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扑溯迷离
俱往矣!
随着前些年落实政策,发还被抄家产,一些令人震惊的事情便频繁出现了。其实,要认真说起来,唐·韩滉的《五牛图》还算是小儿科。
现摆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好几件真正的国宝级,比如距今五六千年新石器时期的红山文化玉斗鸡,商·青铜圆鼎鼓,战国·铜拉车等,据说就是从美工路上的居民家流落到海外,被国家重金购回的。
所以,藏龙卧虎的美工路,时不时的惊鸿一闪。
大名却早已茧声国内外。以致于在以后波澜壮阔风起云涌的改革开放年代,这儿成了中国内地最大的淘宝区域,自是后话,按下不题。
物资公司设在美工路的回收门市部,完全是歪打正着。
回收门市部的设置,是按照市商局“一一镇一店”的统一布局而定的。
考虑到美工路知识份子多的特点,物资公司设在的回收门市,则是公司人最多,素质最好和业务最忙的门市部。
据曲主任在中干会上讲,门市只要一开门,顾客就如流水一天不会中断。
最忙的星期天,连曲主任和办公室及外勤人员都一齐上阵。
大家都笑问,如果门市部关了门怎么办?答案是,书记要跳,民要造反!因为居民家中的废旧物品,不送国家的回收门市部,就只能扔到拉圾堆。
只此一家,并无分店。
很长一段时间里,物资公司美工路回收门市部,是外人看起热闹,自已提起火冒,此话怎讲?就一个字:累!
整天都这样忙忙碌碌,工资却并不比别的门市多一分一厘。
干多干少一个样,任谁素质再高,也不可能没有意见。
然而,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从美工路回收门市部发现的第一幅有价值的古画,送上去后,公司迅速做出了按照文物的实际价值,发给一定奖励金的破天荒决定。
当时,还在市里引起了一场“国家发了工资,还该不该再发所谓的奖励金?”争论。
其时,真正发到大家手中的奖励金并不多,次数则更少。可它让大家看到了希望,得到了鼓励。
拿门市和公司二级领导的话讲,就是:“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做千遍思想工作,不如一元人民币!”
不管怎样,自打那以后,美工路回收门市部的干部职工,工作热情更高,更负责任,却是不争的事实。
昨天下午,大概一点过吧。
一组的孙组长正带班忙忙碌碌的工作。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和孙子气吁吁的将一个涨鼓鼓的大化肥口袋,沉重的搁在了台称上。孙组长称秤,记账,随口问一句:“老人家,是些什么东西,这么重?”
“大扫除搜出的旧书旧报纸。”
老太太揉着自已的额角,回答说:“放了半个多月,老头子一直舍不得卖呢。还好,老头子今天被人约起钓鱼去了,咱婆孙俩就把它抬来啦。哎,姑娘,怎么卖废旧的人这么多,我排了个一多钟头的队哟。除了你们,还有别的地方收没有哦?”
孙组长摇头。
“没有!就我们一家。没有工商局的营业执照,是不能随便违法回收的。大娘,看秤。六十七斤,每斤三分,一共是二块零一分。呶,拿好这单子,到柜台领钱去吧。”
接下来,耳濡目染的孙组长,照例吩咐把化肥袋先放在一边,待她亲自检查后,再扔到里间打包。
于是,米芾和《研山铭》,就到了曲主任手中。
听完曲主任的介绍,二人的记录也差不多了。
冷刚合上本子,说:“那好,曲主任,谢谢你了,咱们办手续吧。”,曲主任点点头,然后往椅顶一靠,双手拍拍汗渍渍的椅把,喟然长叹。
“唉,不用谢哟。说实话,我真是舍不得哟。
中国的古玩古画,那些年被折腾得差不多啦,现在是发现一件少一件。有什么办法呢?人都是国家的,国家又有明文规定,不交不行啊。唉,交吧交吧。”
说罢,双手一用力,就要站起来。
许是椅子平时也让他这样向后仰靠着,承力久了,早就不堪忍受?
只听得哗啦一声响,椅子竟然自行垮坍散开,曲主任就咚的一下摔到了地上。好一阵忙乱,幸得曲主任精瘦不重,又加之倒地之前,下意识用手撑地一下。所以,除了右手腕受点轻伤外,幸无大患。
曲主任忍痛唤来了孙组长。
不待他吩咐,孙组长便麻利的戴上细莎手套,小心翼翼将《研山铭》卷成根细条,用牛皮纸全封闭的包裹,俨俨的涂上浆糊。然后退下。
曲主任就单手拉开自已的抽屉,拿出个本子让冷刚签收,本子的封面上压着一枝艳艳的红梅。
签收后,冷刚拎起牛皮条就往自已的挎包里插。
曲主任则不高兴的阻挠:“不行不行,这是国宝,要一直拿在手上,折皱了怎么办?”
冷刚就又把它取出来拎在自已的手中。曲主任也不再挽留,却一直坚持送到了门市外面的公路上,才恋恋不舍的转身回屋。
曲主任这样一做,让本来没有什么紧张感的冷刚,不由得的感到了不安。
他瞧瞧茹鹃,茹鹃同样显得紧张不安。
再瞧瞧克服,不由得笑了:“克服,谁借了你钱没还啊,嘴巴撅那么高做什么?”“不高兴呗!”克服倒也干脆,边走边咕嘟咕噜:“平时达股都是让我拿着的,冷刚,你这是不相信我哩”
冷刚听清楚了,把手中的牛皮条往他怀中一扔。
“那你就拿着吧,真是的,克服,我可给你说了,回去的车费你自已掏腰包,早点准备好。免得像来时弄得一车人不愉快。”
克服接过牛皮条,紧巴巴的握在自个儿右手间。
然后不紧不慢的回答:“不是有你和茹鹃吗? 我说过,我替公家办事,不能私人掏钱的。”
二人只好哭笑不得的对视一眼。上了车,这厮果然装聋作哑,固执己见。眼见得售票员姑娘极不耐烦,柳眉倒竖,就要发火,冷刚只好自认倒霉,掏腰包为他买了车票。
许是这段路面凹凸不平,一直开得平平稳稳的电车开始了颠簸。
咣当!哐!咣,当!
前车厢里,一个婴儿哇哇大声的哭叫起来,接着是母亲不满的吵声:“哎呀,司机,开稳点,开慢点哟,把孩子都颠哭了,你开的什么车哟?”
咣当!电车骤然减速,像蜗牛一样慢腾腾的爬行。
同时,传来司机无可奈何的辨解声:“我有什么办法?这条路几十年都没修过,要找,找市里哟。”
一个男声紧接着响起:“哎司机,说话可要负责任。
谁说这条路几十年都没修过?我就是市政处的,我证明。前几年,也就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时,市政拨款翻修的,我就是工地指挥长。”
冷刚抬眼看,原来是站在前面不远的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
中年干部愤懑的睁大眼睛,望着前面驾驶室:“现在的人怎么了,一有什么难事就往市里推,还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呢?
一点压力委屈都受不得,承受力这么差,实现四个现代化靠你们?我看危险。”
司机没有再争辩。
可中年干部一蒿杆扫倒一船人的作法,却激起了大家的抗议。有人大声反驳:“我们是一点压力委屈都受不得,还承受力差,可你们这一代坚韧哟,坚韧到同流合污,沆瀣一气,把国家弄得支离破碎,乌烟嶂气,看看中国落后别国多少年吧?都是你们坚韧得好哟。”
一个尖声尖气的女声喊:“瞧他那模样,没准当年就是个抄别人家的红卫兵,还有脸在这儿表功?”
紧接着,一个沧桑的男低声相劝:“姑娘,少说二句,少说二句好哟,你忘记了,七八年再来一次?过了六年啦,小心点好哟。”……
听到这里,冷刚对茹鹃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你呢?”
“一样!”
茹鹃苦笑道:“老是扭着过去不放,味同嚼蜡,没意思。可我忽然发现,我们居然是站在了峰巅之上,是不是历史对我们的期待太高了一点?”
冷刚望望车窗外。
一大抹白云,浮沉在天宇,随着慢腾腾的电车,飘呀飘的;白云之下,一片迷漓。
冷刚再回头,说:“我是学物理的,可也喜欢中文。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可国家真的需要我们这样做吗?
我们这样做了,国家知道吗?
国家是属于强权者的,治下的一切,其实都是强权者眼里的草芥。我记得在大一听高年级学友的演讲时,有这么一句话:
当别人被凌侮时,我没看见;当别人痛苦时,我没看见;当别人绝望时,我同样没看见。可是,当我自已同样面临着被凌侮,而痛苦绝望时,别人也没看见。
是的,够精典,精僻和深刻,其意义不外乎是要大家团结一致,同仇敌忾罢了。可我更喜欢和愿意独善其身,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
像这样动不动就聚众成伙,揭竿而起,啸呼山林,哪能行啊?所以,与其说我们在创造历史,不如说历史在创造我们。”
茹鹃以手捂掌,吃惊的瞪起眼睛。
“高论高论!看不出你一个学物理的,还能说出这一番道理。哎,冷刚,我可看你平时不哼不哈的,怎么一下”
冷刚打断她的话:“不要和我比懒,我懒得和你比。哎,克服呢?”
是的,坐在前面的克服不见了。
冷刚站起来,发现克服正挤在闹哄哄的人群中,东望望,西瞅瞅,津津有味的听着,时不时的还插上一句,推波助澜。茹鹃忽然有些担心:“这个克服去凑什么热闹,弄不好那牛皮条不见了呢?”
冷刚就伸直颈脖子叫:“克服克服,过来,快过来。”
克服也就听话地回来了。
他可一脸的兴奋,手舞足蹈:“好热闹好快活,怎么不打起来哟?打起来才好,才让人高兴哟。啊哈,原来城里人和我们农村人一样火气大啊?
我们农村人是因为穷!
穷人气大哟,就老想着打架揍人!可城里人有钱,为什么也一个个像公猴见了母猴似的,性急得乱蹦乱跳?”
二人冷冷地扫他一眼。
冷刚的脸突然发白:“你的牛皮条儿呢?快拿出来。”
克服一惊,举起自已的双手看看,又浑身上下摸摸,揪揪,呆若木鸡:“不,不在啦?刚才还捏在我手里的。是,是不是在”
一面上来揪住冷刚:“在你身上啊?”
冷刚气得将他一推,一挺身,高喊:“司机,停车,快停车,我们的东西被盗了。”
可下车后,三人却全傻了眼:一片白光,一片灼热,马路弯弯,树荫袅袅;正是下午五点多钟,平时宽宽松松的街道两旁,有了越来越多的行人。
闲庭信步的少,匆匆忙忙的多。
二个老头儿一面走,一面脸红筋涨的在争论什么;一个白警服红领章,慢悠悠的走着,笔直的腰板,威严的眼光……
茹鹃身子一歪,扶住一棵树干嘤嘤而哭:“这下怎么办啊?”
克服铁青着脸,手足无措,双手握成拳状,嘴里咕嘟咕噜:“狗日的,狗日的,好狗日的!”
冷刚则紧咬着嘴唇,叉腰分腿而站,狠狠地瞪着前方。他明白:发昏没用,国宝丢了,确确实实是丢了,不,应该说是被克服弄丢了。
现在怎么办?
是的,现在怎么办?
没说的,二个满腹经论的大学生,一个孔武有力的壮小伙子,居然让国宝在自已的眼皮底下不见了?这,说得过去吗?
坚守自盗,玩忽职守,开除法办,巨款赔偿……
27岁的人生,从此变了模样!
而且,可以肯定的说,真正倒大霉的只有自已。这还用问吗?克服,达股的跟屁虫,工龄也比自已长,达股不保他,难道保一向视为自已眼中钉,肉中刺的我冷刚?
茹鹃,美丽活泼的女孩儿。
达股平时看她的眼色就不对,不,是色迷迷的不怀好意。
这事儿正好给他提供了亲近和讨好的机会,以他的色心和聪明,不会紧紧抓住?这样,真正的替罪羊就只有我了。
一阵烦躁涌上来,冷刚头一热,一跺脚,朝克服大喊。
“你还呆着做什么?找啊,报警啊,笨蛋,蠢猪,你把我们都害了,你杀人啊你!”
很少发火的冷刚,把克服骂得更楞怔了。他只是害怕的瞅着对方,咕嘟咕噜:“找,怎样找,找谁啊?报警不要了吧,达股说过,不要轻易报警的,把矛盾消化在公司内部才是高手的。”
克服的咕嘟。反倒一下提醒了冷刚。
是不能报警!因为谁也不知道丢失的牛皮条儿,是不是真正的国宝?
说实话,冷刚一直感到曲主任有点做作夸张。他就敢那么肯定从废旧纸堆拨出的条儿,是真迹的国宝?
还有,再怎么样这事儿也得给达股汇报后,才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