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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万的爱情”之萌生:凭艺术趣味发现女人的美感——普鲁斯特的爱情心理学赏析(一)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5-01-16 10:51:20  浏览次数:6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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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在《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的第二部“斯万的爱情”中,讲述了一个在全书中相对独立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非常重要,值得读者反复的品读,因为它奠定了普鲁斯特整个爱情观的基调,或者说勾画了普鲁斯特爱情心理学的基本模式,是我们把握普鲁斯特全部爱情理论的一条总的纲要和线索。

斯万这段重要的恋情,是主人公马塞尔幼时在大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听说的。据说是从他快要出生的当口开始的,此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斯万再也没有移情别恋过。

如果仅仅是从爱情产生的角度来说,简单地概括这个故事,是说斯万在初次见到奥黛特这个女人之后,对她并没有产生什么兴趣,更说不上一见钟情;只是在听到了凡特伊的奏鸣曲中的一个小乐句之后,再加之他出于对艺术的爱好,觉得奥黛特跟波堤切利画的摩西的妻子西坡拉颇为相像以后,才真正地爱上了她。

这里,普鲁斯特要提出的一个尖锐的问题是:当我们并非第一眼就看上一个人,或者并非是一见钟情地爱上一个人时,可后来又因多种机缘还是爱上了他或她。这样的一种或一类爱情,在现实生活中屡屡发生。那么,这当中的玄机或奥妙又在哪里呢?

在和奥黛特结识之前,斯万虽说不上在女人圈内如鱼得水,但已然经历过了好几次爱情,这是有据可循的。比如,他和马塞尔的外婆的表妹家的那个厨娘,就有一腿。每一次这般的恋情,或者说是调情,在某种意义上对斯万来说,都是一种梦想的完满实现。只要斯万见到一张脸蛋或一段身材,情不自禁地、出于本能地觉得它可爱动人时,这种梦想就会油然而生!这就意味着,斯万也像一般男人一样,会出于本能地对女人的外貌或性魅力产生强烈的肉体吸引。

然而,有一天,一个从前的朋友——后来,我们读者才得知,此人是夏吕斯男爵——在剧院把奥黛特介绍给他时,情况却迥然不同了。或者说,似乎偏离或逸出他过去爱上女人的那个轨道了:

“一见之下,斯万虽然不能说她不美,但觉得那是一种他不感兴趣的美,它不能激起他的丝毫欲望,甚至会引起一种生理上的反感。这种女人,我们都会遇到,尽管各人遇到的各有不同,但总归属于跟我们的感官要求相对立的类型。”(216/1)

奥黛特是如何跟斯万的“感官要求”相对立,或者引起他生理上的反感的呢?要说奥黛特讨他喜欢吧,可她的轮廓线条未免太硬,皮肤未免有欠弹性,颧骨未免太高,脸孔又未免有欠丰腴。她的眼睛很好看,但是大得沉甸甸地往下坠,压住脸上其余部分,所以看上去总像是气色不好或情绪不佳。

哪怕是后来奥黛特主动来看斯万,而且来访日渐频繁,可每次来访,无疑都叫他再尝一遍失望的滋味。每回重见眼前这张隔了些时日、他已经有些忘记细部特征的脸,已经记不真切它竟然这么富于表情,或者,尽管她还很年轻,竟然这么憔悴时,他都会体验到这种滋味。在她跟他谈话的当口,他心里总感到不胜憾然:“她虽说长得挺美,可惜这种美并不是他天性喜欢的那种类型的美”。(218/1)

普鲁斯特在几乎一个世纪前,就提出了当今进化心理学研究的一个有趣的问题:从天性上看,男人会喜欢特定类型的女人的美。这种美,按普鲁斯特的说法,是与男人的感官欲求相一致、相融洽的美,是不能引起男人在生理上反感的美。进化心理学研究表明,男人爱情的启动会在两个维度上触发:首先,在很大程度上,性即是爱。即是说,男人爱女人的身体,不爱女人的“身外之物”。这也许是男人爱情不同于女人的最大的心理差异。爱女人的身体,意味着男人把爱情聚焦于她的美貌、青春气息、性魅力、性感、苗条、最佳的腰臀比率、丰硕的乳房、浑圆光滑的臀部等女人身体上的一切。至于女人的“身外之物”,如她的金钱、财富、社会地位或“事业心”(所谓“女强人”)等,均不是男人爱情所真正在乎的东西。

其次,男人欣赏女人美的类型,还存在着种族、民族和家族遗传之差异。白种男人会不由自主地对黑肤色女人带有潜意识的轻蔑;中国各少数民族之间存在着相貌、体格上的明显差异。这种类型上的偏好还特别表现在家族遗传上。普鲁斯特专门刻画过“盖尔芒特”家族男人女人各自的偏好。比如在他们的体貌和外部动作上:

“他们有着特别的外貌,皮肤呈粉色,有时甚至呈紫色,即使男性盖尔芒特,也无一例外地长着轻柔而秀美的、亮得几乎可以照人的金发,一绺一绺的,像地衣墙草,又像猫的皮毛。”(423/3)“这位盖尔芒特女士会向你行大礼,把头和上身向你靠拢,大体成四十五度角,而下半身(她长得很高大)一直到作为转轴的腰部保持不动。但是,她刚向你抛出上身,却猛地又将身子收回,并且让它后仰到与垂直线几乎也成四十五度的地方。接踵而来的后仰抵消了你觉得她向你作出的让步。”(430/3)

    遗撼的是,并不是任何一个男人都可能会遇到他天性喜欢的那种女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产生爱情吗?普鲁斯特说,会的。因为我们还有心灵的契合、观念的联想,成为我们触发爱情的心理机制。对斯万来说,

“那种心灵的契合,虽说已不像少年时代那样是爱情的必定的目标,但反过来依然通过一种观念的联想,跟爱情结合得密不可分,一旦有这种心灵契合先出现,它就会成为爱情的原由。”(217/1)

这样一来,先前,你会渴望占有你所爱的女人的心;到后来,感到自己占有一个女人的心,就足以让你爱上她了——因为有“心灵的契合”在那里作铺垫呀。

“于是,到了一定的年龄,既然男人在爱情中追求的主要是一种主观的乐趣,对女性美的欣赏似乎就理应起到最重要的作用,这时候,爱情——纯粹生理意义上的爱情——说到底无须依靠事先的欲望就能产生。”(217/1)

这里的“事先的欲望”可以解读为:一是指男人进化而来的天生的对女人的肉欲;二是指先前形成的对某个女人的肉欲(比如斯万先前的那个厨娘)。普鲁斯特的意思是说,既然男人在爱情中追求“主观的乐趣”,比如为爱而爱、为爱的本身的乐趣,那么他对“女性美”——这是一个综合概念,不单单是指外貌的美——的欣赏,就理应起最重要的作用。于是,爱情,哪怕是“纯粹生理意义上的爱情”(就像劳伦斯《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中所说的“肉体的爱情”),就能超越男人的本能、男人对肉欲的渴求而诞生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心灵会参与其间,我们会凭借记忆,会凭借观念的联想等心理机制,来帮助爱情逸出男人肉欲的通常轨道。既然我们已经把“心灵的契合”作为爱情的前提,我们就像是已经掌握了一首“爱情之歌”,把曲子从头到尾都铭刻在了心间,似乎再也用不着有个女人来告诉我们曲子的开头——也就是不需要一个女人的美貌来直接刺激,我们就知道下面该怎样唱。倘若她是从曲子的中间唱起,可由于我和她俩人已经早就心灵契合了,早就彼此离开了对方就无法活下去了,我们也会凭着对这首曲子的熟悉,立即可以在这个女人等待我们的乐段,从容地合上她的节拍。

斯万正是这样子的。他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那天奥黛特也在场)不期而遇地碰到了这样的爱情之歌。一年前,他曾在一次晚会上听到过一首钢琴和小提琴合奏的曲子,其中的一个乐句或和弦让他感受到了如此复杂的印象。可这一回,他清楚地辨认出了这个升起在声波之上,延续了一小会儿的乐句。这个乐句即刻使他感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愉悦;甚至觉得唯有这个乐句,才能让他领略到这些愉悦。这个乐句使他体验到的是一种类似于“陌生的爱情”的感觉。这个乐句,以一种缓慢的节奏把他一步步地引向一种崇高的、难以理解却又很明确的幸福。

正是这样一种对这个轻盈、芬芳的乐句的爱恋,刹那间仿佛在斯万身上诱发了一种焕发青春活力的可能性。他当即告诉奥黛特,他是多么迷恋这个小小的乐句啊!后来,他俩来到维尔迪兰府上,年轻钢琴家为他俩弹起凡特伊奏鸣曲中的这个乐句,俨然成了两人“爱情的国歌”。斯万把这个乐句看作他的爱情的一种信物,一种纪念。它甚至能让维尔迪兰夫妇,让年轻钢琴家在想到奥黛特的同时,马上就能想到他,把他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于是,斯万开始拜访奥黛特了。第二次拜访特别重要。这天去她家的路上,就像每次见她之前,他都要先在心里回想她的容貌。要找到她脸上的漂亮之处,就非得把她那经常黄恹恹、无精打采、不时还发些小红点的双颊,仅仅局限在红润鲜艳的颧骨部位。可这种非如此不可的限制,也使他感到很苦恼——它就像是在证明,理想的事物是不可企及的,而幸福呢,总是平庸的。他给她带去一幅奥黛特想看的版画。她站在他身边,没有绾住的长发贴着脸颊直泻而下,一条腿微微有些像跳舞时那么弯着,这样就可以不很费劲地俯身朝着那幅版画。她低着头,睁着那双平常时刻总是那么疲惫、阴郁的大眼睛。她的这种神态,让斯万看得怦然心动!一时竟然觉得她跟摩西的妻子西坡拉的脸容很相像。

原来,斯万算是一个不错的艺术鉴赏家。他对于一位画家的生卒年月,以及他的全部作品的名称,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他向来还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喜欢在大师的画作里找到周围现实生活中人们的一般特征,而且找到不同于共性的地方,那些我们所认识的脸的个性化特征。他具有相当浓郁的艺术家气质,一旦从一幅较为古老的肖像画与它原本无从接触的现实原型的相像中,发见并抽取出这些个性化的特征,从中得出一种更为普遍的含义,这些特征就会引起他的愉悦感了。再加之,他近一段时间对音乐的爱好,又加深了他对绘画的兴趣。因此,当他这会儿发现奥黛特与波提切利所画的西坡拉相像时,从中获得的愉悦感就更为强烈——而且它将在斯万身上持续一段时日。

他就是这样凝望着她。那幅壁画上的一个局部,依稀显现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从此以后,每当他在奥黛特身旁,甚至只是想到她的时候,他总会设法重现这个局部。

“他之所以珍爱这幅佛罗伦萨画派的杰作,只是由于他在她身上发现了它,这种相像赋予了她一种美,使她变得更为珍贵。”(249/1)

他甚至不免要责怪自己,对一个在伟大的波提切利眼中那么可爱的女人,怎么居然看不出她的真正价值呢!同时,他也暗自庆幸,他见到奥黛特时的愉悦感,在自己的“美学修养”中找到了依据。他心想,既然她满足了自己最高雅的艺术趣味,那么,把思念奥黛特,跟向往幸福联系在一起,就并非他至今一直认为的那样,仅仅是无奈之下不得已的选择了。看来,仅仅是“佛罗伦萨画作”这几个字眼,就帮了斯万的大忙。凭借这个名义,他得以让奥黛特进入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一个她迄今从未进入过的世界,一个使她浑身上下透出高贵气质的世界。以前呢,他单纯从“肉感的角度”来看她,对她的脸容、身材以至整体形象时不时地心存疑虑,对她的爱也就受到了影响。而现在,有了一种既定的、在先的“美学原则”作为基础,也就是在奥黛特身上添加一层艺术尊严,他的那些疑虑也就顿时烟消云散,他的这份爱情也就变得天长地久了!今后,抱吻也好,占有也罢,倘若说由于奥黛特的肉体上无法引起他的快感,而会显得平常和不足道,那么它们一经冠以艺术的标记或博物馆的图记,在他眼里,立马就变得神奇而弥足珍贵了。

他把摩西妻子的一张画片,放在自己的书桌上,权且充当奥黛特的照片来欣赏。就这样,他将迄今凭着“美学概念”所发现的美感,用到了对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奥黛特——的看法上,把它转换成一个他可以拥有的女人在体态上的优点。现在,既然斯万知道了西坡拉的有血有肉的原型,那么这种好感就从此成了一种欲望——补充了奥黛特的肉体没能在他身上唤起的欲望。当他久久凝望这幅波提切利时,总会想起他自己的“波提切利”,并觉得对他而言那来得更美!当他把西坡拉的画片移向身边时,他只觉得宛如是把奥黛特搂在了胸前。

斯万的爱情,就这样势所必然地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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