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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殇1977》第十章(1)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4-12-04 13:09:50  浏览次数:2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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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七级毕业分配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十月底开始毕业分配大动员。十一月五日上午,政治信仰与思想系举行七七级毕业分配动员大会。还是在二楼的大教室。讲台的上方,巍然耸立着大红巨幅标语:“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龚维忠摇头晃脑,眉飞色舞。正面墙的顶端上,那两盏并排横卧着的大日光灯,通亮通亮的,将大红色标语的一缕缕烟雾状的红晕,投影式地斜射在了龚维忠原本就粉红的圆脸庞上,显得更加红润多姿了。他近来心情特好。几桩学生的案子,他都处理有方,得到校党委的高度评价。吕永贞的老公,也颇费周折地调上来了。他那塌陷的大鼻孔,源源地喷出了舒心的气息。

待毕业的大学生们呢,人人神情严肃,个个摩拳擦掌!仿佛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恰如那市场上待卖的牲口,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行了。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洪跃进和郝新运。没准儿还有李天豪——说“没准儿”,是因为他还抱有留城的那码子幻想。他们的命运,似乎他们自个儿早就知道了。所以嘞,这当口,还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异样的表情。

龚维忠讲了一大通,仿佛绕了个山路十八弯,总算让向前进听出点儿门道。首先,这七七级,属于按国家硬性指标全国统一分配。全国各地都有,以中南地区为主,贫困山区的指标也不少。其次,分配方案属于国家级保密性质。谁被分配到哪里,为什么要被分配到那里,没什么特别的、甚至个人的原因可讲。一切由党组织决定。你们要绝对相信党。再次, 12 25 日上午九时,发放“派遣通知书”。只有到了那时,每个人才知道党把你分配到哪里。一旦通知书下达,任何人都必须不折不扣地服从党的分配,按规定的时间向新工作单位报到。 28 日以前全部离校。不得有误!

向前进从龚维忠处打探到(同时他还得知,龚维忠即将荣升为校党委副书记,专管学生工作),此次分配方案中,同学们的去路大致是两个方向:一是分配至省市党政机关当干部,像省委组织部、宣传部、省委政策研究室、省妇联、团省委等要害部门;二是留校任教,或在本市高校当老师。向前进、高永新、常白兰等,当然选择前者,并在紧锣密鼓地私下活动。

至于洪跃进嘛,他倒是显得比较坦然——除了一想到马上就要与常娟分离而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痛楚之外。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命运走向,似乎早就了然于心,另一方面,也与他对毕业分配的内幕浑然不知有关。他这个“老百姓学生”——他曾这样自嘲说——不可能有任何途径得到官方的隐秘消息。这反倒给了他一个重新认识自己、重新规划自己的时间。其实,这一自我定位的过程,早在他不被允许报考研究生时,就已经开始了。而在这临近毕业之际,他的信念更加坚定了:既然命运必定让我因爱情而受惩罚,那就顺其自然吧:还是回到那生我养我的大山里去;在大山那母亲的摇篮里,让我成长为一名“业余音乐家”吧!

在最后的两个月里,他把这宝贵的时间除了留给常娟之外,其余全部都泡在了图书馆里。他觉得他还有很多音乐方面的知识要学,特别是乐理学及和声学,还有歌剧和音乐配器技巧等方面的知识。他还看了许多著名音乐家是如何在磨难中成才的传记,比如《贝多芬之魂》等。他深知,他以后在大山里,就很难再得到如此丰富的资料了。他近乎疯狂地写笔记,有时竟把某本书整页整页地抄下来。他相信,这些东西对他今后的创作有用。他如此这般的反常行为,被 214 宿舍的同学们定性为“莫名其妙”、“没准儿他的神经不正常了”。大伙儿对毕业去向的事,讳莫如深,一个个都变得神经兮兮的,连惯常的“海阔天空”,也就些黯然失音了。

洪跃进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连他在梦魇中都没有见过的:在他们这一届的同学中,当然是他所认识的,开始有男女,一对儿一对儿的,亲昵地,或手拉着手地,悄然出现在通往图书馆的那条大马路上了。起初他并没在意。可有一天,约摸黄昏时分,他猛然瞥见,向前进和常白兰,在教学楼西侧的路上轻缓地款款而行。他们那亲热的样子,决不像是在谈“党的工作”哟。可此刻的洪跃进,还是宁愿不朝“那方面”想。几天后,他又有了新发现:高永新和王爱华,也在教学楼后面的灌木丛边漫游着哪。后来,他又在别处看见了他俩几次。直到此时,他才如梦初醒:天啦!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搞对象哩。原来呀,你们这些党的领导,你们这些班干部,都偷偷地早就对上了“象”哟。你们的“地下工作”,咋做得就如此巧妙哇,竟然整整四年,整整四年哪!不仅我这个“道德败坏者”被蒙在鼓里,而且 7705 班上其他的“老百姓”,统统地都全然不知啊!

那会儿,洪跃进的吃惊程度,丝毫不亚于当年的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当然,于他第一次看见黄先蛾上吊,也毫不逊色。他禁不住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你们这大学,不是强令禁止大学生谈恋爱的吗?你们不是一次又一次开展反现代陈世美的运动的吗?可为什么,人们还是要偷偷地搞“地下工作”呢?为什么“现代陈世美”,不仅没有杜绝而且越反越多呢?按说吧,他向前进,那么大的年纪,难道他上学时原来没有对象吗,他咋的就与白兰搞上了呢?他高永新呢,傻糊涂蛋一个,身子骨长得像豆芽一棵,不过就是个党员,外加当了个区区的班长,他凭什么就把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搞到手哪?而且,他搞对象,咋的就不被暴露呢?是不是因为这些人当了官,就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保护着他们?为什么我们本都是同学,按说应该是平等的,可他们做这档子事,就没人管他们,也没人治他们的罪?

洪跃进越想越不明白,脑海里就像那扭摆摇曳的海藻一般,总是胡乱地纠缠在一起。他甚至有点儿气馁、甚至追悔莫及了:我咋的就不能像他们那样搞地下工作?我本来也是可以像他们那样搞对象的呀 …… 是谁造成我现在的这种结局来着?完全是我个人所招致的吗?完全是因为我和常娟太年轻而不像他们领导那样成熟吗?要是我也是党员,也当了班干部,搞对象是不是就不会露陷?就不会受人监视和被人利用?天啦!

可是,一切都晚了,太晚了!我别无选择。这就是我的命啊!我们《西方哲学史》的老师说,西方人有一谚语:“上帝在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会开启一扇窗”。可这“窗”,为啥就不为我打开呢?真是颇具讽刺意味呀,我这个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恢复高考后的堂堂时代娇子,竟真的要像“工农兵学员”那样,“哪里来,哪里去了”!

十一月底的一个晚上,这对命运逼迫他们必须分离的人儿,又在教学楼的平台上相拥在一起了。常娟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她那晶莹剔透的泪珠,就像雾淞也似的挂在修长的睫毛上。她哭得那样伤心,不是因为洪跃进即将被发配至大山里去,而是因为他的离去,会使她还有两年的大学生活留下真空,那就像是她顷刻就会坠入的一个无底的黑魆魆空洞,令她恐惧,让她不安,催她心碎。更让她难受的是,昨天吕永贞找她谈了两个多小时的话,主题是劝她,实则是威逼她,与洪跃进分手。“你要与那个没出息的乡下佬,一刀两断。和他断得越快越好!常娟哪,这是你拯救你自己的最后机会。要不,你就会彻底毁在他手里 …… ”。当常娟边模仿吕永贞的动作边学着她的口气时,洪跃进的拳头直捏得嘎吱嘎吱响,他恨不得迅疾将吕永贞撂她个大马趴。

待他稍微冷静些后,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他近一两个月一直想说、而又不敢说的心里话。“娟娟,你听我说。也许吕永贞的话 …… 是对的。真的是对的。她是为你好。要你 …… 忘了我,这对你今后有好处。我俩 …… 再不能相爱了。真的再不能爱了 …… ”。当洪跃进颤动着墩厚的嘴唇吐出这些话音时,他的心中绝对是空空如也,仿佛人世间再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能确切地刻画他此时大脑的状态。

常娟“哇——”的一声,她那撕心裂肺的嚎啕声,经由她站立的双腿,径直叩击着水泥板平台,仿佛整个大楼都震颤起来了。洪跃进猛地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喃呢道:“娟儿我的爱 …… 别哭了,别哭 …… 你轻一点,别让人听见。都是我不好 …… 我不该爱你,是我给你带来了灾难,是我让你这样难受。你打我吧,啊?你打我,我会好受些。你打吧,打呀 …… ”。洪跃进边说边脱下了棉帽子,把头顶低在她胸前,虔诚地要她打他。

常娟不再大哭了,开始胸部一起一伏地啜泣。她昂起秀发凌乱的头,要洪跃进把帽子带上。她顺手正了正她给他新买的这顶雷峰式褐色人造毛军帽。洪跃进一戴上它,似乎连他每一根头发的根儿,都散发着怡适的热温。他再次将她用军大衣紧紧搂住。“娟儿,说真心话。龚维忠肯定是要把我发配到大山里去的。我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我不怕!我喜欢大自然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那是我音乐创作的灵感源泉。我完全可以成为一名乡土音乐家哩。可你 …… 你就不一样了。你从小在城里长大,没见过那么大的山,没趟过那么湍急的水。你会很不习惯的。你不适合在大山里生活。”

“有什么不适合的?只要我们有爱情,什么样的艰难困苦,我都不怕!如果我怕的话,一开始我就不会爱你。这你应该是清楚的呀。”常娟也不再啜泣了。她反倒安慰起他来了。

“还不仅仅是,你不适合在我们那里生活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你在大山里,会被埋没的!你不知道,我们那里有多落后。你在这江城市,或在成都,就完全可以成为国内一流的歌唱家或舞蹈家。可在我们那里,这一切,似乎都是不可能的了。”

“看你说的。照你这么说,你不也是被埋没了吗?你的埋没,比我的埋没,损失可大多哪。我的天赋没你的好。这我知道。要说唱歌吧,我的音域有限,第三个八度就上不去。你说跳舞吧,我的身材又矮了点,手臂和手指又不够修长。说起来,我可能没什么大的出息,何况还学的是个政治专业。”

“你别低估自己嘛。我觉得你说得严重了。”

“不嘛,压根儿就不严重。事实就这样哩。我一直认为你的天赋比我好。你一定能成功的。不是说吗,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你在大山里,就如同在城里一样,会成功的。我早就想好了。等我一毕业,我就跟你走。哪怕到天涯海角。”

“我的傻小妞儿哟。你真是傻乎乎的一个。不仅我不同意,你的父母,也绝对不会让你这样把自己毁了。你还不如趁我毕业的当口,把我忘了。我们就此分手。我们的爱,就到这里为止吧。好不好?”洪跃进装出尽可能轻松的口吻,一溜儿说出了这些话。

“呜——”,常娟的手紧捂着嘴,只让她的哭声在带手套的掌心里回荡。洪跃进心如刀铰。常娟的痴情和对爱情的执拗,再一次有如大海的波涛冲击、迸溅岩石一般,深深震撼着他的心。他在心里发誓,无论他俩的结局如何,他都一定要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定要做一个成功的男人。他宁愿死也决不会让常娟对他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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