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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曾经“杏花村”(连载4)
作者:周辉  发布日期:2010-07-14 02:00:00  浏览次数:2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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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村的风土人情浓。
 
无论是在街上偶然相遇还是好奇的互访都让人感到亲切,感到似曾相识。冬闲有阳光的日子 , 村里常有人聚在暖暖的北墙根聊天。记得有位和善的大叔养了一条黑白花短毛小狗。浑身紧绷绷的全是肉,半尺长,摇着小尾巴不离他左右。据说这狗就长这么大。他的身边常常围着一群孩子,有北京来的,也有庄上的。磨着他讲 板凳狗 袖狗 狼狗 ,讲有趣的传说。大叔总是乐呵呵地有问必答从来不烦。
        街上常见有 四眼狗 跑来跑去。它们与人和谐相处,没听说有谁被狗咬过。近了才能看清哪两只是它们的真眼睛。真眼睛看人时一眨一眨的,还带点莫名其妙的神情。我们的房东家里没养狗。
       庄子村的农家小院都收拾得非常整洁,无论是砖地还是土地全扫得光光溜溜一尘不染。院子一般是南北向长于东西向。东房住人、西房放杂物或做饭。冬暖夏凉、又高又大的北房(如果建了北房)却供了佛祖。即便是 1994 年我所见的闻名于世的民居山西祁县 乔家大院 ,它的每个院落大体上也是这样的格局,只是宏大壮观得多。多年后每当报刊杂志或电视上出现这样的院落,我便会脱口而出 这是山西 !而且每每言中。院里正对大门的房山或影壁上常常绘有花鸟或书写毛泽东语录,前面还栽着一人多高的月季花。庄子人穿的大多是自纺自制的粗线布衣裤。无论什么颜色、无论新旧都那么干净平整。他们笑容可掬地迎接北京来的稀客,说话慢声细气,很得体地问寒问暖,颇有分寸地打探北京。悠悠的一声 呦! 常表示肯定的回答。即使是新来乍到的我们不出三天这 呦! ”“ 呦! 的感叹已学得惟妙惟肖。虽然远离故土、虽然是颠倒的年月,只要置身于晋南一隅的农家小院,只要和这儿的人出出进进在一起,就会觉着象是喝了一杯刚沏的茶,品了一口才酿的蜜,从喉咙直滋润到心里。
        有一家才刚娶了新媳妇。新娘的一身大红灯芯绒袄裤映得满脸红润、满院生辉;喜得新郎从里到外都透着笑意。公公婆婆、叔叔婶婶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新房的窗上贴着红喜字、花剪纸,一派喜气洋洋。我们这群毛孩子也跟着起哄、沾光。在北京上哪儿去看这么风光的新娘,这么热闹的场面。那时,在以粗布衣为主的永济大红灯芯绒是 洋货 ,是到太原或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才买得到的稀罕物。因此是娘家最好的嫁妆,是婆家上乘的聘礼,是姑娘梦寐以求的吉祥幸福之物,也是庄户人盼望好年景好日子的象征。不知今天生活在永济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是否还穿、是否还记得当年那属于她们祖母、母亲的大红灯芯绒?那是前人积蓄的一笔财富,是中条山脉孕育的一种文化。我也许是受了永济这种风土人情、这种文化的薰染,受了新娘子的影响,至今对灯芯绒情有独钟。
        村口住着位李大夫,三、四十岁,中西医都懂。常为姥爷打针开药,每次都是上门服务随叫随到。边医治边和老人聊天。聊得最多的还是陕西、山西等地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姥爷早年在部队行军时曾登华山、攀五老峰又涉黄河水。目睹北岳、中条险峻雄伟,眼见黄河婉转奔腾。留下看不见的足迹也留下永垂千古的墨迹(姥爷当年行军经过华山,在华山的 千尺幢白尺峡 挥毫书写 步云梯 三个大字,并被工匠凿刻在大岩石上而与山同在。八十年代我的大舅和五姨父曾经到过华山,在千尺幢白尺峡姥爷的墨迹还像当年那样清晰。遗憾的是我还没有登过华山)。北京永济近千里之隔,追根寻源却都是喝过黄河水的 一奶同胞 ,以此为话题怎不越聊越投机。李大夫不光给老人治病,也给这位参加革命转战南北、写得一手好字绘得一手丹青却因家境贫寒而终未成名、暮年又不得不跟随女儿 落荒 在外的七十多岁的老北京一种籍慰,一种倾吐和抒发的机会。山西让他想起当年,永济让他觉着温暖,庄子人让他感到亲切。
       我们和房东老王一家和谐相处。他们常常过来关照。老王主外,女主人大婶主内。他们的女儿名叫 胭脂 已经出嫁,常回娘家看望,长得像她的母亲。两个男孩大的十三、四岁,小的十来岁,一边上学一边帮父母做农活。房东家的生活很简朴,平时很少吃肉,做包子的馅常是红红的辣椒。自家养的鸡、兔子平时舍不得宰杀,鸡生的蛋也都攒起来。有次一只兔子遭受意外,才见房东家改善了一次伙食。这些禽畜、蛋拿到集市上能换回各种生活必需品。记得村里 空前绝后 地分过一次牛肉。那是村里的一头老黄牛的肉,老黄牛是纯纯粹粹老死的。若不是这样庄子村的人是绝不会对耕牛动杀机的。耕牛是他们种田的工具,营生的手段。牛肉在锅里翻腾着,竟没煮出一点儿油星。放在嘴里颠来倒去老得嚼不动,更是难以下咽。可见这老黄牛生前是怎样的埋头苦干、鞠躬尽瘁。也可见当时肉食的匮乏。
       晚饭后,房东老王和老伴常喝砖茶,饮酒,盘腿坐在炕上舒舒筋骨歇歇乏,有时竟能熬到半夜。这是当时晋南大多数人家休闲、享受的方式。砖茶一般来自内蒙,用铁壶煮,颜色深深的、味浓浓的。酒多是自家酿的柿子酒。下酒菜常是海带丝、粉条等。他们多次邀请姥爷到屋里吃茶饮酒。老人不善饮酒,只好陪着喝茶。对此老王俩口深为遗憾和不解 ---- 怎么能不饮酒呢!我们将北京带来的糖果、挂面、香肠等送给房东品尝,东西虽少却是心意。即使在北京这些东西在那个年代也不是总能享用,在永济就更显得珍贵。
       纺线、织布、捻麻绳和纳鞋底无疑是妇女的活儿。那 哐铛哐铛 的是织布机,“嗡-嗡-嗡”的是纺车。纺线时右手顺时针摇纺车的轮子,左手将棉棒顺势向左后方拽,右手一停左手随即往回送,手里象是拉着根 猴皮筋 。反复几次棉棒变成细细的棉线。也许今天到永济再难以听见纺车均匀的 呼吸 和织布机铿锵的 言语 。它们默默地留在了那个历史时期。捻麻绳是纳鞋底的前奏。我还帮大婶捻过麻绳呢。将一绺麻的一头系在线轴中腰手捏麻的另一头,拨转线轴麻便拧成了麻线绳。随后将绳绕在线轴上再续上一绺麻。如此反复地续麻、转轴、绕线,不一会儿一团麻绳已攥在手里。庄上的妇女纳鞋底不用锥子,鞋底照样纳得结实仔密。你看她们头戴花巾,肩倚门栏,背靠大山一扎、一拽、一勒神情专注。还不时抬手将针往头上抿一抿。遇到熟人经过,搭个岔聊几句,话题再 严重 也依旧一句是一句,一针递一针,合辙压韵有条不紊。
       阴历逢五(初五、十五、二十五)是集日。每当集日老乡便赶着羊、轰着猪、抓着鸡、揣着兔、牵着大骡子小毛馿、担着红薯柿子、挎着鸡蛋红枣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我常和姥爷、母亲一起去集市买些吃的用的。写到这儿,我不得不提我们带到永济的一辆儿童车。它是我父亲在我出生那年( 1956 年)为我从驻北京的英国使馆买来的。紫红色人造皮革车身,金属车架,比当时一般的国产儿童车(多为竹子做的)大也结实得多。有可折叠的棚子、可调节的车斗(可以把腿垂下)和脚闸(刹车) ---- 一应俱全。它安静地伴着我长大,也伴过妹妹。之后闲置多年。带到永济却派上了大用场。每次赶集都推着它。不光载货,有时也推走累了的姥爷(把前面的车斗放下)。想像得出么?这是姥爷推过我的车呀!当我曾是婴儿甜甜地睡在车里时怎么能想到、谁会料到有一天我用它推我的姥爷。这恐怕也是我非写永济不可的原因之一。当时没有照相机。女儿能帮妈妈把这幅画重现么(女儿画得一手漂亮的画)?那是怎样不可思议的“有车族”!小车到底结实,挺过来了,尽管大梁有点儿弯。就因为它挺过来了,八十年代重新为其换了人造革车身后(还是紫红色),我用它推过我的女儿(八十年代出生)。唱着摇篮曲、哄她入梦乡。待她长大后,我曾把所有关于永济和这车的故事讲给她听。
       永济的枣个儿大,形似小圆墩,我们管它叫 苹果枣 。皮薄核小,蒸熟出锅时亮亮的、鼓鼓的像是要流蜜。永济的柿子却只有北京盖柿的四分之一大。冬天了还挂在树上,橙红橙红的像是点燃的小灯笼。熟透的柿子皮薄得像层膜一捅就要破,放在屋外冻得硬邦邦的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庄上人称坏柿子为 子柿 用其做醋做水酒。在北京一年凭本只供应一次的白薯在这儿叫红薯(音 fu )。既是粮食又是小吃。看着房东家的男孩从柴灶里扒拉出一块烘得烫手的红薯 呋呋 地吹着将它掰成两半,那红红的瓤喷香的味儿真让人谗。这里的冬季和北京(过去的北京)一样家家贮存大白菜。永济的大白菜叶多邦窄,一棵棵大脑袋小身子显得头重脚轻。当地的水土将它们育得甜甜的。得天独厚的黄土地是天然的菜窖。只要在院里挖一条沟,将白菜头朝下、根朝上地一棵棵码放整齐埋上土,即防冻又不影响白菜呼吸。一冬天都不会干瘪也不会霉烂,刨出来仍像刚收时那样鲜灵而且越贮存越甜越好吃。晋南没有苹果、鸭梨,没有北京的韭黄、羊角葱,更少鱼肉。然而粗茶淡饭山野果实养育着那里的人们,也养育了我们。
       春节之前庄上宰猪,让我们这些北京来的孩子兴奋了好一阵。尽管那时 掩耳盗铃 地抹去了日历上的 春节 ,但难以抹去人们心里的传统,难以抹去农民对四时的感应。农民坐在自家的炕头上照样到什么时候念什么时令。村口,一头三百多斤重的大黑猪正四脚撺蹄地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 儿儿 的尖叫。一口大铁锅肚下舔着火苗,锅里的水热气腾腾。几个彪形大汉一齐上前按住大黑猪,其中一个手持利刃照准猪的喉头一捅再一剜,刀口顿时血流如注。那大汉将刀横咬在嘴里腾出手拽过一个盆,接了满满一盆血。当猪不再挣扎时,只见他在猪的后小腿上割开一道口子,将一根大铁棍从刀口捅进去把猪的皮和肉豁开,然后鼓起腮帮用劲向里吹气。猪一点点胀鼓成一个大黑球,随后用绳子牢牢地系紧切口。把猪放在热水里几经翻转后捞出。大汉抄起铁勺 蹭蹭蹭 一会儿的工夫就将通体又黑又硬的猪毛刮得干干净净。这口大黑猪着实为村里人打了牙祭。
      过节还要蒸馍、做各种面食。馍蒸好了存放在瓮(大缸)里。走亲访友时用篮子装上几个挎在臂弯,和我们北京人提溜着点心盒拜年串门差不多。山西不产大米也从未见他们吃过米饭。他们爱吃面食也会做面食。餄饹、荞面、莜面、凉粉、黍面元宵,或擀或轧或拨或包。还有的塑成龙凤捏成小猫小狗样,作为礼品相送。房东家的擀面棍得有一米长,一根棍花样翻新出粗的细的、长的短的、软的硬的各式各样的面,简直是根魔棍。
       然而那年真的过节时反倒没见节的影子,既没有跑旱船、耍狮子、踩高跷、放烟花、点花灯,也没有新衣新裤新棉鞋。
点击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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