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西關的巷仔里,中秋賞月是個難題,竹筒樓与大屋壁立兩旁,搭著橫七豎八的晾衫竹,僅見一線夜空。要到了午夜時分,那輪皓月昇至中天,坐在竹凳上的阿公阿婆,才揚起手中赶蚊納涼兩用的大葵扇,呼叫提著紙燈籠跑遠了的細路(小孩),要他們抬頭望望月亮。而居住在樓上的人,卻可以到天棚(天臺)上去過中秋,無遮無掩地享受不用一錢買的清風明月,在當年這樣的人家,往往會有很多親朋來一起賞月。
姨媽家雖也是大屋,但沒有天棚,我家承蔭園在整條珠璣路是最高的,又是三層紅磚洋樓,有個寬敞得可以騎單車的大天棚,可惜當年屋主沒來得及蓋多一個涼亭,轉角十八甫南的潘高壽大屋,就有這么一座亭子。
中秋這天下午,陽光還很猛,姨媽就帶著明明來我家了。她怯生生地站在天棚大門邊的陰影里,看我和樓下王博文西醫的兒子放紙鳶(風箏﹞,一聲不響,我警告過她,在別的男孩子面前,不准找我說話。
離我們一條街的潘家少爺小姐們也在家里天棚放紙鳶(風箏﹞,他們經常放線過來,跟我們承薩園這邊孩子們放的紙鳶,在空中搭上線,誰的線不夠堅韌就會被「界」斷(界﹕割),眼睜睜看看一隻心愛的「大馬拉」搖搖欲墜遠遠飄去。而取勝了的孩子,卻發出一陣歡呼,把紙鳶耀武揚威地放得更高。
今天我和王四郎有備而來,他買了一個新線轆,我們輾碎兩隻燈泡,熬了半鍋膠,把線浸膠後再沾上玻璃屑。我們用一隻看上去很笨又有尾的紙鳶,雖然不具「馬拉」的衝刺速度,但勝在夠穩定,它只要牽著這條特別泡制的玻璃線上天,潘家的線一搭上來,非斷不可。
我們這隻紙鳶殺手一升空,不出片刻,已把鄰家幾隻紙鳶畀得東飄西散,潘家的「大馬拉」果然中計,氣勢洶洶衝過來,四郎陰惻惻偷笑,搭上線後不到兩秒,潘家的「大馬拉」就斷了線。
明明拍起手來喝彩,這時一樓在喊四郎下去吃晚飯,媽咪和姨媽端著月餅、水果和雜食,施施然走上天棚來,明明乖巧地去搬小板凳,剛沖完涼的姐姐,也跟著上來了。
早上媽咪帶我去蓮香樓飲茶,拿回來一筒雙黃蓮蓉月。四隻油亮的足斤月餅疊起來,用雞皮紙卷成筒狀,加上一張粉紅色木印蓮香招紙,再扯段紅白相間的繩帶紮好,就成了廣州人所講的一筒月餅。
蓮蓉餡是月餅的靈魂,街坊都說蓮香的整餅師傅,堅持用湖南來的湘蓮,自己落手落腳挑揀完好的蓮子,洗淨去衣,除去蓮心,磨幼再添油加糖,落鑊炒制。就憑真材實料、自制秘方這一條,「蓮香」香遍省港澳,香了半個世紀,大學士陳如嶽也為她題匾。
蓮香樓是譚新義在辛亥革命前夕集資開辦的,當時一百多名股東共湊股本銀一萬二千四百二十兩。媽咪有位朋友四哥是蓮香少東,他在茶居的二樓樓梯有張檯,坐慣了形同包下一般,七彩玻璃滿洲窗外清風徐來,頭頂昆甸木翼的大吊扇,在那里每日一盅兩件嘆茶睇報紙,的確風涼水冷。錫茶壺里的香片喝完了,揭開壺蓋撂在把手上,伙記就即時拎著銅水煲過來沖滾水。
媽咪帶我上樓去時,他正蹺起二郎腿閉目養神,見我倆到了,連忙禮數周到地起立作揖,「王師奶,請坐!」說著把雲石檯面上那筒月餅遞了過來,趁媽咪跟他講數(他堅拒不收,只講是送的),我從叫賣蝦餃燒賣的阿嬸那里要了點心吃起來。
茶居的每張檯子用中間高過人頭的木板隔開,兩邊分別有雅座,形成一個小小的私密空間。空氣里此起彼伏傳來叫賣聲、埋單後伙記的吆喝聲、茶客交談聲,還有畫眉的囀嗚,其中就有四哥那隻畫眉的歌聲。
姨媽給明明、我和姐姐每人一隻紙燈籠,幫我們點燃了里面那根小蠟燭,天棚上除了滿地銀白的月色,就見三個光點來回游走了。我告訴明明,過兩天放了學我去听她練琴,她開心地咯咯笑出聲來。
夜深了,月色越發亮得眩目,樓下和二樓的住客,都搬了檯凳上來賞月,偌大一個天棚頓失熱鬧起來。王四郎跟著他爸爸王醫師還有幾個穿金戴銀的客人,說說笑笑走過來,他剛拜師學藝唱粵劇,所以那幾個男女,我都在平安大戲院見過,認得有大金牙的羅家寶,還有眼睛瞇成一條線的紅線女,頭髮燙得很鬈,身穿一套黑膠綢短袖衫,兩條裸露的細胳膊顯得格外雪白。我記得前一陣子下樓找四郎玩,這兩條胳膊還抱過我。
姨媽有點輕蔑地調侃媽咪﹕「看,羅家寶,你可以睇餐飽啦!」她一向不滿媽咪跟著幾個師奶每個星期買票睇大戲捧羅家寶。我們幾個孩子只顧著吃沙田柚、芋仔、菱角和月餅。
鄰里街坊在天棚上一堆堆地說笑,捧著一碟切成四塊的月餅和芋仔、花生,下樓去給寄居梯間的補鞋佬老田,他也端著板凳坐在院子里邊飲孖蒸邊賞月,道謝後老田遞給我幾塊雞仔餅。我乘機溜出大門,對過「吳連記」坐滿了宵夜的男女,有戴墨鏡的盲妹拉著二胡喝南音,足下的煉奶嘜裝滿了零錢。
街邊乘涼賞月的人和小販摻在一起。一陣濃洌的香氣飄來,賣牛雜的檔口,圍了黑壓壓一群人,那操剪刀的滿額汗,乾脆弄滅了那盞昏暗的小油燈,就著月光快手快腳做生意,剪刀「嚓嚓」,三輪在人群中點穿過,車鈴「叮叮」,臨街的香煙糖果鋪、布店和古玩店,都打開門口攬生意,店里播出「雨打芭蕉」,漸漸便分辨不出是什么在叫、在唱、在響,混成一片市聲了。
還有賣龍蚤和炒風栗的,吹鎖吶兜售雞公欖和飛機欖的,趁著月圓之夜多做點生意,但是,他們不能和自己的孩子一起上天棚賞月了。
向唱南音的盲妹買了一包南乳花生,她摸索著從鋅鐵皮小箱里掏出兩隻楊桃給我,說是送的。待我急急跑上天棚,姨媽已經拖著明明要走了,天棚上空無一人,惟見撒滿一地白霜似的月光。
我趴在圍欄上,望見月下的正街橫巷,點點星星的亮光在移動,還喧響著一片「篤篤」的木屐聲。這里面大概也有明明那一盞燈籠在閃亮吧,還有她那雙小木屐的足音,似乎還迴響在承蔭園空蕩蕩的院子里。
在天棚上望千家萬戶明滅的燈火,往日看上去如天上星辰般璀燦,今夕卻讓那一輪明月專美,不必仰首去遙望廣寒宮里的蟾兔桂樹与美人,這披上銀輝白光的羊城,就像天上的瓊樓玉宇,有誰會在乎是神仙造就還是凡人築成?!
當年的中秋,有如「鐵漢無聲轉玉盤」,映射著粵人生活的風彩与簡靜,彌滿著民間的德性,活到今天,仍認定那才是真正的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