思考这种成熟,我把它看作是一种文化,一种中国独有的文化。与其说我一直关注的是中国人,不如说我一直关注的是中国人的这种成熟和由此衍生的成熟文化。
中国的成熟文化,你若认真去揣想的话,你会惊异地发现,这与一种制度有关。这种制度在中国很悠久,悠久成了我们文化与文明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在我们向世界炫耀我们的文化与文明时,我们也把这种制度一同炫耀了。这个东西叫专制。
只有生活在这种制度下的人,他才会努力地成熟起来,努力地圆滑、世故起来。不这么做,他活不下去。
为了活着,也只是活着,中国人普遍地成熟了起来。
今天的时代,不是鲁迅的时代,再拿鲁迅当年的批判对着当下的中国人,已经不适宜了,跟不上时代了。但我确实想对今天的中国人说点什么,但是,我该说点什么呢?我能说点什么呢?鲁迅是用作品说话的,我呢?我拿什么说话呢?
鲁迅的揭示是深刻的,是无人能够超越的。若还是拿“奴性”、拿“哀其不幸,怒气不争”说中国人,也太没新意了。
我只能说,今天的中国人都成熟了,而且还在不断地成熟。不过,我不喜欢这种成熟。这种成熟让我不安,甚至惊恐。
有中国人给自己的同胞总结了四个词:闲,懒,不思考,不学习。
总结得好!但似乎略显不够。
实际上,虽然我关注所有的中国人,但显然,我更多关注的还是青年。
但青年给我的印象是什么呢?
是老气横秋!
是不该成熟的时候,他却成熟了,而且成熟得不可思议!
我害怕老气横秋!玩一点暮气,算你深沉,不可怕,可怕的是那老练与自负。
今天的时代,今天的中国人,据说是这样的生活常态:吃饱了睡,睡饱了起,起了刷手机。
记不清在何处读过这样一段文字——
“当有人问我‘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时,我毫不犹疑地、毫不夸耀地回答,是为了比出生时有一点点的进步,或者是为了带着更美一点、更崇高一点的灵魂死去。”
一个中国人,当他一旦拥有了中国式的成熟,那么,面对同一问题,倘让他来回答,那可就要有意思了——
“当一个人问‘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时’,我毫不犹豫地、毫不夸耀地回答,是为了比出生时能够大大地成熟,或者是为了带着更美一点、更崇高一点的成熟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