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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忆中关村
作者:苏北  发布日期:2017-11-09 08:03:08  浏览次数:2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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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广播中知道很快就要在北京机场降落的消息后,机舱内变得安静了。母亲在低声安抚孩子,情侣们亲昵的谈笑转为悄声的耳语,大多数乘客则进入了无语的沉默。伏在舷窗旁看着地面连绵不绝的万家灯火和时隐时现的绚丽烟花,一种回乡人匆匆赶赴大年夜的心潮油然升起。当机腹的轮胎轻轻点击到地面时才有了沉实的感觉,我真的到家了。

出租车高速行驶,路灯将地面照得犹如平滑的冰场。映入眼帘的逐渐是漂亮的立交桥和气宇轩昂的公寓以及巨型电子屏幕。当车过奥运场馆,晶莹剔透的水立方和鸟巢更像是梦幻的画幅。我惊异以往京城冷寂的冬夜竟然变得如此美轮美奂,俨然是一个丰腴端庄的妇人,她的衣着华丽令人刮目相看。   

隔天上午我带着寻梦的心情来到了中关村的路口,期望感怀旧时的景地。想不到原先的邮局、影院和古老的镇子连同高耸的白杨树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海龙”、“e世界”、“鼎好”等新颖建筑群和颇为壮观的区政府大楼。驻足街边看着车辆拥挤得像是被粘在地面而动弹不得。红绿灯下,行人疾行的脚步和骑行者互不相让,交通管理员嘶哑的吆喝声淹没在引擎声里。此情此景让我茫然,心头也如同灰蒙蒙的天空一样,感到些许压抑和失落。

是夜华灯初上,霓虹灯下的街景的确比白天增添了妩媚,鳞次栉比的大厦在聚光灯的投射下,一个个像是在T形台上冷艳亮相的模特,电子屏幕滚动着明星们永远夸张的笑脸。

临近春节了,我期盼这个传统的节日。

长久以来我已经习惯远离城市的喧嚣而安于平静,再也没有小时候过年的喜悦与冲动,但我的心里却常常回忆着老北京过年时淳朴的世态:夜空纷纷扬扬的飘洒瑞雪,儿童提着彩色灯笼在户外游动,稀疏的烟花爆竹在欢笑中炸响。屋里是一桌飘香的年夜饭,是神态安详的长者和闲话家常的兄弟姐妹。期盼民生富足与天下太平的理念,正是传统节日的核心所在。

没想到除夕夜的经历完全颠覆了上述记忆。冲天的爆竹在午夜时分开始炸响蔓延;震耳欲聋的声音如是机枪冲锋枪在战场扫射,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高分贝的声浪此起彼伏相互呼应。这情景令我愕然。

几天来,所到之处无不感受到日新月异的变化,从环城路边一座座雄浑的楼堂馆所到西山脚下腾空而起的高架公路以及在建和延伸的轻轨地铁,更有街头停泊的一辆辆私家车,都显示出北京已经跻身于国际大都市。人们的生活富足了,可是为什么还在执意用那毫无意义的噪音来装点节日的氛围?充斥发泄和制造难以想象的火光硝烟的污染是文明还是愚昧?是应该传承的遗产还是需要限制或摒弃的糟粕?我分明感到有相当的人依然保留着一种陈旧的心态,它与时代的进程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繁华的街景和除夕夜的巨大噪音让我久久不能平静,新旧两个时代的画面也在我的心里掀起了波澜,极力搜索着几十年前中关村的景象,寻迹在这里度过的漫长岁月和看到过的风景。

我无法淡化故园情怀,因为在这片灰色的楼群中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代,如今重返故里就像是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人虽健在却面目全非。我一直觉得随着阅历和经历的丰富,心胸变得宽阔了,能够从容的审视和接受时代的变迁与场景的替换,但仍然会对过往的历史景物深深的眷恋着。感受新旧两个时代的历史内涵并缅怀曾经的温馨岁月,如同今天社会上流行的收藏心理:从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物件中去回顾当初的蓬勃和激情,追溯或甜或苦或啼笑皆非的人生历程和感怀逝去的亲人给予我们的厚爱,这些迟早都将会是每个人的切身感悟与认可的情理。但这种心态恐怕只有到了一定岁数的人,才会更加深刻的领悟古朴胜于新潮、温馨存于宁静、富有在于淡泊的含义,而珍惜美好生活的朝朝夕夕。

中关村里每一座新兴的商厦、公寓和写字楼,看上去都像是高大英俊时尚的青年人充满着旺盛的活力,然而那些外表灰色的过时楼宇却像是上了年纪的苍苍老者。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经历过“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时代的恭顺与服帖,也尝受过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造势下的困惑与迷茫,面对今天五花八门的城市风景和光怪陆离的官场世风,我感到今天的社会有股说不出的怪诞味道。

欣喜和忧虑总是并存。听家人讲,由于小区的开发建设,住了将近五十余年的楼房正面临被拆迁的命运,原始居民在开发商的蚕食和利诱下有的售房离去或是投靠亲友,原地坚守的大都是些行动不便的老人了,他们原本企望在风烛残年的日子里能够安稳生活的念头,不幸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泡影。随着私下的各种交易,附近的商贩见缝插针的拥入人去楼空的房子,将它变成肮脏吵闹的大车店。官商勾结恃强凌弱,终于引发了原始住民与地产商之间一场旷日持久的较量。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移居中关村始,我亲眼看到小学、医院、游泳池和诸多的公共设施的兴建与完善,经历了泥泞的土径被翻修成柏油路、简陋的合作社变为宽敞的百货商店,目睹了在那大片空旷的田野上陆续新建起的中学和居民楼,中关村由以往的偏僻变冷清为今天的熙熙攘攘,连当年那些枝干纤细的白杨如今也成为绿阴蔽日的大树,面对这些自然会有一种沧桑感。

一天清晨,我来到一幢熟悉的小楼前为它拍摄了数张照片作为最后的留念。楼的门窗有的脱落、玻璃破碎、油漆斑驳,尽管为迎接奥运而重新粉刷了外表却仍然掩饰不住它的颓态。其实在风和日丽的六十年代中期,小楼里曾经住着我国最著名的科学家,虽然他们在不同的学科领域建树了学术高峰,但人生的落难和家庭的悲剧却在同一年月都跌到了谷底。这座小楼真实地记录了那段至今难以启齿的历史。

站在行人匆匆、车轮滚滚的中关村路口,我的心情复杂、感慨万千。这路口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十字图腾,祭奠着消逝的田园和永远不折返的岁月,却又是一条充满希望的康庄大道,通达新的世纪风景。

昔日的陈年旧事,一半已如轻烟飘散了,一半却像是清澈的水流存到梦里成为了永恒,时时让我品味人生路上的酸甜苦辣。但无论如何,梦里的风景皆是情,故乡的情。

记忆之一:这里曾经有美丽的田野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这是一首曾经广为传唱的歌曲,而今它总会让我回想起当年中关村周边那片绿色庄稼地上的田园风光。

五十年代末的中关村除了新建的几十幢灰色的楼群外,它的周边环境与歌词描绘的景象相差无几。它的东南面是广阔的田野、零散的农舍、纵横的水渠和僻静的果园,还有过金黄的麦浪、翠绿的菜畦和松柏围绕的坟茔。

车水马龙的中关村路口,是当年城里人游览颐和园和香山的必经之地。每日清晨,在32路汽车站牌下总是聚集着诸多的乘客,等候稀少而且永远拥挤的公共汽车。

路口的东面是一条两边种植着白杨树的笔直马路,它延伸进中关村的腹地并将灰色的楼群分成南北两个区域,在路的尽头处宛转的连接着五道口商场和清华园火车站以及北京航空学院。那里还有一个很大的货场和木材厂,常年堆积着小丘似的建筑砂石,夜深人静时则可以听到火车的鸣笛和刺耳的电锯声响。

根据林海音的作品改编的电影“城南旧事”里有一个长长的驼队在夕阳中跋涉的特写镜头,我真佩服导演非常准确的抓住了这个经典的老北京画面,因为即使是六十年代初我也多次在中关村的路口,看见裹着厚厚羊皮大衣的口外人牵着背负货物的驼铃商队,慢悠悠的向西山方向走去。

路口的东侧矗立一个据说是消防用的几十米高的铁塔。塔下是一片恬静的菜园子,种植过茄子、西红柿和洋白菜等菜蔬,还有一个体型硕大的石龟驮负着石碑。路西曾有一个冰库,储藏着冬季由湖面开采出来的冰块,一层层的码放到几米高后用厚厚的席棚覆盖住。到了炎热的夏季,冰块便被骡马车拉去商店为鱼肉保鲜、为饮品冰镇。

然而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中关村路口北侧的水果店,夏天售卖装在藤条筐里新鲜得还连带着枝叶的红杏儿、桃子、海棠果和沙果。而浑圆沙瓤的“黑崩筋”西瓜,通常会堆积在大棚下任由顾客挑选,此时我常常被家人派遣去买西瓜并小心翼翼的抱回家,那时候买一个西瓜似乎就是买来一份全家的欢乐。到了金秋九月,京郊果园种植的水果品种都涌进来了:国光苹果、红玉苹果、京白梨、玫瑰香葡萄,还有熟透的红枣儿以及外地的哈密瓜、白兰瓜等依次摆在简陋的货架上。到了秋末初冬就是焦枣儿以及山里红、柿子以及核桃栗子等山货了。

当年北京大学的西墙外有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东墙外则是一洼水潭和一丛丛的芦苇,葱绿的像是翠玉。这些零散的花草小景点缀着北大清华的文化氛围,它应该是圆明园风景外延的碎屑了。

与中关村相邻的中关园是北大教职工的宿舍区,却典雅的如幽雅的书斋,这里有排列整齐的平房和弯曲的小径,各家房前屋后都有一个用篱笆围绕的院子,每到初夏,槐树与合欢树相继开花空气中弥漫着芳香,篱笆上也爬满了俏丽的喇叭花和攀附的带刺玫瑰,我总会为它宁静的绿荫和花团锦簇的环境所倾倒。

那时的天公年年作美,冬雪飘飞、夏雨流沛,每逢炎暑必定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将中关村的洼地变成一片汪洋,深度可达膝盖并漫进了楼的门洞里。这时的行人挽着高高的裤脚撑着雨伞在水中慢慢的跋涉,而久久不退的积水却成了孩子们撑着木板划水的乐园,尽情嬉戏玩耍。   

在水资源紧缺干旱和水费高价的今天,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年大自然每一次的降雨都会涨满了京郊大大小小的池塘与河流,而我们在碧波荡漾的湖水和运河里游泳,奢侈的享受着水的富足和清澈,那可是苍天对大地最慷慨的馈赠。

记忆之二、吆喝的手艺人、爆米花和田鸡

六十年代中期的中关村,它的发展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除了原有的商店、医院、学校、幼儿园、操场、礼堂外还新修建了游泳池,公共设施日益完善,完全满足了居民的日常生活和文化娱乐的需求。然而这片灰色的楼群也像是四九城的胡同和大杂院,依然可以看到走街串巷的民间手艺人的身影,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他们的衣衫步履以及吆喝的曲调,至今历历在目、声声入耳。

常见的是理发、修理雨伞、磨剪子磨刀和修补沙发椅的手艺人,这些工匠各自带着简陋的器具或是肩挑或是车推,操着极具特色的行业叫卖声四处兜揽着生意。

理发人的工具最为简单,手中的响器即是行业的乐器,这古老的生意原本就是民俗生活中最为寻常的一瞥,形单影只、寒来暑往、本小利微。而修理雨伞的工匠则是季节性的坐在树荫下,用薄薄的竹片和细细的线绳去修补笨重的布质伞或是小巧的纸质太阳伞,令人佩服的是他纤巧的匠心和细密的手艺。

磨刀人吹着喇叭或用“挂镰”招揽的生意,却是从柳条抽芽的春天开始直至黄叶飘落的秋末,隔三差五的在楼群中回响。他“骑”在长条椅上慢条斯理的与顾客谈话却尽心的打磨着刀刃,“霍霍”的响声似乎诉说着岁月的风风雨雨,往复磨砺着人生不屈的筋骨。

修理沙发椅的工匠则像舞台上的艺人,堂堂正正的踏着步子且挺直了胸膛,不急不躁地将一声声字正腔圆的高亢慢板抛向空中,声音时起时落、人渐行渐远,仿佛是打更报时的巡夜者。

生意最兴隆最辛苦的要属制作爆米花的小贩了,这个生意往往连带着孩子们的欢笑成为一景。当小贩带着简陋沉重的铁质高压容器和少量的煤炭,在楼群的空隙处安顿下来后凭借着几声吆喝,就会把那些嘴馋的孩子从家里召唤出来,叽叽喳喳的围着小贩看他在通红的炭火上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旋转器具,时辰差不多了就会不约而同的捂住着耳朵,等待震响声中喷涌而出的焦香米花。然而小贩“两鬓苍苍十指黑”,往往要操作到掌灯时分才能结束生意,我至今记得一个小贩在昏暗的路灯下数着零零碎碎的钱币,被炭火熏得黢黑的脸庞此时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中关村清晨的宁静往往会被一声声低沉的叫卖所打破,那是附近的农家少年在售卖“田鸡”。当年邻近颐和园和玉泉山一带种植着著名的京西水稻,得天独厚的仰仗运河水的滋润,使得西山脚下的千亩良田如同富庶的江南水乡。颐和园的东墙外有一条与公路平行流淌的小河,时隐时现的小鱼虾会随着河水流进稻田,为栖息的青蛙提供了丰富的食物链。到了晚上,此起彼伏的蛙鸣成为了田园夜色的交响曲。

由于青蛙的肉质细嫩,故被北京人称作“田鸡”,因此捕捉青蛙成为农家孩子一个小小的营生,由此获取一些微薄的收入。叫卖从暑假伊始,我每天都会被这声音所惊醒,倚在窗口好奇地注视着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挎在手臂上的竹篮子里是一串串被剥离的干干净净的“田鸡”且被沾着露水的荷叶覆盖着。

清脆的叫卖声无疑是一首田野的晨歌,记录着六郎庄一带的禾田稻浪、藕塘荷香。我仍然记得深秋时节在那片半干涸的泥塘中农民吃力的挖掘莲藕的身影,还有海淀镇西边的那条沙石路旁春天发芽的细柳和清水池塘里浮游的成群白鸭,更不用再絮说夏天小镇里的蝈蝈声声以及运河两岸金风送爽的秋夜了。

而今当我特意骑车重访中关村及周边的旧景地时,看见的却是矗立起的一座座混凝土大厦和秘而不宣的高墙府第,绿色的田野早已无影无踪,它们像是被公路上的车流碾压成的灰尘一样扬弃了。

  昔日手艺人的吆喝与身影早已成为了世纪绝响,他们当然不会是高山流水也绝非古色古香,不过是飘蓬的杂草、是芸芸众生的一瞥。然而他们一招一式的京腔京韵再现了诸如“清明上河图”中形形色色的市井流民的鲜活生态,既是京城民俗的点滴缩影,也是今天回首人生若梦、感悟殊途同归无声的旁注了。

  去国二十余年了,把这些拉杂的往事回忆放在当下国内宏图大展的主旋律中,似乎是一首不合时宜的怀旧恋曲或是挽歌。但是用亲历的历史见闻和沧桑的话语来叙说对比国家开始走向强盛和富裕的今天,却是再真实不过了。又何尝不是海外乡心的写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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