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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寒山寺里爱情的祭奠(9-10)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5-08-26 12:49:34  浏览次数:3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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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进入第三天。一早我和妻子就到了会场。今天可不能再逃会了,因为晏琪上午要作大会报告。还有,尧光性也要作报告。他先讲,然后是晏琪。我是来给他和妻子捧场的,特别是尧光性,更要捧。不仅因为他是个喜欢别人拍他马屁的人,而且我想让他对方妍好点,在今晚的理事会上,给她弄个理事。

我昨晚就规划好了。妻子作报告时,就约方妍出去聊一会儿。我知道这担着风险,妻子会看得着我俩不在场。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曾想象过几种和她约见的场面,但都觉得不合适。比如,让方妍代表她们公司邀请我去做一场演讲。这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这不成,我讲什么呢?一点准备都没有,连PPT都没带,何谈演讲呢?再说,若是妻子要跟着我一起去呢?岂不是竹笼打水一场空吗?唉,就只有这一招了,就算是豁出去了!

该妻子上台了。她演讲加上听众提问,总共有一小时。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够奢侈的了。我赶紧发短息给方妍:“你马上出来一下,我在后门口等你。”她回复:“这合适吗?晏老师的报告,我要听的呀!”“不管她!快出来,我已经出门了。”

她一出来,我就伸手迎上前去,亲热地抓起她的手,全然没顾这佛门圣地该注意的矜持。她朝我淡淡一笑,同时委婉地挣脱了我的手,径直往前走去。我跟在她后面。她带我沿着这会堂的北面向西南面走去,那里是寺院的苗圃一带。只见露天的一排排水泥板架,上面摆满了各种树木的盆景。我俩边轻声交谈,边缓步穿插在水泥板架的空隙之间。

她很淡然,神定气闲,没有一点像是在做偷偷摸摸之事的那般慌神。慌神的倒是我了(自作多情的表现!)。她仿佛是在跟一个随便什么人,一个在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中认识的人,一个曾和她朝夕相处、后来却很少有机会重逢的不淡不咸的人,在上班之时做工间操休息那般。她还是第一天我见的那身装束,只是胸前佩饰了黄色缎带的列席代表证。也许正是这宽宽的黄色缎带对灰色上装的衬托,使得她看上去那佛徒的神韵更足了;也许正是这黄色缎带的光泽之反射,她的脸颊就像是沐浴在了金黄色的雾气之中,我透过这层雾,依稀可以看到她那棱角分明的线条,每一根线条仿佛都分别勾画出了她的某种淡定、漠然、无奈、甚至偶尔的局促不安,就让我联想到博物馆内那尊金观音菩萨像那样。这与我前天首次近距离看她时,那面颊的柔和曲线和往上挑的细弯儿眼眉,大不一样了。霍然间,我似乎觉得,她变得陌生起来!我好像不认得眼前的她了,不仅与六年前的她格格不入,而且与前天的印象也大相径庭。我使劲儿揉了下眼睛,并一再提醒自己,别被你一时的幻觉所迷糊哪!

当我谈到六年前的七月二日(我永生记得的一个日子),即最末次课之后的那个星期六,我约她见面,可她没来时,她脸部那紧绷的表情显得略微舒缓了些,那低沉轻柔的话音,也渐次在升高:

“唉!我哪里敢来哟!我真的是不敢来,不敢见你。自从你向我表达那个意思后,我一直在苦苦地挣扎!准确地说,那会儿我经历的是双重的挣扎。”

“双重挣扎?此话怎讲?”我假装吃惊。其实我心里知道,她挣扎的是什么。我只是想引出她的话题,她那杳无音讯后所发生的一切。

“首先是为你挣扎。你非常优秀!我说不清楚当时是不是爱上了你,但至少是被你吸引了!完全吸引住,也有可能的。你猜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现在看来当然是幼稚至极的想法。就想待在你的身边,在你的工作室里,为你烧个水,递个书,打打字,做个秘书什么的……”

“哈哈!这跟我的想法完全相似。我当时想的是,你那发展势头,看起来不久就会是跨国公司的总裁。我呢,教授也不想当了,就想在你别墅的后花园里,做个园丁。目的很简单,就是可以天天看到你呀!”

“你别打趣了。你才不会这么想呢。你们男人是撒谎大家。”她看上去内心凄然,忧从中来。“但客观一点说,为你挣扎,还不是主要的。因为当时我更纠结的是另一个人。我在为另一个男人挣扎。”

“另一个男人?”我装得更加地玄乎其神。

“你也别装佯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当时跟你说的,‘我那个同学’,其实……其实就是我吗?”

“天地良心!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的话,怎么会向你求爱呢!那不是飞蛾扑火吗?”

“那未必!你们男人看上了一个女人,就会直接去爱,而根本不会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自己是不是有老婆。”

“呀!你的弗洛伊德学得真好,把男人的本质看透了。确实,男人会本能地去爱女人,受潜意识冲动的支配,而没有在意识的层面上考虑:这爱,爱得,还是爱不得。”

“所以,我跟你断绝一切联系,今天看来是正确的。更何况,当时我正跟另一个男人,剪不断,理还乱。被他折磨得不像人样儿了。”

“后来的情况如何?”

“后来还是与他维持了半年。尽管有你提醒我,他是不会离婚的,但我还是希望在我身上发生奇迹。我那时对自己过于自信,坚信他会为我而离婚。可是,唉,这都是命啊!”

“奇迹还是没有发生?看来进化心理学的东西,还是有点道理的。后来呢?”

“到我最终绝望,毅然离开他之时,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我的信念,似乎都消耗殆尽了!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活着。我离开了上海,跑回老家跟父母呆了半年;后就来到苏州,遇上了现在的老公。”

“挺好的。命运之神总是眷顾着你的呀。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本来早就认识的。在上海时,我们还在一个公司干过。可那时没什么感觉。倒是转圜了一大圈儿,又碰在一起了。命运真是搞笑!”她苦笑了一下。眼睛漠然地望着一棵松树盆景。

“这就是缘分嘛。”

“说不上缘分。那阵子,两个人都光杆儿,你没有主,我也没有着落,那就好上呗!呶,就这样好了,说不上爱不爱的。”

“开始总还是爱的嘛。不爱,也不会结婚呀。”

“开始还可以。我这一路走来,幽魂般的四处飘浮,终于有了个结果。只是……好景不长呀。”

“别这么悲观嘛。”

“不仅仅是悲观,而是事实。我先生是个很严谨、忒理性,甚至有些残酷的人。他对他的那些所谓‘真想’的追求,不惜玉石俱焚。”

“这样的人好呀,能成就大业的。”

“好什么呀好!他整天与电脑程序打交道,有时,简直是要把老婆也变成逻辑清晰的代码。哈哈!”她笑起来,有点莫名的,有些无奈的。

“他喜欢文学吗,像你一样?”

“才不呢!他脑子木木的,按逻辑程序办事,才不要文学的那些想象呀,理想呀,幻想呀之类的东西。”

“那你现在还写作吗?我一直有个想法,只是没机会跟你说,觉得蛮遗撼的——你是一块当作家的料,你应该写作的。六年前你的那些邮件,我都永久地保存起来了。我直觉上判断,你本可以成为大作家的。这也是我当年欣赏你的因素之一。”

“噫!讲到写作,我都羞愧了。不知是懒惰,还是脆弱,反正,对人生的某些东西不肯去深刻地思考,甚至是刻意地回避。假若要写的话,写的东西也是如隔靴搔痒,没有深度。”

“那不一定呀。”

“现实,我的现实,似乎是对我曾经的信念的怀疑和嘲讽。说实话,很是挫败。我一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挫败感。或许呢,用通常的‘是非观’去评价,这个标准本身就值得怀疑。只是,我在见识过人性,无比真实的人性,特别是你们男人的本性之后,现在变得胆小和懦弱了。”

“你像个哲学家那样说话呢。”

“你过奖了。你看啊,如果我写作的话,我的过去,就会作为某些元素——且不说原型的话,出现在小说里。这样一来,我老公肯定受不了。他对我的曾经,一直耿耿于怀!甚至成了影响我们现在的夫妻关系的主要原因。”

“有那么严重吗?”

“不过说来也是。若站在他的角度想想,我不是个好妻子。结婚时,我既不是处女,又流过产。后来好不容易才怀上小虎子。说真的,要是没有小虎子的话,我们也混不到今天。”

“别这样说。别这样悲观嘛。我觉得,既然是夫妻了,就一定要把关系搞好。俗语不是说,家庭是幸福的港湾吗?我们需要这个港湾,因为人们没有别的选择呀,婚姻是人类的无奈选择。既然已经选择了,就要好好地过日子了。过日子,就是夫妻的日子嘛。你说是吗?”

“我看得出,你和师母的关系不错。前天第一次见师母,我就觉得,她是很有气质的一位女性,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说实话,我之前从没想象过,老师的夫人这么漂亮,这么有气质。前天看到你急急忙忙地引见:‘来,这是我夫人!’我想,在你心里面,一定是师母的分量很重的!”

“谢谢你!对我夫人这么肯定和夸奖。说真的,你让我感到,我的档次似乎一下子拔高了许多,说明我算是一个有点品位的人。是吧?你说晏琪在我心里分量重,我坦白地说,这既是真的,也是必要的——至少是对良好的夫妻关系而言。再说呢,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也许,我不过是懂一点处理夫妻关系的艺术罢了。在外人看来,我们俩人,至少我俩的外在表现,还是蛮和谐的。你当年没接受我的爱,现在看来是对的,因为我也不知道会不会为你而离婚。要是你接受我的爱的话,不是把你又害了一次吗?”

“不知道对不对呀!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不过说真的,毕竟有六年前那么一段,所以开头那两年,每到夏天,还是很想念你的!”

“真的吗?这我听得高兴!”

“不过,现在不哪!我现在只爱佛祖。再就是爱我儿子。至于其他的,都说不上爱不爱的。”

“不能这样吧?人总不能失去对爱情的信念。无论如何,爱情是人生的动力。”

“你别再跟我说这些了。我现在最大的进步,就是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我笃信济群法师的禅语心灯。‘爱情是一种心灵病毒,一旦感染,很容易产生偏执和幻想的症状。’”

“听我说!别太把这种说法当真。因为它不是科学。在科学与宗教之间,绝大多数人,选择科学,这就很能说明问题。我对宗教,包括佛教,不怎么感兴趣,总觉得宗教中消极的东西多。我想起了马克思的名言: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这是我年轻时就记下的。年轻人最好不要介入这个东西。”

“读佛学的书籍,让我心生安定呀。”

“当然,佛学的典籍中,有不少关于如何使人心生安宁的具体方法,如禅修呀、内观呀等修炼方法,这与心理咨询中的某些方法是相通的,对心理咨询师也是有用的,可以借鉴的。但并不意味着,你非得皈依佛徒呀,或者你做一个名义上的佛徒,也是可以的嘛。就像尧光性,他口口声声自称佛徒,可他照样还是骑马倚斜桥、酒肉穿肠过——”

“你要是早几年跟我说这些,可能还管用。”她几乎是打断了我的话。然后又语气哀怨地说,“可今天不行了……太晚了。”

“宗教中最消极的东西是压抑、祛除人的欲望。而欲望是进化来的东西,是人的天性。宗教要祛除人的欲望,本身就与人的天性不符嘛。你何苦那么当真呢!”

“我不能不当真呀。法师讲,幸福来自于满足感。欲望越少,越容易满足,也就越容易幸福。我今天,是什么欲望都没有了。”

“说真的!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们的重逢,竟会是在寺院里。我这次来这里,是为了陪晏琪,也是为了来玩,亲身感受一下寺内的生活环境。”

“是呀,这就叫缘聚嘛。我的态度是,缘聚则珍惜,缘散则洒脱——就像是无数的圈,转啊转地,我们就又见面了。”

我愣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傻呆呆地望着她。一股突然不认识她的隐隐的感觉,再度袭来!她这三天最让我动心的那涓涓溪流般节奏的话语声,此时仿佛呈河流干涸的状态,浑身上下都看不出一丝生机,就像她身心都精疲力竭之时,那饱经沧桑与苦闷的眼睛露出不胜忧虑的神色那样。而她那脸上冷漠的神情、单调的色泽,表现得比平常的无动于衷,还要无动于衷!

我看一下手机。一个小时还差五分。同时传来了会场的躁动声、喧哗声。方妍懂得我这个动作的意义,默不做声地跟着我返回会场。 

十 

下午的会,我和妻子又开溜了。去山塘古街玩,准备五点以前赶回,参加理事会的例行年会。我以为妻子会问起,她作报告时怎么没看见你俩,可她一直没说起这事,倒是以担忧的口吻谈起了方妍。妻子肯定地认为,方妍出心理问题了,据她这几天的观察。她说方妍的神情不对劲儿,不像个年轻人的样子,不仅有点显老,而且精神状态欠佳。她还列举了几个她观察到的迹象,表明她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一是几乎闭口不谈她的老公。昨晚吃饭时,妻子有几次引出了这个话题,都被她巧妙地回避开了。再就是她的工作。妻子怀疑,她是不是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在一个中日合资的大企业搞人力资源管理,这家公司是专门生产手机屏幕的,甚至一直在与苹果公司合作。可今天是星期一了,该上班了,她还在这里开会,哪有这样好的公司让你随便就搞自己的事情的?当然她可以请假,可你往寺院里跑,长此以往,能不让公司知晓吗?还有,她不吃肉。显然不是为了她爸的病好(这是个说不过去的由头),而是个信念问题。她要吃素。妻子说,昨晚我们不是勉强她吃了一点海生吗?可她今天一早跟我说,晚上回去就一直恶心,后来呕吐出来了,才稍稍好受些。早餐就喝了几口稀饭。最后,妻子断定,方妍有抑郁倾向,如果不说患上抑郁症的话。她的眼神无精打采,像是有一层淡淡的雾霭似的——要不是眼镜起到一定掩饰作用的话,给人的感觉就更明显了。方妍也向妻子承认过,她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半夜里时常醒来,有时又醒得很早。

六点大会散场后,尧光性主持市心理咨询学会理事会年会。临时又赶来了几位理事,包括我单位的三位同事。其中一位曾给方妍上过课,她主动跑过去跟他打招呼了。我把另两位同事介绍给她,要他们收下这位认真好学的徒弟。方妍和他俩交换了手机号码,并表示以后会多多向他俩请教,并欢迎他俩以后一到苏州就跟她打电话,她一定会尽好东道主之谊。

我还把我培养的一个博士,现任理事会副理事长、一家房地产央企的总经理,特意介绍给她。我向我的学生交待,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说方妍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你以后在工作上要关心她,多多地提携她。她是苏州一家大企业的人力资源主管,你们今后有广阔的合作余地。看在我这么关心方妍的份上,我的学生主动拿出自己的名片,要和她交换,以后多多联系。可让我诧异的是,方妍猛然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表示,她今天没带名片。结果他俩就只交换了一下手机号码。她怎能没有名片?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她来寺院,真的没有必要带。还是别有隐情?比如她只是个普通员工,并没有主管的职位,故而不好拿出来?我霍然开窍似的,仿佛妻子的推测被证实了!

我不是理事,权且列席会议。我主要是想把方妍介绍给理事们,给她增选个理事。开会前我就跟光性说好了,要挤出一点时间,讨论一下方妍入会的事情。他答应了。理事们全部坐在呈方形的大会主宾席上,我叫方妍坐在妻子和我中间。在填写今天到会理事们的通讯录时,我叫方妍也填一个。她说不好意思填,她还不是理事呢。我说你先填着,待会儿要专门讨论你的。她就似乎有点勉为其难地填写起来。我依稀瞥见,她在填工作单位,或是任职那一栏时,沉吟斟酌了许久。但我不好看她写了什么,就示意她直接传递给晏琪。

光性还是满够意思的。专门讨论了方妍的事情,让我做了个简短的介绍,就顺利通过了。当全体鼓掌时,方妍的脸颊上像处女般的渗出了羞涩而满意的光晕,并深情地侧望了我一眼。我惊讶地发现,这是她这几天最美的一刻。

我心里高兴惬意极了!自感这是我这次来这里的一项最大成就。

会后,苏州一家专门生产素食的老板,请大家吃他新近开发的新品种。我叫方妍跟我们一起去。我和妻子坐着她的车,跟随着大家的车队。饭局期间,我让方妍坐在我和我的学生老总之间,让他俩更加熟悉些。分手时,我的学生表示,请我这个老师放心,他一定会关照好他的“师姐”的。原来,我这个学生比方妍晚一年到我门下的。

当方妍送我们回到宾馆路口时,已经十一点多了。方妍表示今天和老师们在一起,过得非常愉快!我顺口说,你回去好好地睡一觉。

一回到房间,我就觉得犯困,亟想睡觉了。仿佛我这几天背着的一个巨大的思想包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卸载得干干净净!我匆忙胡乱地洗了把脸,倒头就睡。似乎还没来得及转一下“我好累呀!”的念头,就睡过去了。

直到我醒来,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才发现周围还是黑暗一片,除了床前面墙上的电视屏右下方那蓝色的信号显示光圈。我昨夜好像做了好多的梦,便试着回味起那些比较清晰的梦境来。可这些梦,似乎都和这几天的经历无关。不过,梦的回顾还是直接引发了我的思绪,贴切地说是愁绪。仿佛我这几天的所经所历,特别是与寺院、与方妍有关的事情,均成了一种乱花渐欲扑朔迷离的东西,一种我无从理解、毫无来由的东西,一种我无论如何也看不透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当我置身于这陌生的环境时,我那往日的时光,明说了,就是我六年前爱上方妍的那些日子,每每就会变得令我更加难以理解了吗?

首先我自感奇怪的是,我昨晚竟然一下子就睡着了!我入睡前的心绪,好像和前两晚上有天壤之别似的!在前两夜里,生命中这意想不到的重逢,真让我无所适从!兴奋与沮丧、喜悦与担忧、期待与失落等等,像春蚕结茧那样繁复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这种繁复交织的心绪,若简化地说,其一端是绵绵的思绪,另一端呢,则是淡淡的忧伤。前者是认知,后者属情感,在心理学上被分为“心理”的两极。可我呢,仍然动不动地,就把某些思绪——我与方妍分离又重逢的思绪,悄然地插进了我的忧伤之情感里,从而使我脑海里因重逢这一应激事件而陡遭的“雾霾”空气,得以稍稍的流通和更新,就像因上海的重度污染而封闭门窗数日之后,要打开门窗透透气儿一样。前两夜,我几乎没睡,至多天快亮时,好不容易才入睡了;但这种睡着,似乎是对六年前的回忆像安眠药一样使我睡着的——而这药效一过,我马上就会醒过来的。

我见到方妍,起初的感受呢,那是宛若锥心泣血般的痛!我不可能料到,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某个名字,一个叫方妍的女人,会不期然地,闯进我心灵深处最模糊的区域,从而激起我痛苦的反应。我体内的、头脑里的无尽的絮语,多半是呢,既听起来单调,又让人觉得愚蠢,仿佛我变成了一只鸟儿,或者是鹧鸪或黄莺一类的鸟,或者是古人说的“子规”那样的鸟。它在那里低沉哀矜地叫着,叫着!叫着当它还是“人”的时候,曾经爱过的一个女人的名字;仿佛让这个名字,这个叫方妍的女孩,永久地留在了我的心田里——我这心田,就像一堵被旅游者胡乱涂抹过的岩壁一样,上面遍布了我写过成千上万遍的“方妍”的名字。

我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一开始,我以为我还爱她!我还在爱着她,只是自己意识不到而已。我虽然不是佛徒,但我仍然要万分地感谢佛祖。为了给我补偿我未曾得到的爱,佛祖给了我过去完全没有想象到的东西——让我们在寺院里相遇了!我清楚地记得,我走出对她的单相思,至少经历了三个月痛苦的白昼黑夜;而在以后岁月中,我就像独自孤寂地站在那广阔无垠的海滩上,无论我朝哪里走,似乎都永远不能再与她相遇。那是不可能的!那是命中注定了的!我有的只是记忆。对她那课堂上小鸟般唧唧喳喳回应的记忆;对她那波光盈盈的大眼睛的记忆;对她那乳沟微露的领口的记忆;对她那教室里双双促膝交谈的记忆!这记忆就宛如一缕缕蓝绿色的北极光,只是在有机会和她相遇之后,才映现出我往日对她的痴爱,哪怕是一厢情愿的!我的不变的记忆啊,你就像是我曾经的爱情的永恒影子。因此,这几天,至少是直到昨天午夜前,无论是我的心思,还是我的行动,我都竭力使我的爱——哪怕历经了六年时光的磨洗仍没遗忘的爱,升腾到她虔诚地喜爱的寒山寺钟楼上的月光那边;我对她的有意识的相思,也像叩拜观音菩萨一般朝她飞升而去!

我此刻,这清晨躺在床上的我,对方妍的感受呢,我还痛苦吗?这就等于在问,我还爱她吗?我暂时还不能作出肯定回答。但就像海豚从海面伸出尖鼻儿那样,已初见端倪了——仿佛一个失恋的男人,就快要从自戮的痛苦中走出来了那般。因为我此刻有的只是叹息,只是哀怨,只是悲怜。方妍,我曾爱过的人儿,谁道是红颜薄命?那就是她了!

不应该啊!她不该出现在这寺院里。这寺院,毕竟叫“庙”啊!哪些人、什么样的人该现身于这里,人们都心知肚明。纵然人们有千万个理由来这里,那也不是你方妍该来、该待的地方啊!你才三十出头,正是如锦似玉大展宏图的最好年龄段。你英容笑貌的身影,应该出现在外资企业人力资源经理的高层次管理位置上,你的伶牙俐齿应该展示在大型国际商务谈判桌上,你的青春活力应该挥洒在享受爱情的天然大乐上……

不应该啊!她不该对心理病人投入那么多的关注,不必要对心理咨询有那么大的兴趣。啥样的人,会对有心理问题的人感兴趣?显然是自己有心理问题的人。正常人,多半不会跟那些怪头怪脑、神经兮兮的人打交道。有心理问题的人,满脑子的负面思想,消极思想,他们有的是抱怨,是愤懑,是发泄,认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对,就他自己一个人是对的。如果你同这样的人合伍,那就像是一群群疯狂的蚂蚁要吞噬你的神经细胞,就会在瞬间爬满你的整个脑袋。如果一个女人,她的天性、性格本来就脆弱,就像方妍,当她与心理病人打交道多了,无形中就会成为别人消极思想的吸纳桶,垃圾思想的回收器,把他人的负面思想统统装进自己的头脑里,时间一长,她自己就会生生地变成这样的同类人。哪怕是心理咨询师,如果你自身的心理能量不够强大,你最终也会成为一个心理病人。我自己对心理咨询不感兴趣,也是基于对自己的心理能量不够强大的考虑;我甚至向妻子指出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还是少做些心理咨询的好,因为我渐渐感到来访者的“包袱”甩给她的太多了,她把病人的某些消极思想、变态的行为方式,于不知不觉间,带到我们夫妻关系中来了。比如,我俩现在争吵多了,话好像难以说到一起,没有原来那么和谐了。我认为这是她搞心理咨询的负面效应。明天,我是不是该向方妍表明,她不适合搞咨询呢?

不应该啊!她怎么会抑郁的?我这几天的观察,就像妻子也觉察到的那样,不说有抑郁症,但某些抑郁倾向,还是很明显的。食欲差,睡不好,没精神,恹恹的样子,睡眼惺松的状态。这还属轻者。重者呢,本职工作不投入,甚至不想干了,搞些旁门左道,比如往寺院里跑,热衷于心理咨询。我不妨推测,即使她现在还在公司上班,但可能不在管理层任职,要不,她怎么没有名片?

天啦!她走偏了她人生的航线!不是吗?如果说剑走偏锋是人生独特个性之表现的话,那她也实在偏得太远了!尽管这是我对她的观察结论,而非事实上的结论。

唉!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也许多虑了,甚至走火入魔了?

我还在被子里这样自我纠结着,直到妻子叫我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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