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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百歲尙清吟 ——彭永滔兄其人其詩欣賞
作者:何与怀  发布日期:2009-10-16 02:00:00  浏览次数:28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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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滔兄曾經邀請我去悉尼郊外觀賞他業已為自己置好並準備妥當的墓地。他說墓碑上兩邊的對聯也刻好了,隨即拿出原稿,不無得意地展示給我看。聯曰:
歸來毓秀鍾靈地;依舊平和快活心。
過了一個星期,又見到永滔兄時,他說上次之後意猶未盡,現已擴充得七絕一首:
豐盛人生有賞音,老夫百歲罷清吟。
歸來毓秀鍾靈地,依舊平和快活心。
又過了一星期,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承蒙趙大鈍老師指教,“老夫百歲罷清吟”改為“老夫百歲尚清吟”。我一聽之下,拍案叫絕。從“罷”改為“尚”,這看似簡單的一改,卻真是太合乎永滔兄的性情了,難怪他如此高興!
永滔兄這首〈百歲〉詩,自題他的龍寶山華人永遠陵園墓碑,竊以為是認識和欣賞永滔兄其人其詩的關鍵之作。
 
永滔兄百無禁忌。譬如,神鬼他也敢調侃諷刺。在他看來,魔鬼神仙不過各有巧機罷了,而且為了蠅頭小利居然也不惜犯罪作惡。譬如灶君菩薩,位低職微,只需“黃糖幾片一壺酒”,便不惜“顛倒人間是與非”(〈灶神〉)。
他能做到百無禁忌,皆因生性樂觀,胸懷豁達,平淡閑適,隨和寬厚,大情大性,逗趣好玩。席間常見他滔滔不絕。他的詩話聯話涉及到諸如出自《聊齋》的關于“戊戌同體心中只欠一點;己已聯蹤足下何不雙挑”的鬼故,讓所有人雅俗共賞,開心之極。如他所言︰“妙語哄堂添一笑,豈嫌呼我老頑童。”(《疊翠山堂詩集初續合編》第80頁)他深知“繁華容易散,平淡最相宜”,所以“有酒邀明月,行歌每及時,年年耐嘲訕,莫笑老頑癡”(〈壬午歲暮寫心次鈍翁韻〉)。他身為悉尼詩詞協會顧問,應邀壇坫論詩,亦以“詩詞趣談”作為開張第一講,趣味然,甚受聽眾稱頌。所以我常說,每週如能同他飲茶一次,絕對可以補回亦即是增壽一週。
但是,別看他自嘲“醉裏不知秦漢事,管他天上是何年”(〈雪梨中秋夜〉),其實他亦心清眼明。我游覽中國東北長白山天池時得一陋照,永滔兄為此題詩一首。這首〈長白山天池〉曰︰
不辭雲路百千重,來看遙邊白雪峰。
小立池旁倚危石,焉知水底有潛龍。
你看,他對身倚危石的鄙人在發出含蓄的警告呢。
他游罷雲南大理崇聖寺,有所感嘆︰“三塔巍峨聳碧霄,滄桑始自李唐朝。九州今日橫流遍,安得人間有舜堯。”
他在山東孔廟發出這樣的感觸:“杏壇桃李三千樹,如海襟懷納細流。今日亂人天下遍,傷麟誰復著春秋。”
很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一首韓國紀遊詩。南韓首都漢城有一座銅像,紀念一對南北分離的胞兄弟,相逢之日,竟然是在戰場,他倆放下武器,抱頭痛哭。永滔兄為此“異數”或破天荒的“奇蹟”寫下〈紀念銅像〉。這首詩抒發人道主義情懷,但還沒什么。接著,他因在南韓仁川看到麥克亞瑟將軍紀念銅像,有感而發,寫下〈都城〉(之二),就很發人深省了。詩曰︰
三八憑誰弔,平沙不見垠。
大韓風貌好,猶憶麥將軍。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的朝鮮戰爭,或稱韓戰,幾乎要引發一場新的世界大戰,遺禍至今尚存。內中蘇聯的斯太林、中國的毛澤東、北朝鮮的金日成三個各自擁有絕對權力的大人物,究竟達成什么“偉大謀略”,至今尚未完全解密,歷史學家和國際政治家們還在認真推敲,而永滔兄好像不經意間便點到其中的要害﹗
 
唐中宗景龍年間有一位權龍褒將軍,音律既不精文才又不高,卻偏喜作詩,常鬧笑話,皇上戲呼為“權學士”。不過,這位權學士有一好處,他雖遭人取笑並不以為忤,反而謙虛地回應說“趁韻而已”。永滔兄想到這位權將軍,寫了一首〈趁韻〉自嘲︰
市樓茶局寄閒身,無意青雲自抱真。
學得龍褒唯趁韻,居然被喚作詩人。
當然,我相信無人膽敢把永滔兄的自嘲當真。
事實上,如悉尼詩詞協會的詩家所評論,永滔兄很多詩作是相當精美而且巧妙的。
請看他的〈遊大岩石〉:“喚醒邯鄲夢,膏車發遠陬。星沉天欲曙,風冷夏如秋;極目迷紅土,遙邊接大洲。不辭千里路,來向石低頭。”他遊的“大岩石”叫“AYERS ROCK”,為世界上最大單塊石頭,能隨早晚和天氣而變換顏色,為世界一奇。不過此石位于澳洲中部荒漠處,氣候不佳,而且距悉尼三千多公里,可謂遙遠。然而游人不辭路途勞苦,只欲親眼一見,猶如前來朝拜。永滔兄由此頓生靈感,寫出此詩最妙的最後兩句︰“不辭千里路,來向石低頭。”人們讀之,還會想到世上芸芸眾生,低賤也好,高貴也罷,忙忙碌碌,不也是做著大致相同的事情嗎?而且這兩句又與首句“喚醒邯鄲夢”相對應,不覺疑惑自己是否真的大夢已醒!
永滔兄喜愛尋幽探勝,寫了不少旅游詩章,多屬用心之作。
再如〈遊從化天湖〉:“素練飛垂自太空,流雲帶雨過群峰。媚人處處饒秋意,烏臼如花隔岸紅。”
還有〈阿里山〉:“沉沉遙夜逐殘星,雲海蒼茫氣象呈。一線紅霞天際外,萬方昂首待黎明。”
我碰巧兩地都到過,游台灣阿里山是幾個月前,而到廣東從化天湖則是幾十年前。不管遠近,這兩首詩都讓我猶如舊地重游。我眼前立時出現從化天湖那清涼解暑的瀑布——素練自山頂上高高掛下,的確時有薄雲在中間輕輕飄過;又因瀑布瀉下,和山岩幾度相碰,不免水花四射,有如微雨終日。我或又一次在冷露滴落寒氣侵人的拂曉時分擠身阿里山望日台等待日出,當時是那樣昂首挺立,全神貫注,生怕走漏了天際外那一線紅霞,最初那一點靈光。
再看看這兩首——
〈蝴蝶泉、五朵金花〉:“洱海歸來看蝶泉,蝶泉不見蝶翩翩。金花五朵無尋處,樹下唯聞斷續蟬。”
〈雪梨中秋夜〉:“花嬌月媚過中秋,愛月拈花上小樓。尋常花月都佳妙,爭似今宵特地幽。”
第一首“蝶泉”的重疊,加上“蝶泉不見蝶翩翩”的嘆息,為五朵金花無從尋覓添增了幾多迷茫!第二首中“花”“月”意象反複運用,層層升華,可謂妙不可言,為詩人這個中秋夜重重涂上了一層唯美的浪漫的氛圍,我甚至因此花此月而聯想到崔顥的黃鶴和李白的鳳凰。
永滔兄的品性決定他傾向浪漫。下面這首也是其中一個例証︰“滂沱一雨滌塵埃,難得良辰天幕開:彷彿嫦娥新浴後,風姿嬝娜破雲來。”他只不過寫“月當頭夜大雨初晴”,但營篇構句之間便靈魂出竅,神思涌動,不禁異想天開,結果又是一篇唯美的浪漫的華章。
永滔兄也偶爾用典,或隨意涉及、引申一些雜書、街語,雅俗不拘,大多翻出新意。例如他寫〈丹頂鶴〉第三首時,忽然記起幼時學《故事瓊林》(即成語考)鳥獸篇關於“鶴”的內容,有了靈感,便寫出︰“匡床煮夢幾春秋,富貴神仙豈易求。安得腰纏過十萬,乘君羽背上揚州。”
說到永滔兄做詩用心,我突然想到一事,感到有些歉意。去年十一月,澳大利亞華人文化團體聯合會要為梁羽生博士和趙大鈍老師敬頒“澳華文化界終身成就獎”,我請永滔兄做詩慶賀,而且最好把兩人聯在一起。這真是有點強人所難,但詩還是做出來了︰
千秋卷帙見真詮,儒雅騷壇兩謫仙。
喜以名山為大業,早從書劍結文緣;
湄河澎湃鯤先引,香島扶搖夢尚牽。
豪俠襟懷君子德,棲心丘壑樂天年。
 
永滔兄有幸,移民澳洲二十年,結交了古典詩壇耆宿趙大鈍老師和新派武俠小說開山鼻祖梁羽生大師這兩位悉尼華人文壇泰斗。在兩位先輩影響之下,他勤奮好學是出了名的,每次見面必有新詩呈給大家欣賞評論,虛心求教,有時為一字一句一改再改。
如上所說,趙老經常是他一字師,對他悉心指導,大家因而都半是慶賀半是醋意地說他是趙老的“關門弟子”。他這個弟子有兩個竅門:其一是常陪趙老出游;其二是常與趙老唱酬。趙老九旬高齡,雖身骨尚為硬朗,外出需人照顧,永滔兄便常自告奮勇,恭事此職。當然亦因此“得益”不小,因為出游之後必然作詩,接著會有一連串的唱酬。一來一往就是最佳的領教。
知徒莫如師。因而有本文開頭所說的佳話。梁大師亦一樣。去年五月,他在病榻上曾親自手書一聯贈送永滔兄。聯曰︰
永永無窮歌大有;滔滔不絕逞雄才。
真可謂一個預測將來;一個展示現在﹗
梁羽生大師對他的指點,大師逝世后永滔兄曾在懷念文章中披露一二。
例如他曾作了一首蝶戀花詞,內中一句原為“白首相逢真屣倒”,生公看後對他說,“屣倒”一般寫作是“倒屣”,不如改為“絕倒”。末句原為“安居樂業至為寶,生公指出“至”字仄聲不合,蝶戀花詞末句第五字一定要平聲。這是永滔兄初學填詞第一遭得高人指點。
又如他一首〈過佛光山南天寺〉,末句原為“閒與山僧話海桑”,生公閱後良久,微笑對他說:側聞南天寺內很多是女性,結句要慎重考慮才好。永滔兄聽後愕然,深深佩服生公心思縝密,後自改為“一任閒人話短長”。
二零零四年,永滔兄為慶賀生公榮獲嶺南大學頒賜榮譽博士填了一首“西江月”,也是經生公親自指教並從生公一對題蒙山長壽橋聯得到啟發做成的;而做成之後果然佳妙,深得生公喜愛。此詞為︰
長劍縱橫天下,高歌睥睨層樓。玉弓雲海兩綢繆,解意添香紅袖。 燈影燦開笑臉,朋情融入吟甌,游驄隨分大洋洲。正是賞花時候。
永滔兄一些作品也深得趙老喜愛。他有舊作《晚春》詩二首,趙老回應,標題竟謙用“效顰”二字。其中有些就是贈送給老師的,例如這首〈贈鈍翁四疊心韻〉,對老師作了準確生動的刻畫︰
夫子誰得似,諄諄長者心。
艱難甘住世,桃李早成林。
枵腹從公益,吟詩近宋音。
湄南舊游日,燈下溯洄深。
永滔兄也有一詩贈生公,既概括了生公生平地位,也洋溢自己對大師的敬愛之情︰
書癡以外更棋癡,武俠開山一代師。
風月有情同海國,執經常恨識公遲。
 
以上雜七雜八寫了這些,無非是想表示,永滔兄就像生公生前所描畫那樣,“永永無窮歌大有;滔滔不絕逞雄才”;就像趙老所預測那樣,“老夫百歲尚清吟”。我相信永滔兄即使到了百年之後,詩友們絕對還會聽到他清吟之音,天上人間大家絕對還可以互通心曲。我又想,我們每一個人,如果能像永滔兄一樣,做到“豐盛人生有賞音,老夫百歲尚清吟;歸來毓秀鍾靈地,依舊平和快活心”,便百分之一百稱得上瀟洒走一回,便不枉人間一世﹗
(寫於二零零九年七月十五日病眼朦朧中,改於次日瞳孔複原之後,為彭永滔先生《疊翠山堂詩集初續合編》新書發佈會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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