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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评论

世上有个刘心武
作者:张蓓  发布日期:2010-09-08 02:00:00  浏览次数:2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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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想起这个世界上有刘心武这么个人,心里就特别开心。

如果追溯到最初,我知道刘心武是因为他写过一篇文章,叫我爱每一片绿叶。就看这个名字,我就很喜欢。以后的日子,我甚至只记得这个名字,而几乎忘记了还有个叫刘心武的作家。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个名字,这是种哲学。我喜欢这种哲学。我喜欢有这样哲学的人。

又要说起老舍,我觉得刘心武是老舍以后,最平民的作家。刘心武是老舍以后,最老舍的作家。如果老舍老人家还健在,如果老舍能和刘心武见面,他们会谈些什么呢。一定是刘心武去看望老舍,老舍的院子里还有未化的积雪,刘心武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老舍的屋子亮着昏黄的灯。刘心武一进屋子,老舍就乐呵呵的端出了花生米,还有酒, 两个人就聊上了。

说起红楼梦, 我是从小人书看起的,几本小人书,加上京剧,越剧,电影,当然还有书。我看红楼梦的时候,从来不是从头看,也不用管在哪里,只要有时间,我随便打开哪一页,都可以读进去。我想不是我太爱红楼梦,而是红楼梦太可爱。

爱红楼梦的人很多不论是男是女,不论是鲁迅,还是毛泽东,都爱红楼梦。

张爱玲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世上有三恨

一恨鲫鱼有刺

二恨海棠无香

三恨红楼未完。

真是此事古难全!

出国以后,澳洲的生活单调,难以排解的乡愁,让我有时会去海边,看着大海,我的心情比大海还澎湃,因为我的心里面,是热的,滚开的水。有时我会做火车,随便做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不重要,只要有点改变就好。

后来听了刘心武的红楼梦,我心的水就不那么热了,开始平复下来,后来甚至清澈起来了。 后来我睡不着的时候,都要听上一段,后来就全部听完了。

他的每个结论都是有着充分的论据,而且他每次说完结论,都不忘记告诉大家,欢迎讨论,欢迎大家都来看红楼,研究红楼。他谦虚的说,他是苔花如米小,也做牡丹开。他说的多了,我心里就特难受,我觉得他的态度够诚恳的了,可惜这个世界上充耳不闻,熟视无睹的人太多了。

我觉得红楼研究了那么多年,唯有到了刘心武这里,是上了一个很大的台阶。

鲁迅说,真正高手在文坛之外。 所以,真正的研究红楼梦的高手在红学会之外,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其实什么内什么外,谁是内,谁又该是外,在我看来,无所谓内外,但是却有先后之分。虽然是有先后之分,但是先前被后面的赶上,变成了落后的, 后来的只争朝夕,反而成了领先的,难道不是常有的事情吗。

我还喜欢刘心武对里面人物的分析。他对人物的分析,其实是他爱每一片绿叶的哲学的再次体现。

我常想,母亲爱孩子,这不难,孩子尊敬自己的父母,这也是应该的,难的是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之人之幼,难的是爱别的人,爱每一片绿叶。

后来,我就特别注意刘心武的文章。也是巧合,我还特喜欢王小波,我相信王小波就是被鲁迅预言说中的那个文坛外的高手。我偶然发现了一篇刘心武怀念王小波的文章。写刘心武看到王小波的文章后,千方百计联系到小波,一起吃了一顿饭。最后,分别的时候,刘心武问了王小波一句话,说我们还能见面吗。我虽然不喜欢论资排辈,可刘心武无论是从年纪还是资历,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他当时说出的这个话,像是一个青春年少的人对自己偶像说的话。

我理解他说的这句话,因为我自己就说过。我也喜欢过一个作家,千方百计找到了他,也是一起吃了饭。也是临走的时候,我问,以后还能见面吗。我理解说这句话的心情,那里面有喜欢,期盼,和真诚,可就是没有自己,没有想过自己的年龄,性别,地位,尊卑,说这个话的人,丝毫没有考虑到对方会怎么看自己的问题,更别说其他的世俗的东西了。

看了这篇文章,我甚至认为,刘心武就是另外的一个我。

如果老舍,小波他们都活着, 该多好啊,我希望小波,老舍,还有刘心武,能见一次面,我想我们一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还是选个雪夜里,我们四个人在屋子里点着灯随便说些话,而外面只有雪花静静的飘。可是老舍,小波都已经不在,此事古难全。唯有想起还有个刘心武,我心里又会开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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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ngbei2014-11-20发表
北京有三座金刚宝座塔。打个比方,碧云寺好比著名作家,五塔寺好比尚未引人注意的作家,而西黄寺则类似根本无发表的人士。 北京有三座金刚宝座塔。一座在蜚声中外的风景名胜地香山碧云寺里。碧云寺的金刚宝座塔非常抢眼,特别是孙中山的衣冠冢设在了那里,不仅一般游客重视,更是政要们常去拜谒的圣地。另一座金刚宝座塔在五塔寺里,虽然离城区很近,就在西直门外动物园后面长河北岸,却因为不靠着通衢而鲜为人知,一般旅游者很少到那里去。五塔寺,是以里面的金刚宝座塔来命名的俗称,它在明朝的正式名称是真觉寺,到了清朝雍正时期,因为雍正名胤禛,“禛”字以及与其同音的字别人都不许用了,须“避讳”,这座寺院又更名为大正觉寺。 所谓金刚宝座塔,就是在高大宽阔的石座上,中心一座大的,四角各一座较小的,五个石砌宝塔构成一种巍峨肃穆的阵式,攀登它,需从石座下卷洞拾级而上,入口则在一座琉璃瓦顶的石亭中。北京的第三座金刚宝座塔在西黄寺里,那座庙几十年来一直被包含在部队驻地范围内,不对外开放。打个比方,碧云寺好比著名作家,五塔寺好比尚未引人注意的作家,而西黄寺则类似根本无发表的人士。 五塔寺的金刚宝座塔前面,东边西边各有一株银杏树,非常古老,至少有五百年树龄了。如今北京城市绿化多采用这一树种,因为不仅树型挺拔、叶片形态有趣,而且夏日青葱秋天金黄,可以把市容点染得富于诗意。不过,银杏树是雌雄异体的树,如果将雌树雄树就近栽种,则秋天会结出累累银杏,俗称白果。此果虽可入药、配菜甚至烘焙后当作零食,但含小毒,为避免果实坠落增加清扫压力以及预防市民,特别是儿童不慎拣食中毒,现在当作绿化树的银杏树都有意只种单性,不使雌雄相杂。但古人在五塔寺金刚宝座塔两侧栽种银杏时,却是有意成就一对夫妻,岁岁相伴,年年生育,到今天已是夏如绿陵秋如金丘,银杏成熟时,风过果落,铺满一地。 至今还记得十九年前深秋到五塔寺水彩写生的情景。此寺已作为北京石刻博物馆对外开放,在金刚宝座塔周遭,搜集来不少历经沧桑的残缺石碑、石雕,有相当的观赏与研究价值。但那天下午的游人只有十来位,空旷的寺庙里,多亏有许多飞禽穿梭鸣唱,才使我摆脱了灵魂深处寂寞咬啮的痛楚,把对沟通的向往通过画笔铺排在对银杏树的描摹中。 雌雄异体,单独存在,人与银杏其实非常相近。个体生命必须与他人,与群体,同处于世。为什么有的人自杀?多半是,他或她,觉得已经完全失却了与他人、群体之间沟通的可能。爱情是一种灵肉融合的沟通,亲情是必要的精神链接,但即使有了爱情与亲情,人还是难以满足,总还渴望获得友情。那么,什么是友情?友情的最浅白的定义是“谈得来”,尽管我们每天会身处他人、群体之中,但真的谈得来的,能有几个? 人生苦短,得一“谈伴”甚难。但人生的苦寻中,觅得“谈伴”的快乐,是无法形容的。 一位曾到农村“插队”的“知青”和我说起,那时候,生活的艰苦于他真算不了什么,最大的苦闷是周围的人里,没一个能成为“谈伴”的。于是,每到难得的休息日,他就会徒步翻过五座山岭,去找一位曾是他邻居,当时插队在山那边农村的“谈伴”。到了那里,“谈伴”见到他,会把多日积攒下的柴鸡蛋,一股脑儿煎给他以为招待,而那浓郁的煎蛋香所引出的并非食欲而是“谈欲”。没等对方把鸡蛋煎妥,他就忍不住“开谈”,而对方也就边做事边跟他“对阵”,他们的话题,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环境下,往往会显得非常怪诞。比如:“佛祖和耶稣的故事,会不会是一个来源两个版本?”当然也会有犯忌的讨论:“如果鲁迅看到《多余的话》,还会视瞿秋白为人生知己吗?”他们漫步田野,登山兀坐,直谈到天色昏暗,所议及的大小话题往往并不能形成共识。分手时,不禁“执手相看泪眼”,但那跟我回忆的“知青”肯定地说,尽管他返回自己那个村子时双腿累得发麻,但他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那甚至可以说是支撑他继续存活下去的主要动力。 人生苦短,得一“谈伴”甚难。但人生的苦寻中,觅得“谈伴”的快乐,是无法形容的。 “谈伴”的出现,又往往是偶然的。 记得那是1996年初秋,我懒懒地散步于安定门外蒋宅口一带,发现街边一家私营小书店,有一搭没一搭地迈进去。店面很窄,陈列的书不多,瞥来瞥去,净是些纯粹消遣消闲的花花绿绿的东西,不过终于发现有一格塞着些文学书,其中有一本是《黄金时代》。 “又是教人如何‘日进斗金’的‘发财经’吧?怎么搁在了这里?”顺手抽出,随便一翻,才知确是小说,作者署名王小波。书里是几个中篇小说,头一篇即《黄金时代》。我试着读了一页,呀,竟欲罢不能,就那么着,站在书架前,一口气把它读完 我要买下那书,却懊丧地发现自己出来时并未揣上钱包。从书店往家走,还回味着读过的文字,多年来没有这样的阅读快感了。我无法评论,只觉得心灵受到冲击。那文字的语感,或者说叙述方式,真太好了,似乎漫不经心,其实深具功力。人性,人性,人性,这是我一直寄望于文学,也是自己写作中一再注意要去探究、揭橥的,没想到这位王小波在似乎并未刻意用力的情况下,“毫无心肝”地把书写得如此令人“毛骨悚然”。故事之外,似乎什么也没说,又似乎说了太多太多。 也不是完全没听说过王小波。我从那以前的好几年起,就基本上再不参加文学界的种种活动,但也还经常联系着几位年轻的作家、评论家,他们有时会跟我说起他们参加种种活动的见闻,其中就提到过“还有王小波,他总是闷坐一边,很少发言”。因此,我也模模糊糊地知道,王小波是一个“写小说的业余作者”。 真没想到这位“业余作者”的小说《黄金时代》如此“专业”,震了!盖了帽了!必须刮目相看。 那天晚饭后,忽来兴致,打了一圈电话,接电话的人都很惊讶,因为我的主题是:“你能告诉我联系王小波的电话号码吗?”广种薄收的结果是,其中一位告诉了我一个号码:“不过我从没打过,你试试吧。” 那时候还没有“粉丝”的称谓,现在想起来,我的作为,实在堪称“王小波的超级粉丝”。 坦白地说,乍见到他,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他那么高,而且丑相中还带有些凶样。可是一开始对话,我就越来越感受到他的丰富多彩。两杯茶过后,竟觉得他越看越顺眼,那也许是因为,他逐步展示出了其优美的灵魂。 我迫不及待地拨了那个得来不易的电话号码。那边是一个懒懒的声音:“谁啊?”我报上姓名。那边依然懒懒的:“唔。” 我应该怎么介绍自己?《班主任》的作者?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钟鼓楼》的作者?《人民文学》杂志前主编?他难道会没听说过我这么个人吗?我想他不至于清高到那般程度。 我就直截了当地说:“看了《黄金时代》,想认识你,跟你聊聊。”他居然还是懒洋洋的:“好吧。”语气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传递过来的信息却令我欣慰。 我就问他第二天下午有没有时间,他说有,我就告诉他我住在哪里,下午三点半希望他来。 第二天下午他基本准时到了我家。坦白地说,乍见到他,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他那么高,都站着,我得仰头跟他说话。请他坐到沙发上后,面对着他,不客气地说,觉得丑,而且丑相中还带有些凶样。 可是一开始对话,我就越来越感受到他的丰富多彩。开头,觉得他憨厚,再一会儿,感受到他的睿智,两杯茶过后,竟觉得他越看越顺眼,那也许是因为,他逐步展示出了其优美的灵魂。 我把在小书店立读《黄金时代》的情形讲给他听,提及因为没带钱所以没买下那本书,书里其他几篇都还没来得及读哩。说着我注意到他手里一直拎着一个最简陋的薄薄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正是一本《黄金时代》。我问:“是带给我的吗?”他就掏出来递给我,我一翻:“怎么,都不给我签上名?”我找来笔递过去,他也就在扉页上给我签了名。我拍着那书告诉他:“你写得实在好。不可以这样好!你让我嫉妒!” 从表情上看,他很重视我的嫉妒。我已经不记得随后又聊了些什么。只记得渐渐地,从我说得多,到他说得多。确实投机。我真的有个新“谈伴”了。他也会把我当作一个“谈伴”吗? 眼见天色转暗,到吃饭的时候了,我邀他到楼下附近一家小餐馆吃饭,他允诺,于是我们一起下楼。 楼下不远那个三星餐厅,我现在写下它的字号,绝无代为广告之嫌,因为它早已关张,但是这家小小的餐厅,却会永远嵌在我的人生记忆之中,也不光是因为和王小波在那里喝过酒畅谈过,还有其他一些朋友,包括来自海外的,我都曾邀他们在那里小酌。三星餐厅的老板并不经常来店监管视察,就由厨师服务员经营,去多了,就知道顾客付的钱,他们收了都装进一个大饼干桶里,老板大约每周来一两次,把那饼干听里的钱取走。这样的合作模式很富人情味儿。厨师做的菜,特别是干烧鱼,水平不让大酒楼,而且上菜很快,服务周到,生意很好。它的关张,是由于位置正在居民楼一层,煎炒烹炸,油烟很大,虽然有通往楼顶的烟道,楼上居民仍然投书有关部门,认为不该在那个位置设这样的餐厅。餐厅关闭不久,那个空间被改造为一个牙科诊所,先尽情饕餮再医治不堪饫甘餍肥的牙齿,这更迭是否具有反讽意味?可惜王小波已经不在,我们无法就此展开饶有兴味的漫谈。 记得我和王小波头一次到三星餐厅喝酒吃餐,选了里头一张靠犄角的餐桌,我们面对面坐下,要了一瓶北京最大众化的牛栏山二锅头,还有若干凉菜和热菜,其中自然少不了厨师最拿手的干烧鱼,一边乱侃一边对酌起来。我不知道王小波为什么能跟我聊得那么欢。我们之间的差异实在太大。那一年我54岁,他比我小10岁。我自己也很惊异,我跟他哪来那么多的“共同语言”?“共同语言”之所以要打引号,是因为就交谈的实质而言,我们双方多半是在陈述并不共同的想法。但我们双方偏都听得进对方的“不和谐音”,甚至还越听越感觉兴趣盎然。我们并没有多少争论。他的语速,近乎慢条斯理,但语言链却非常坚韧。他的幽默全是软的冷的,我忍不住笑,他不笑,但面容会变得格外温和,我心中暗想,乍见他时所感到的那分凶猛,怎么竟被交谈化解为蔼然可亲了呢? 那一晚我们喝得吃得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地点。每人都喝了半斤高度白酒。微醺中,我忽然发现熟悉的厨师站到我身边,弯下腰望我。我才惊醒过来——原来是在饭馆里呀!我问:“几点了?”厨师指指墙上的挂钟,呀,过十一点了!再环顾周围,其他顾客早无踪影,厅堂里一些桌椅已然拼成临时床铺,有的上面已经搬来了被褥——人家早该打烊,困倦的小伙子们正耐住性子等待我们结束神侃离去好睡个痛快觉呢!我酒醒了一半,立刻道歉、付账,王小波也就站起来。 出了餐厅,夜风吹到身上,凉意沁人。我望望王小波,问他:“你穿得够吗?你还赶得上末班车吗?”他淡淡地说:“太不是问题。我流浪惯了。”我又问:“我们还能一起喝酒吗?如果我再给你打电话?”他点头:“那当然。”我们也没有握手,他就转身离去了,步伐很慢,像是在享受秋凉。我望着他背影有半分钟,他没有回头张望。回到家里,我沏一杯乌龙茶,坐在灯下慢慢呷着,感到十分满足。这一天我没有白过,我多了一个“谈伴”,无所谓受益不受益,甚至可以说并无特别收获,但一个生命在与另一个生命的随意的、绝无功利的交谈中,觉得舒畅,感到愉快,这命运的赐予,不就应该合掌感激吗?王小波喜欢有深度的交谈。不是故作高深,而是坦率地把长时间思考而始终不能释然的心结,陈述出来,听取“谈伴”那往往是“牛蹄子,两瓣子”的歧见怪论,纵使到头来未必得到启发,也还是会因为心灵的良性碰撞而欣喜。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我不但把《黄金时代》整本书细读了,也自己到书店买了能买到的王小波其他著作,那时候他陆续在某些报纸副刊上发表随笔,我遇上必读。坦白地说,以后的阅读,再没有产生初次立读《黄金时代》时那样的惊诧与钦佩。但我没有资格说“他最好的作品到头来还是《黄金时代》”,而且,我更没有什么资格要求他“越写越好”,他随便去写,我随便地读,各随其便,这是人与人之间能以成为“谈伴”即朋友的最关键的条件。 我又打电话约王小波来喝酒,他又来了。我们仍旧有聊不尽的话题。 有一回,我觉得王小波的有趣,应该让更多的人分享。谁说他是木讷的?口拙的?寡言的?语塞的?为什么在有些所谓的研讨会上,他会给一些人留下了那样的印象?我就不信换了另一种情境,他还会那样,人们还见不到他闪光的一面。于是,我就召集一个饭局,自然还是在三星餐厅,自然还是以大尾的干烧鱼为主菜,以牛栏山二锅头和燕京啤酒佐餐,请来王小波,以及五六个“小朋友”,拼桌欢聚。 那一阵,我常自费请客,当然请不起也没必要请鲍翅宴,至多是烤鸭涮肉,多半就让“小朋友”们将就我,到我住处楼下的三星餐厅吃家常菜。常赏光的,有北京大学的张颐武(那时候还是副教授)、小说家邱华栋(那时还在报社编副刊)等。跟王小波聚的那一回,张、邱二位外,还有三四位年轻的评论家和报刊文学编辑。 那回聚餐,席间也是随便乱聊。我召集的这类聚餐,在侃聊上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不涉官场文坛的“仕途经济”,二是没有荤段子,也不是事先“约法三章”,而是大家自觉自愿地摈弃那类“俗套”,但话题往往也会是尖锐的。记得那次就有好一阵在议论《中国可以说不》。有趣的是《中国可以说不》的“炮制者”也名小波,即张小波,偏张小波也是我的一个“谈伴”。我本来想把张小波也拉来,让两位小波“浪打浪”,后来觉得“条件尚未成熟,相会仍需择日”,就没约张小波来。 《中国可以说不》是本内容与编辑方式都颇杂驳的书,算政论?不大像。算杂文随笔集?却又颇具系统。张小波原是上世纪80年代大学里的“校园诗人”,后来成为“ 个体书商”。依我对他的了解,就他内心深处的认知而言,他并非一个民族主义鼓吹者,更无“仇美情绪”,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时候青年人当中开始涌动的民族主义情结,于是攒出这样一本“拟愤青体”的《说不》,既满足了有相关情绪的读者的表述需求,也向社会传达出一种值得警惕的动向,并引发了关于中国如何面对西方、融入世界的热烈讨论。这本书一出就引起轰动,一时洛阳纸贵,连续加印,张小波因此也完成了资本初期积累,在那基础上,他的图书公司现在已经成为京城中民营出版业的翘楚。 王小波对世界、对人类的认知,是与《说不》那本书宣示相拗的。记得那次他在席间语速舒缓,绝无批判的声调,然而态度十分明确。“说‘不’,这不好。一说‘不’,就把门关了,把路堵了,把桥拆了。”引号里的是原话,当时大家都静下来听他说,我记得特别清楚。然后——我现在只能引其大意,他回顾了人类在几个关键历史时期的“文明碰撞”,表述出这样的思路:到头来,还得坐下来谈,即使是战胜国接受战败国投降,再苛刻的条件里,也还是要包含着“不”以外的容忍与接纳,因此,人类应该聪明起来,提前在对抗里揉进对话与交涉,在冲突里预设让步与双存。 王小波喜欢有深度的交谈。所谓深度,不是故作高深,而是坦率地把长时间思考而始终不能释然的心结,陈述出来,听取“谈伴”那往往是“牛蹄子,两瓣子”的歧见怪论,纵使到头来未必得到启发,也还是会因为心灵的良性碰撞而欣喜。记得我们两个对酌时,谈到宗教信仰的问题。我说到那时为止,我对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都很尊重,但无论哪一种,也都还没有皈依的冲动。不过,相对而言,《圣经》是吸引人的,也许,基督教的感召力毕竟要大些?他就问我:“既然读过《圣经》,那么,你对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以后,又分明复活的记载,能从心底里相信吗?”我说:“愿意相信,但到目前为止,还是不怎么相信。”他就说:“这是许多中国人不能真正皈依基督教的关键。一般中国人更相信轮回,就是人死了,他会托生为别的,也许是某种动物,也许还是人,但即使托生为人,也还需要从婴儿重新发育一遍——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嘛!”我说:“基督是主的儿子,是主的使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但他具有人的形态。他死而复活,不需要把那以前的生命重来一遍。这样的记载确实与中国传统文化里所记载的生命现象差别很大。”我们就这样饶有兴味地聊了好久。 聊到生命的奥秘,自然也就涉及到“性”。王小波夫人是性学专家,当时去英国作访问学者。我知道王小波跟李银河一起从事过对中国当下同性恋现象的调查研究,而且还出版了专著。王小波编剧的《东宫·西宫》被导演张元拍成电影以后,在阿根廷的一个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最佳编剧奖。张元执导的处女作《北京杂种》,我从编剧唐大年那里得到录像带,看了以后很兴奋,写了一篇《你只能面对》的评论,投给了《读书》杂志。当时《读书》由沈昌文主编,他把那篇文章作为头题刊出,产生了一定影响,张元对我很感激。因此,他拍好《东宫·西宫》以后,有一天就请我到他家去,给我放由胶片翻转的录像带看。那时候我已经联系上了王小波,见到王小波,自然要毫无保留地对《东宫·西宫》褒贬一番。我问王小波自己是否有过同性恋经验?他说没有。我就说,作家写作,当然可以写自己并无实践经验的生活,艺术想像与概念出发的区别,我以为在于“无痕”与“有痕”。可惜的是,《东宫·西宫》为了揭示主人公“受虐为甜”的心理,用了一个“笨”办法,就是使用平行蒙太奇的电影语言,把主人公的“求得受虐”,与京剧《女起解》里苏三带枷趱行的镜头,交叉重叠,这就“痕迹过明”了!其实这样的拍法可能张元的意志体现得更多,王小波却微笑着听取我的批评,不辩一词。出演《东宫·西宫》男一号的演员是真的同性恋者,拍完这部影片他就和瑞典驻华使馆一位卸任的同性外交官去往瑞典哥德堡同居了,他有真实的生命体验,难怪表演得那么自然“无痕”。说起这事,我和王小波都祝福他们安享互爱的安宁。 王小波留学美国时,在匹兹堡大学从学于许倬云教授攻硕士学位,他说他对许导师十分佩服,许教授有残疾,双手畸形,王小波比划给我看,说许导师精神上的健美给予了他宝贵的滋养。王小波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任教,但是到头来他毅然辞去教职,选择了自由写作。想起有的人把他称为“业余作者”,不禁哑然失笑。难道所有不在作家协会编制里的写作者就都该称为“业余作者”吗?其实我见到王小波时,他是一个真正的专业作家。他别的事基本上全不干,就是热衷于写作。他跟我说起正想进行跟《黄金时代》迥异的文本实验,讲了关于《红拂夜奔》和《万寿寺》的写作心得,听来似乎十分地“脱离现实”,但我理解,那其实是他心灵对现实的特殊解读。他强调文学应该是有趣的,理性应该寓于漫不经心的“童言”里。 那时候王小波发表作品已经不甚困难,但靠写作生存,显然仍会拮据。我说反正你有李银河为后盾,他说他也还有别的谋生手段,他有开载重车的驾照,必要的时候可以上路挣钱。 生前,王小波只相当于五塔寺,冷寂无声。死后,他却仿佛成了碧云寺,热闹非凡,甚至还出现了关于他为什么生前被冷落的问责浪潮。 1997年初春,大约下午两点,我照例打电话约王小波:“晚上能来喝酒吗?”他回答说:“不行了,中午老同学聚会,喝高了,现在头还在疼,晚上没法跟你喝了。”我没太在意,嘱咐了一句:“你还是注意别喝高了好。”也就算了。 大约一周以后,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声音很生,称是“王小波的哥儿们”,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王小波去世了。”我本能地反应是:“玩笑可不能这样开呀!”但那竟是事实。李银河去英国后,王小波一个人独居。他去世那夜,有邻居听见他在屋里大喊了一声。总之,当人们打开他的房门以后,发现他已经僵硬。医学鉴定他是猝死于心肌梗塞。 王小波也是“大院里的孩子”,他是在教育部的宿舍大院里长大的,大院里的同龄人即使后来各奔西东,也始终保持着联系。为他操办后事的大院“哥儿们”发现,在王小波电话机旁遗留下的号码本里,记录着我的名字和号码,所以他们打来电话:“没想到小波跟您走得这么近。” 骤然失去王小波这样一个“谈伴”,我的悲痛难以用语言表达。 生前,王小波只相当于五塔寺,冷寂无声。死后,他却仿佛成了碧云寺,热闹非凡,甚至还出现了关于他为什么生前被冷落的问责浪潮。几年后,一位熟人特意给我发来“伊妹儿”,让我看附件中的文章,那篇文章里提到我,摘录如下: 王小波将会和鲁迅一样地影响几代人,并且成为中国文化的经典。 王小波在相对说来落寞的情况下死去。死去之后被媒体和读者所认可。他本来在生前早就应该达到这样的高度,但由于评论家的缺席,让他那几年几乎被淹没。看来我们真不应该随便否定这冷漠的商业社会,更不应该随便蔑视媒体记者们,金钱有时比评论家更有人性,更懂得文学的价值……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没有权利去批评王蒙刘心武(两人都在王小波死后为他写过文章)……他们的主要任务不是发表评论,而是创作…… 这篇署名九丹、阿伯的文章标题是《卑微的王小波》,文章在我引录的段落之后点名举例,责备了官方与学院的评论家。这当然是研究王小波的可资参考的材料之一。不知九丹、阿伯在王小波生前与其交往的程度如何,但他们想像中的我只会在王小波死后写文章(似有“凑热闹”之嫌),虽放弃了对王蒙和我的批评,而把板子打往职业评论家屁股,却引得我不能不说几句感想。 王小波“卑微”?以我和王小波的接触(应该说具有一定深度,这大概远超出九丹、阿伯的想像),我的印象是,他一点也不卑微,他不谦卑,也不谦虚,当然,他也不狂傲,他是一个内向的,平和的,对自己平等,对他人也平等的,灵魂丰富多彩的,特立独行的写作者。他之所以应邀参加一些文学杂志编辑部召集的讨论会,微笑着默默地坐在一隅,并不是谦卑地期待着官方评论家或学院专家的“首肯”,那只不过是他参与社会、体味人生百态的方式之一。他对商业社会的看法从不用愤激、反讽的声调表述,在我们交谈中涉及到这个话题时,他以幽默的角度表达出对历史进程的“看穿 ”,常令我有醍醐灌顶的快感。 王小波伟大(九丹、阿伯的文章里这样说)?是又一个鲁迅?其作品是“中国文化的经典”?的确,我不是评论家,对此无法置喙。庆幸的是,当我想认识王小波时,我没有意识到他“伟大”而且是“鲁迅”,倘若那时候有“不缺席的评论家”那样宣谕了,我是一定不会转着圈打听他的电话号码的。 面对着我在五塔寺的水彩写生,那银杏树里仿佛浮现出王小波的面容,我忍不住轻轻召唤:王小波,晚上能来喝酒吗?
晓燕2014-11-20发表
我很想看“刘心武怀念王小波的文章”,能告诉我如何能看到吗?
艾斯2014-11-20发表
喜欢这样的思考与文字。
何伟勇2014-11-20发表
我爱每一片绿叶,是一篇小说我也看过.我爱每一朵红花,现在还没有人来写.我期待着.
何伟勇2014-11-20发表
我爱每一片绿叶,是一篇小说我也看过.我爱每一朵红花,现在还没有人来写.我期待着.
斯谷2014-11-20发表
我更想知道那个让张蓓梦饶魂牵的作家是谁?斗胆了,不好意思,谢谢!
zhangbei2014-11-20发表
北京有三座金刚宝座塔。打个比方,碧云寺好比著名作家,五塔寺好比尚未引人注意的作家,而西黄寺则类似根本无发表的人士。 北京有三座金刚宝座塔。一座在蜚声中外的风景名胜地香山碧云寺里。碧云寺的金刚宝座塔非常抢眼,特别是孙中山的衣冠冢设在了那里,不仅一般游客重视,更是政要们常去拜谒的圣地。另一座金刚宝座塔在五塔寺里,虽然离城区很近,就在西直门外动物园后面长河北岸,却因为不靠着通衢而鲜为人知,一般旅游者很少到那里去。五塔寺,是以里面的金刚宝座塔来命名的俗称,它在明朝的正式名称是真觉寺,到了清朝雍正时期,因为雍正名胤禛,“禛”字以及与其同音的字别人都不许用了,须“避讳”,这座寺院又更名为大正觉寺。 所谓金刚宝座塔,就是在高大宽阔的石座上,中心一座大的,四角各一座较小的,五个石砌宝塔构成一种巍峨肃穆的阵式,攀登它,需从石座下卷洞拾级而上,入口则在一座琉璃瓦顶的石亭中。北京的第三座金刚宝座塔在西黄寺里,那座庙几十年来一直被包含在部队驻地范围内,不对外开放。打个比方,碧云寺好比著名作家,五塔寺好比尚未引人注意的作家,而西黄寺则类似根本无发表的人士。 五塔寺的金刚宝座塔前面,东边西边各有一株银杏树,非常古老,至少有五百年树龄了。如今北京城市绿化多采用这一树种,因为不仅树型挺拔、叶片形态有趣,而且夏日青葱秋天金黄,可以把市容点染得富于诗意。不过,银杏树是雌雄异体的树,如果将雌树雄树就近栽种,则秋天会结出累累银杏,俗称白果。此果虽可入药、配菜甚至烘焙后当作零食,但含小毒,为避免果实坠落增加清扫压力以及预防市民,特别是儿童不慎拣食中毒,现在当作绿化树的银杏树都有意只种单性,不使雌雄相杂。但古人在五塔寺金刚宝座塔两侧栽种银杏时,却是有意成就一对夫妻,岁岁相伴,年年生育,到今天已是夏如绿陵秋如金丘,银杏成熟时,风过果落,铺满一地。 至今还记得十九年前深秋到五塔寺水彩写生的情景。此寺已作为北京石刻博物馆对外开放,在金刚宝座塔周遭,搜集来不少历经沧桑的残缺石碑、石雕,有相当的观赏与研究价值。但那天下午的游人只有十来位,空旷的寺庙里,多亏有许多飞禽穿梭鸣唱,才使我摆脱了灵魂深处寂寞咬啮的痛楚,把对沟通的向往通过画笔铺排在对银杏树的描摹中。 雌雄异体,单独存在,人与银杏其实非常相近。个体生命必须与他人,与群体,同处于世。为什么有的人自杀?多半是,他或她,觉得已经完全失却了与他人、群体之间沟通的可能。爱情是一种灵肉融合的沟通,亲情是必要的精神链接,但即使有了爱情与亲情,人还是难以满足,总还渴望获得友情。那么,什么是友情?友情的最浅白的定义是“谈得来”,尽管我们每天会身处他人、群体之中,但真的谈得来的,能有几个? 人生苦短,得一“谈伴”甚难。但人生的苦寻中,觅得“谈伴”的快乐,是无法形容的。 一位曾到农村“插队”的“知青”和我说起,那时候,生活的艰苦于他真算不了什么,最大的苦闷是周围的人里,没一个能成为“谈伴”的。于是,每到难得的休息日,他就会徒步翻过五座山岭,去找一位曾是他邻居,当时插队在山那边农村的“谈伴”。到了那里,“谈伴”见到他,会把多日积攒下的柴鸡蛋,一股脑儿煎给他以为招待,而那浓郁的煎蛋香所引出的并非食欲而是“谈欲”。没等对方把鸡蛋煎妥,他就忍不住“开谈”,而对方也就边做事边跟他“对阵”,他们的话题,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环境下,往往会显得非常怪诞。比如:“佛祖和耶稣的故事,会不会是一个来源两个版本?”当然也会有犯忌的讨论:“如果鲁迅看到《多余的话》,还会视瞿秋白为人生知己吗?”他们漫步田野,登山兀坐,直谈到天色昏暗,所议及的大小话题往往并不能形成共识。分手时,不禁“执手相看泪眼”,但那跟我回忆的“知青”肯定地说,尽管他返回自己那个村子时双腿累得发麻,但他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那甚至可以说是支撑他继续存活下去的主要动力。 人生苦短,得一“谈伴”甚难。但人生的苦寻中,觅得“谈伴”的快乐,是无法形容的。 “谈伴”的出现,又往往是偶然的。 记得那是1996年初秋,我懒懒地散步于安定门外蒋宅口一带,发现街边一家私营小书店,有一搭没一搭地迈进去。店面很窄,陈列的书不多,瞥来瞥去,净是些纯粹消遣消闲的花花绿绿的东西,不过终于发现有一格塞着些文学书,其中有一本是《黄金时代》。 “又是教人如何‘日进斗金’的‘发财经’吧?怎么搁在了这里?”顺手抽出,随便一翻,才知确是小说,作者署名王小波。书里是几个中篇小说,头一篇即《黄金时代》。我试着读了一页,呀,竟欲罢不能,就那么着,站在书架前,一口气把它读完 我要买下那书,却懊丧地发现自己出来时并未揣上钱包。从书店往家走,还回味着读过的文字,多年来没有这样的阅读快感了。我无法评论,只觉得心灵受到冲击。那文字的语感,或者说叙述方式,真太好了,似乎漫不经心,其实深具功力。人性,人性,人性,这是我一直寄望于文学,也是自己写作中一再注意要去探究、揭橥的,没想到这位王小波在似乎并未刻意用力的情况下,“毫无心肝”地把书写得如此令人“毛骨悚然”。故事之外,似乎什么也没说,又似乎说了太多太多。 也不是完全没听说过王小波。我从那以前的好几年起,就基本上再不参加文学界的种种活动,但也还经常联系着几位年轻的作家、评论家,他们有时会跟我说起他们参加种种活动的见闻,其中就提到过“还有王小波,他总是闷坐一边,很少发言”。因此,我也模模糊糊地知道,王小波是一个“写小说的业余作者”。 真没想到这位“业余作者”的小说《黄金时代》如此“专业”,震了!盖了帽了!必须刮目相看。 那天晚饭后,忽来兴致,打了一圈电话,接电话的人都很惊讶,因为我的主题是:“你能告诉我联系王小波的电话号码吗?”广种薄收的结果是,其中一位告诉了我一个号码:“不过我从没打过,你试试吧。” 那时候还没有“粉丝”的称谓,现在想起来,我的作为,实在堪称“王小波的超级粉丝”。 坦白地说,乍见到他,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他那么高,而且丑相中还带有些凶样。可是一开始对话,我就越来越感受到他的丰富多彩。两杯茶过后,竟觉得他越看越顺眼,那也许是因为,他逐步展示出了其优美的灵魂。 我迫不及待地拨了那个得来不易的电话号码。那边是一个懒懒的声音:“谁啊?”我报上姓名。那边依然懒懒的:“唔。” 我应该怎么介绍自己?《班主任》的作者?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钟鼓楼》的作者?《人民文学》杂志前主编?他难道会没听说过我这么个人吗?我想他不至于清高到那般程度。 我就直截了当地说:“看了《黄金时代》,想认识你,跟你聊聊。”他居然还是懒洋洋的:“好吧。”语气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传递过来的信息却令我欣慰。 我就问他第二天下午有没有时间,他说有,我就告诉他我住在哪里,下午三点半希望他来。 第二天下午他基本准时到了我家。坦白地说,乍见到他,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他那么高,都站着,我得仰头跟他说话。请他坐到沙发上后,面对着他,不客气地说,觉得丑,而且丑相中还带有些凶样。 可是一开始对话,我就越来越感受到他的丰富多彩。开头,觉得他憨厚,再一会儿,感受到他的睿智,两杯茶过后,竟觉得他越看越顺眼,那也许是因为,他逐步展示出了其优美的灵魂。 我把在小书店立读《黄金时代》的情形讲给他听,提及因为没带钱所以没买下那本书,书里其他几篇都还没来得及读哩。说着我注意到他手里一直拎着一个最简陋的薄薄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正是一本《黄金时代》。我问:“是带给我的吗?”他就掏出来递给我,我一翻:“怎么,都不给我签上名?”我找来笔递过去,他也就在扉页上给我签了名。我拍着那书告诉他:“你写得实在好。不可以这样好!你让我嫉妒!” 从表情上看,他很重视我的嫉妒。我已经不记得随后又聊了些什么。只记得渐渐地,从我说得多,到他说得多。确实投机。我真的有个新“谈伴”了。他也会把我当作一个“谈伴”吗? 眼见天色转暗,到吃饭的时候了,我邀他到楼下附近一家小餐馆吃饭,他允诺,于是我们一起下楼。 楼下不远那个三星餐厅,我现在写下它的字号,绝无代为广告之嫌,因为它早已关张,但是这家小小的餐厅,却会永远嵌在我的人生记忆之中,也不光是因为和王小波在那里喝过酒畅谈过,还有其他一些朋友,包括来自海外的,我都曾邀他们在那里小酌。三星餐厅的老板并不经常来店监管视察,就由厨师服务员经营,去多了,就知道顾客付的钱,他们收了都装进一个大饼干桶里,老板大约每周来一两次,把那饼干听里的钱取走。这样的合作模式很富人情味儿。厨师做的菜,特别是干烧鱼,水平不让大酒楼,而且上菜很快,服务周到,生意很好。它的关张,是由于位置正在居民楼一层,煎炒烹炸,油烟很大,虽然有通往楼顶的烟道,楼上居民仍然投书有关部门,认为不该在那个位置设这样的餐厅。餐厅关闭不久,那个空间被改造为一个牙科诊所,先尽情饕餮再医治不堪饫甘餍肥的牙齿,这更迭是否具有反讽意味?可惜王小波已经不在,我们无法就此展开饶有兴味的漫谈。 记得我和王小波头一次到三星餐厅喝酒吃餐,选了里头一张靠犄角的餐桌,我们面对面坐下,要了一瓶北京最大众化的牛栏山二锅头,还有若干凉菜和热菜,其中自然少不了厨师最拿手的干烧鱼,一边乱侃一边对酌起来。我不知道王小波为什么能跟我聊得那么欢。我们之间的差异实在太大。那一年我54岁,他比我小10岁。我自己也很惊异,我跟他哪来那么多的“共同语言”?“共同语言”之所以要打引号,是因为就交谈的实质而言,我们双方多半是在陈述并不共同的想法。但我们双方偏都听得进对方的“不和谐音”,甚至还越听越感觉兴趣盎然。我们并没有多少争论。他的语速,近乎慢条斯理,但语言链却非常坚韧。他的幽默全是软的冷的,我忍不住笑,他不笑,但面容会变得格外温和,我心中暗想,乍见他时所感到的那分凶猛,怎么竟被交谈化解为蔼然可亲了呢? 那一晚我们喝得吃得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地点。每人都喝了半斤高度白酒。微醺中,我忽然发现熟悉的厨师站到我身边,弯下腰望我。我才惊醒过来——原来是在饭馆里呀!我问:“几点了?”厨师指指墙上的挂钟,呀,过十一点了!再环顾周围,其他顾客早无踪影,厅堂里一些桌椅已然拼成临时床铺,有的上面已经搬来了被褥——人家早该打烊,困倦的小伙子们正耐住性子等待我们结束神侃离去好睡个痛快觉呢!我酒醒了一半,立刻道歉、付账,王小波也就站起来。 出了餐厅,夜风吹到身上,凉意沁人。我望望王小波,问他:“你穿得够吗?你还赶得上末班车吗?”他淡淡地说:“太不是问题。我流浪惯了。”我又问:“我们还能一起喝酒吗?如果我再给你打电话?”他点头:“那当然。”我们也没有握手,他就转身离去了,步伐很慢,像是在享受秋凉。我望着他背影有半分钟,他没有回头张望。回到家里,我沏一杯乌龙茶,坐在灯下慢慢呷着,感到十分满足。这一天我没有白过,我多了一个“谈伴”,无所谓受益不受益,甚至可以说并无特别收获,但一个生命在与另一个生命的随意的、绝无功利的交谈中,觉得舒畅,感到愉快,这命运的赐予,不就应该合掌感激吗?王小波喜欢有深度的交谈。不是故作高深,而是坦率地把长时间思考而始终不能释然的心结,陈述出来,听取“谈伴”那往往是“牛蹄子,两瓣子”的歧见怪论,纵使到头来未必得到启发,也还是会因为心灵的良性碰撞而欣喜。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我不但把《黄金时代》整本书细读了,也自己到书店买了能买到的王小波其他著作,那时候他陆续在某些报纸副刊上发表随笔,我遇上必读。坦白地说,以后的阅读,再没有产生初次立读《黄金时代》时那样的惊诧与钦佩。但我没有资格说“他最好的作品到头来还是《黄金时代》”,而且,我更没有什么资格要求他“越写越好”,他随便去写,我随便地读,各随其便,这是人与人之间能以成为“谈伴”即朋友的最关键的条件。 我又打电话约王小波来喝酒,他又来了。我们仍旧有聊不尽的话题。 有一回,我觉得王小波的有趣,应该让更多的人分享。谁说他是木讷的?口拙的?寡言的?语塞的?为什么在有些所谓的研讨会上,他会给一些人留下了那样的印象?我就不信换了另一种情境,他还会那样,人们还见不到他闪光的一面。于是,我就召集一个饭局,自然还是在三星餐厅,自然还是以大尾的干烧鱼为主菜,以牛栏山二锅头和燕京啤酒佐餐,请来王小波,以及五六个“小朋友”,拼桌欢聚。 那一阵,我常自费请客,当然请不起也没必要请鲍翅宴,至多是烤鸭涮肉,多半就让“小朋友”们将就我,到我住处楼下的三星餐厅吃家常菜。常赏光的,有北京大学的张颐武(那时候还是副教授)、小说家邱华栋(那时还在报社编副刊)等。跟王小波聚的那一回,张、邱二位外,还有三四位年轻的评论家和报刊文学编辑。 那回聚餐,席间也是随便乱聊。我召集的这类聚餐,在侃聊上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不涉官场文坛的“仕途经济”,二是没有荤段子,也不是事先“约法三章”,而是大家自觉自愿地摈弃那类“俗套”,但话题往往也会是尖锐的。记得那次就有好一阵在议论《中国可以说不》。有趣的是《中国可以说不》的“炮制者”也名小波,即张小波,偏张小波也是我的一个“谈伴”。我本来想把张小波也拉来,让两位小波“浪打浪”,后来觉得“条件尚未成熟,相会仍需择日”,就没约张小波来。 《中国可以说不》是本内容与编辑方式都颇杂驳的书,算政论?不大像。算杂文随笔集?却又颇具系统。张小波原是上世纪80年代大学里的“校园诗人”,后来成为“ 个体书商”。依我对他的了解,就他内心深处的认知而言,他并非一个民族主义鼓吹者,更无“仇美情绪”,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时候青年人当中开始涌动的民族主义情结,于是攒出这样一本“拟愤青体”的《说不》,既满足了有相关情绪的读者的表述需求,也向社会传达出一种值得警惕的动向,并引发了关于中国如何面对西方、融入世界的热烈讨论。这本书一出就引起轰动,一时洛阳纸贵,连续加印,张小波因此也完成了资本初期积累,在那基础上,他的图书公司现在已经成为京城中民营出版业的翘楚。 王小波对世界、对人类的认知,是与《说不》那本书宣示相拗的。记得那次他在席间语速舒缓,绝无批判的声调,然而态度十分明确。“说‘不’,这不好。一说‘不’,就把门关了,把路堵了,把桥拆了。”引号里的是原话,当时大家都静下来听他说,我记得特别清楚。然后——我现在只能引其大意,他回顾了人类在几个关键历史时期的“文明碰撞”,表述出这样的思路:到头来,还得坐下来谈,即使是战胜国接受战败国投降,再苛刻的条件里,也还是要包含着“不”以外的容忍与接纳,因此,人类应该聪明起来,提前在对抗里揉进对话与交涉,在冲突里预设让步与双存。 王小波喜欢有深度的交谈。所谓深度,不是故作高深,而是坦率地把长时间思考而始终不能释然的心结,陈述出来,听取“谈伴”那往往是“牛蹄子,两瓣子”的歧见怪论,纵使到头来未必得到启发,也还是会因为心灵的良性碰撞而欣喜。记得我们两个对酌时,谈到宗教信仰的问题。我说到那时为止,我对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都很尊重,但无论哪一种,也都还没有皈依的冲动。不过,相对而言,《圣经》是吸引人的,也许,基督教的感召力毕竟要大些?他就问我:“既然读过《圣经》,那么,你对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以后,又分明复活的记载,能从心底里相信吗?”我说:“愿意相信,但到目前为止,还是不怎么相信。”他就说:“这是许多中国人不能真正皈依基督教的关键。一般中国人更相信轮回,就是人死了,他会托生为别的,也许是某种动物,也许还是人,但即使托生为人,也还需要从婴儿重新发育一遍——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嘛!”我说:“基督是主的儿子,是主的使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但他具有人的形态。他死而复活,不需要把那以前的生命重来一遍。这样的记载确实与中国传统文化里所记载的生命现象差别很大。”我们就这样饶有兴味地聊了好久。 聊到生命的奥秘,自然也就涉及到“性”。王小波夫人是性学专家,当时去英国作访问学者。我知道王小波跟李银河一起从事过对中国当下同性恋现象的调查研究,而且还出版了专著。王小波编剧的《东宫·西宫》被导演张元拍成电影以后,在阿根廷的一个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最佳编剧奖。张元执导的处女作《北京杂种》,我从编剧唐大年那里得到录像带,看了以后很兴奋,写了一篇《你只能面对》的评论,投给了《读书》杂志。当时《读书》由沈昌文主编,他把那篇文章作为头题刊出,产生了一定影响,张元对我很感激。因此,他拍好《东宫·西宫》以后,有一天就请我到他家去,给我放由胶片翻转的录像带看。那时候我已经联系上了王小波,见到王小波,自然要毫无保留地对《东宫·西宫》褒贬一番。我问王小波自己是否有过同性恋经验?他说没有。我就说,作家写作,当然可以写自己并无实践经验的生活,艺术想像与概念出发的区别,我以为在于“无痕”与“有痕”。可惜的是,《东宫·西宫》为了揭示主人公“受虐为甜”的心理,用了一个“笨”办法,就是使用平行蒙太奇的电影语言,把主人公的“求得受虐”,与京剧《女起解》里苏三带枷趱行的镜头,交叉重叠,这就“痕迹过明”了!其实这样的拍法可能张元的意志体现得更多,王小波却微笑着听取我的批评,不辩一词。出演《东宫·西宫》男一号的演员是真的同性恋者,拍完这部影片他就和瑞典驻华使馆一位卸任的同性外交官去往瑞典哥德堡同居了,他有真实的生命体验,难怪表演得那么自然“无痕”。说起这事,我和王小波都祝福他们安享互爱的安宁。 王小波留学美国时,在匹兹堡大学从学于许倬云教授攻硕士学位,他说他对许导师十分佩服,许教授有残疾,双手畸形,王小波比划给我看,说许导师精神上的健美给予了他宝贵的滋养。王小波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任教,但是到头来他毅然辞去教职,选择了自由写作。想起有的人把他称为“业余作者”,不禁哑然失笑。难道所有不在作家协会编制里的写作者就都该称为“业余作者”吗?其实我见到王小波时,他是一个真正的专业作家。他别的事基本上全不干,就是热衷于写作。他跟我说起正想进行跟《黄金时代》迥异的文本实验,讲了关于《红拂夜奔》和《万寿寺》的写作心得,听来似乎十分地“脱离现实”,但我理解,那其实是他心灵对现实的特殊解读。他强调文学应该是有趣的,理性应该寓于漫不经心的“童言”里。 那时候王小波发表作品已经不甚困难,但靠写作生存,显然仍会拮据。我说反正你有李银河为后盾,他说他也还有别的谋生手段,他有开载重车的驾照,必要的时候可以上路挣钱。 生前,王小波只相当于五塔寺,冷寂无声。死后,他却仿佛成了碧云寺,热闹非凡,甚至还出现了关于他为什么生前被冷落的问责浪潮。 1997年初春,大约下午两点,我照例打电话约王小波:“晚上能来喝酒吗?”他回答说:“不行了,中午老同学聚会,喝高了,现在头还在疼,晚上没法跟你喝了。”我没太在意,嘱咐了一句:“你还是注意别喝高了好。”也就算了。 大约一周以后,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声音很生,称是“王小波的哥儿们”,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王小波去世了。”我本能地反应是:“玩笑可不能这样开呀!”但那竟是事实。李银河去英国后,王小波一个人独居。他去世那夜,有邻居听见他在屋里大喊了一声。总之,当人们打开他的房门以后,发现他已经僵硬。医学鉴定他是猝死于心肌梗塞。 王小波也是“大院里的孩子”,他是在教育部的宿舍大院里长大的,大院里的同龄人即使后来各奔西东,也始终保持着联系。为他操办后事的大院“哥儿们”发现,在王小波电话机旁遗留下的号码本里,记录着我的名字和号码,所以他们打来电话:“没想到小波跟您走得这么近。” 骤然失去王小波这样一个“谈伴”,我的悲痛难以用语言表达。 生前,王小波只相当于五塔寺,冷寂无声。死后,他却仿佛成了碧云寺,热闹非凡,甚至还出现了关于他为什么生前被冷落的问责浪潮。几年后,一位熟人特意给我发来“伊妹儿”,让我看附件中的文章,那篇文章里提到我,摘录如下: 王小波将会和鲁迅一样地影响几代人,并且成为中国文化的经典。 王小波在相对说来落寞的情况下死去。死去之后被媒体和读者所认可。他本来在生前早就应该达到这样的高度,但由于评论家的缺席,让他那几年几乎被淹没。看来我们真不应该随便否定这冷漠的商业社会,更不应该随便蔑视媒体记者们,金钱有时比评论家更有人性,更懂得文学的价值……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没有权利去批评王蒙刘心武(两人都在王小波死后为他写过文章)……他们的主要任务不是发表评论,而是创作…… 这篇署名九丹、阿伯的文章标题是《卑微的王小波》,文章在我引录的段落之后点名举例,责备了官方与学院的评论家。这当然是研究王小波的可资参考的材料之一。不知九丹、阿伯在王小波生前与其交往的程度如何,但他们想像中的我只会在王小波死后写文章(似有“凑热闹”之嫌),虽放弃了对王蒙和我的批评,而把板子打往职业评论家屁股,却引得我不能不说几句感想。 王小波“卑微”?以我和王小波的接触(应该说具有一定深度,这大概远超出九丹、阿伯的想像),我的印象是,他一点也不卑微,他不谦卑,也不谦虚,当然,他也不狂傲,他是一个内向的,平和的,对自己平等,对他人也平等的,灵魂丰富多彩的,特立独行的写作者。他之所以应邀参加一些文学杂志编辑部召集的讨论会,微笑着默默地坐在一隅,并不是谦卑地期待着官方评论家或学院专家的“首肯”,那只不过是他参与社会、体味人生百态的方式之一。他对商业社会的看法从不用愤激、反讽的声调表述,在我们交谈中涉及到这个话题时,他以幽默的角度表达出对历史进程的“看穿 ”,常令我有醍醐灌顶的快感。 王小波伟大(九丹、阿伯的文章里这样说)?是又一个鲁迅?其作品是“中国文化的经典”?的确,我不是评论家,对此无法置喙。庆幸的是,当我想认识王小波时,我没有意识到他“伟大”而且是“鲁迅”,倘若那时候有“不缺席的评论家”那样宣谕了,我是一定不会转着圈打听他的电话号码的。 面对着我在五塔寺的水彩写生,那银杏树里仿佛浮现出王小波的面容,我忍不住轻轻召唤:王小波,晚上能来喝酒吗?
晓燕2014-11-20发表
谢谢张蓓。我也喜欢王小波,所以想看有关他的文章。非常理解找不到“谈伴”的痛苦,更能理解找到“谈伴”的快乐和感激,羡慕刘心武遇到了自己的“谈伴”,可惜他走的太快了。
晓燕2014-11-20发表
我很想看“刘心武怀念王小波的文章”,能告诉我如何能看到吗?
晓燕2014-11-20发表
谢谢张蓓。我也喜欢王小波,所以想看有关他的文章。非常理解找不到“谈伴”的痛苦,更能理解找到“谈伴”的快乐和感激,羡慕刘心武遇到了自己的“谈伴”,可惜他走的太快了。
艾斯2014-11-20发表
喜欢这样的思考与文字。
斯谷2014-11-20发表
我更想知道那个让张蓓梦饶魂牵的作家是谁?斗胆了,不好意思,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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