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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凭灵魂生育》上部(6-8章)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2-10-30 02:00:00  浏览次数: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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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毕业了。按国家统一计划,我被分配到中原师范大学当教师。这所学校属国家一流大学,比我现在的单位好出不知多少倍。刚参加工作的那些年月,可真是幸福啊!若按现在的眼光看,那时的生活条件比较艰苦。怎么着?我们新分来的青年教师,三个人住一间宿舍,是那种50年代末专门为单身汉们建造的公寓。到我们住进去时,它已经是很旧的房子了——它那古老的岌危构架,已经承载了单身汉们30多年哩。只有三层楼,每层楼的格局基本相同,南北相对的房间,每一间都是门口对门口,约15平米,中间一条狭窄的走廊,摆满了做饭用的各式各样的炊具(结了婚的人一家三口要用的呀)。你在楼道走过时得小心,动不动就会嗑碰着你的腿或膝盖,或者你的脑袋被撞在那木制的碗柜边缘上。
       但我心底里充实,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当然,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日当教授啦。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教授更神圣的了。于是,每日的生活都安排得井然有序:清晨,在小山丘上,呼吸着树木花草沁人心脾的芳香,大声朗读或背诵《新概念英语》;白天,如果没有“辅导课”(助教的职责呀),就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傍晚,披洒着瑰丽的夕阳及和煦的微风,在林阴道上悠闲地散步;晚上呢,在简陋而拥挤的宿舍里,不懈地用功,再用功。多么美好而惬意的助教生活啊!
       可是有一天,我正常的生活节律突然给打乱了。
       我当助教第二年的那个暑假。因天气太热,我征得我们教研室主任的同意,搬到我所在的教研室去,临时住一阵子。那可真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呀!在我系教学楼的第三层。这是一栋古老的建筑,既仿俄罗斯式的古朴,又兼有鲜明的华夏民族风格。它始建于我国与前苏联老大哥的关系最为密切的时期(50年代初),当时有不少苏联专家在我校工作。它呈┴ 形,看起来像一个自下向后旋转180° 而倒置的“T”字。整个大楼,相对于前面那条宽广笔直的校园主干道而言,可以说是坐落在“第二级”平台上。从主干道走上十来级的台阶,就达到这第二级平台。进楼前,先上三级小台阶,就要走过三个拱圆形门廊,上面雕刻有蓓蕾花状的精美图案。穿过门廊,就进入小前厅,然后跨入正门。正门也有三个,刚好与三个拱圆形门廊相对应(通常只开中间的那个门)。一楼大厅可谓富丽堂皇。中央的枝形吊灯,在夜间向地板泼洒着神秘而诱人的幽光,让人神摇目眩。据说在大楼建成之后的那些年月,学校领导通常在这里举行欢迎前苏联专家的大型舞会。而在我们上学的那会儿,只允许本校学生在这里跳那种“交谊舞”——男女虽说手拉着手,可仅限于俩人的两根手指头勾联在一起,且羞色依依。唉,在那个年代,也只能这样啊!
       我们教研室在三楼的北面,宽敞明亮,约有50平方米来着。这房间可真大呀,现如今,在高校,再也看不到如此豪华型的教研室了。那空间的高度,至少就有20米,这不难使你相信,这是一个多么天然的空调场所。室内的里半边,靠墙摆满了一排棕褐色的木制书柜。两张长形的深红色木制写字桌(下面没有抽屉),并在一起,摆放在与房门和窗户刚好在一条直线上的地方,相当地对流,通风。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你也用不着打开吊在顶上的电扇,就能让你静心地看书。我搬进来住,几乎用不着带什么起居用品,除了带上一大堆书、写字的纸、墨水、在食堂吃饭的碗筷外,还带了单人凉草席和一个枕头,直接铺在桌上,晚上就那么爬上去睡觉。半夜太热的时候,连房门都不用关上,这天然空调便使你舒适地一直睡到大天光。
        一天晚上,我正在用功。由于那晚不热,我关上了房门。日光灯的周围上下,有几只大小不一的飞蛾,在蹁跹地晃晃悠悠。远处呢,不时传来一阵阵的蛙鸣声,给夏日的夜晚更增添了几分静谧。我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堂吉诃德》。忽然,从对面隐约地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我的侧对面,是元明清文学教研室,刚刚从北京大学分配来的一位中年教师(他获得了我国首批中国文学史硕士学位),因学校的住房还没有最后落实,便全家四口人,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暂时住在教研室里。因为是老乡,我和他们一家很快就搞熟了。我有机会和他孩子们一起玩,给他们讲我瞎编的故事,还经常在他家蹭点饭呢。
       一时间,那动听悦耳的声音,越来越钻入我的耳朵,实际上已经对我构成干扰了。本来嘛,我用功时的抗干扰能力,是我宿舍同人公认的。可此刻就不行了。我得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我打开门。侧对面的门,正开着,里面一个嘁嘁喳喳女生的声音,真好听!这时男主人老程叫我:“小伙子,快进来。”我像往常那样,大大咧咧地走进去。可当我眼睛落到那个女生身上时,就再也不敢放肆了。
       在一盏白炽灯略显昏暗的光影下,这个神采奕奕的漂亮女生,赶紧站起身来,笑盈盈地,向我点了一下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系的本科生,叫程韵,跟我同姓。”大概是见我傻痴痴地呆着,她便主动地把她那胳膊纤细的小手伸过来,我机械地接过她的手,勉强地握了一下。一种柔软润湿的感觉,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程韵和老程,刚好也是同乡,还挨得比你近些呢。你看不是凑巧不?”和蔼可亲的师母,在一旁插话说。
       “我的老家和她家,只隔一百来里远,尽管是分属两个县。凑巧得很,我和她父亲,竟然成了中学同学。在那个年代,我们县里的教育水平,比他们那里要高些,他就跑到我们这边来上学了。还是他父亲用木棒槌‘赶’过来的哟。最近,她父亲得知我调到这里来了,就要她来找我。这不,她已经来我这里好多次了。”
        可能是因为,又出现了一个同乡式的老师,再加上——只是也许——我那英俊潇洒还算过得去的模样,她的眼神里,似乎闪现出一道道兴奋的光彩。她滔滔不绝地自我介绍起来。她是本系82级学生,下学期就大三了。最近一直在校内用功,兼及做一项社会调查,好完成上学期《报告文学》课程的作业。眼下正在试着撰写初稿呢!
        她那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频回盼睐的,又认真地向我讨教,“老师,你能不能教教我,怎样拟定报告文学的提纲吗?我总觉得无从下手,特别是对报告文学如何处理事实与虚构的关系,把不准哩。”
        看她那虔诚的样子,我只好实话实说,“我也没写过报告文学。我是搞西方文学史的。如果你喜欢读文学经典的话,可以找我。不过,你可以先把你拟的提纲初稿,让我看看,我给你参谋参谋。”
        “那太好了!过两天,我就可以准备好。到时我就到对面的教研室找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
       这个淘气的女生,她居然已经知道,我在对面呢!
 
 
      今天是星期四,是我和那个姿色艳丽的女生约好见面的日子。早晨起来,我特意打扮了一番。除了把胡须刮得皮光透亮之外,还在脸上涂了点什么男用乳蜜,特别是在眼角上多涂了点,因为这昭显年龄的关键部位,已经有些许的细微皱纹了。仔细端详一下镜中的自己,两鬓竟没有发现一根白发。我还是那么年轻,跟过去四十岁没什么两样!我不由得暗自得意:“歌舞樽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离我还远着呢。
        按我的工作惯例,下午三点开始接待学生,而此前,是我自己研究和写作的时间,一般不让学生打扰。主要接待的是我带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只是偶尔才有本科生。此时,我正在给一名身材臃肿、傻里傻气但还算用功的女硕士生作指导,让她研究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试着做“关于爱情与性的关系”这一主题的硕士论文,尽管我对她能否做好这一选题,并没有多大信心。这时,响起了清脆而又响亮的敲门声:“老师在吗?”
       “请进!”我知道是她。
       她毫无顾忌地推门进来。我佯装不看她,还照就俯着身子,给硕士生作讲解。可嘴上却在说,“你先坐下。我一会儿就好。桌上有喝水的纸杯,你自己弄水喝吧。”
       “遵命!”她一眼扫过写字桌,发现了纸杯,便径直在饮水机上取水。我撩一眼,只见她一边呷着水,一边在观察我工作室的陈设。
       向南朝阳的、宽敞的窗台上,摆着三盆草木花卉,个个长势浓郁、造型雅致。一尊碧绿似染、紫红如洇的观音莲,帝王般地端坐在一个外缘呈弧线状的白圆磁盆里。它那一层层叠起的厚嫩的条形碧绿瓣片,至顶端时渐次呈滑柔的椭圆形针尖儿——唯独在这针尖儿上,兀自呈深紫红色;这些瓣片儿,越是靠近底部,便越是潇洒自如的横卧着,而越是靠上,则越是像大臣似的弓着腰簇拥在莲心中央;更令人惊讶的,则是从叠层瓣片中伸展而出的一束束儿孙般的小观音莲,宛如一只只竟相翩翩起舞的千佛手……一盆小小的鸭脚木——小枝上节节对称地向上攀升的每一束鸭脚叶,绿茵茵的,六个小叶片呈伞状的展开,而整个盆景呢,被主人精心地塑造成一个苍穹般的伞形……一盆鸟巢厥——那片片挺立的剑状绿叶,其边缘由S形般内外圆润的卷须所缀成,恰如姑娘天鹅绒长裙的褶裥花边;而中心部位新长出的浅绿色嫩叶,其叶尖则像一把小提琴的琴头,又像一个倒立着的小海马……
        朝东摆放的写字桌上,井然有序。案头的右边,摆着一盆被精心呵护的纹竹,左边,则是一尊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雕像,一看就是主人从国外带回来的;中间放着一个花纹饰边的豪华型相框,里面是主人与他学生们的集体合影(那是学生们在他50岁生日集会上拍的)。紧靠写字桌的是电脑桌,这是主人在这里工作的主要阵地。电脑桌的背后是一个深褐色大书柜,里面清一色的外文著作,主要是英文和法文书,以世界文学名著为主,兼及部分文学理论、文学批评著作。
       “咿呀,看你挺忙的。”我的硕士生一走,她就迎上前来,主动找话说。
       “我不忙。你坐过来。”我坐在写字桌前,将电脑椅拉到我旁边,示意她坐下。
       “我真的不忙。”我正了正身子,神色俊厉地看着她。纯正的大教授派头。“要说嘛,这或许是……我们搞文学的人与一般搞科学的人,不一样的地方。”
      “咋个不一样法?”她那水汪汪的眸子,直直地凝视着我。
       “是这样:搞科学,特别是要做出新的科学发现,就要抢时间,要待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并赶紧得出实验结果。所以呀,他们很忙,的确是忙。而文学是人文学科。文学的真正意义,是纯艺术的愉悦,是体验现实生活中的激情,是品尝……唔……人类的心灵所能提供的最珍奇的艺术成果。噢,这后一句话,不是我说的,是纳博科夫说的。所以,文学,岂一个‘忙’字了得!或者说,文学是‘忙’不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不好说,我们搞文学的人忙。”
       “你开场一席话,就让我醍醐灌顶哟!”她似乎是因为我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而讽喻我。
        第一次坐得这样近,只有这时,我才把这个女生看清楚。我要说,这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简直是美貌绝伦!这个词,最适宜描述她的形象,至少就外貌与气质而言。我自信,我这一生,见过的美女真的还不少!这既与我的运气有关,也是我搞的专业所使然。漂亮的女人,多半喜欢文学,偏爱与作家矫情。这,我太清楚了。只要点一下乔治·桑和莎乐美,就没人能否认我这个论点。
       她的着装令我惊讶!上穿一件纯黑色背心,像极了男人夏天穿的那种背心,只是那两条肩带,稍微宽一点,其边缘更圆润、矫饰一些。背心的前胸呢,呈倒式的椭圆形,刚好裸露出若隐若现的乳沟,而后背上的两条肩带,则相互交叉地缀成一个小椭圆——正是这个小椭圆,强化了她那肌肤的蜜黄色。她下穿一条灰蓝色牛仔裤,紧绷着她那不太滚圆的臀部和大腿。更使我心弦猛然拨动的,是她那超短的背心——随着身体的扭动,时而一上,时而一下地,将她腰线以上的腹部,全都裸露出来了!我眼前恍若霍地诞生了一个新的性感部位!就我而言,就好比鸿蒙初辟,盘古开天地。
       她那靓丽夺目、光艳照人的性感冲击力,让我竟一时无所适从。我赶紧把眼光离开她,否则我会失态的。
      “噢,你的意思我懂了。忙,是忙不出好小说的。眼下国内有些作家,一年就要‘忙’出好几本小说来,可我觉得一本都不值得看。你不是这样,你好像总共才出了四部长篇小说。可本本都是好小说,本本我都喜欢。如果从你第一本小说算起,唔,我推算,你那时才三十出头。平均五年才出一本呢。”
      “福楼拜的第一本小说,《包法利夫人》,恰好也花了五年时间呢。”我接过她的话头说。“这说明,你是按福楼拜对小说艺术的苛刻追求来要求自己的嘛。”她眉毛一扬,抓住了一个极好的恭维机会。
“你过奖了。我离福楼拜,可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他死得早。你完全可以超越他。我认为你正处在创作的巅峰时期耶。”
        “借你的吉言,但愿如此!”我已经有点不知所以了。
        “而且我觉得,你有一个独有的优势!一个国内文学界大多数人,都不具备的优势——你既擅长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又能写小说。或者说,你既是一个作家,又是一个评论家、批评家。你是一个……怎么说呢……可以说,你是一个‘双料货’呐。这太难得了!而很多人,都只能用一条腿走路像个瘸子。要么只能写点肤浅的小说,要么只能搞点光秃秃的、令人生厌的评论。真没劲!”她一说完,那出神的晶晶亮眼睛紧盯着我。
我不禁暗暗吃惊!她小小年纪一个,居然还看得那么准。仅此一点,就算得上是我的知音了。她比我的某些平庸的同事强多了,有的人竟然对我的小说嗤之以鼻。
       “你过奖了。我只是觉得,这应该是任何一个搞文学的人,毕生努力的方向。要做到在这两方面,都能平衡发展,才有可能成为文学大师。也就是说,真正的文学大师,都是既能写作又能搞批评的人,像纳博科夫就是这样。”我不由得在她的观点基础上,引伸一下。
       她两眼顿时发出令人迷醉的光芒,媚态百生:“你就是未来的纳博科夫,我坚信这一点!”
       “何以见得呢?”我假装迷惑地问。
     “因为你的小说,还有你的文学见解。而首先是你的小说。”
      “你看了我的那些小说?”
      “你的那四部曲。还有一些短篇,我也看过。我得承认,可能看得不是很懂。”
       她指的是我以探讨柏拉图式的爱情为主题的系列长篇小说。我在构思这个系列的时候,利用了我在本科时期所学的那点儿哲学,特别是阅读柏拉图的《会饮》,而确立的爱情观,选取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把它阐发出来。当然,这一创作意图只是深蕴于我的内心,无论是在小说中,还是在我公开发表的创作手记中,都没有指明这一点,甚至连“柏拉图式的爱情”这个词,都没有出现过。
       “你最喜欢第几部曲呢?”我好奇地问。
       “我最喜欢曲三和曲四。如果只让我选择一部的话,那我宁愿选曲四。至于前两部嘛,恕我直言,写得一般般耶。”她的眼神里有一丝狡黠的意味。
       “请提供理由,或者,你要作出论证!”我以哲学家的口吻诘难她。同时,我拿过她的水杯,加了水,递给她纤柔的小手上。
        “因为,正如你第四部曲《爱情不过是理念》这一书名所表明的,爱情就是柏拉图式的理念。尽管我一直还没怎么搞清‘柏拉图式的理念’是什么意思,但我相信,爱情不过就是一种美好的理想,在现实世界中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最喜欢这一部。”
       “未免太悲观点了吧?我的小说要表达的,是你刚才所说的那个意思吗?你有没有误解我呢?”
       “你的那个男主人公,说白了,就是个唐璜,一个彻头彻尾的唐璜!他爱了一个又一个,又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还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女人’;而你的那个女主角,也是不停地一会儿更换丈夫,一会儿又换了新的情人,可她临死的时候还在说,‘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配做我的丈夫。’你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这不是你小说的主题吗?我没有说错吧?”
       我不得不暗自承认,她确实悟出了我小说中某种有意义的东西,尽管那些更深遂的东西她还没有抓住。可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天啦,一个精灵透顶的小宝贝儿!
        写字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我的博士生问我今天打不打乒乓球。我一看时间,刚好四点。我说当然要打。我站起身来,对她说,“你有没有说错,这个问题太大。我们下次再解决吧。 你喜欢打乒乓球吗,要不,跟我去打?”
       她看上去虽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快活地欢呼:“wonderful !very  wonderful!”我瞅了瞅她穿的高跟鞋,努一下嘴:别wonderful 啦!你那个样儿,能打球吗?她会意一笑:“我这就去宿舍,换双运动鞋。”然后一溜烟跑了。
 
 
       我换上了背心和休闲短裤,穿一双白色网球鞋,拿一双球拍和两个乒乓球,径直来到校内体育中心乒乓球馆,我的博士生季笃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是一个既英俊又成熟的小伙子,今年三十五岁,已有家室和孩子,精明能干,善解人意,特别能揣摩老师的意图。他办好了入馆的手续(要凭“校园卡”,每小时还要收费五元——这就是校方对教师健康的福利待遇!)。这个乒乓球馆还算气派,球桌摆成了三排,每排有八台球桌,中间那一排,平时很少有人打,因为它的两头过于狭窄。但要说里面的光线,就不好恭维了。那简直是遭透了!楼顶上虽布满了日光灯,可至少有三分之一总是那么“沉默”着,还有那么几盏呢,一暗一明地使劲眨巴着眼睛。只要有可能,我会选择北面靠窗户的那个球桌。我和季笃刚打了一会儿,那个“洛洛”——怪了,我还没问过她的名字呢,就一阵风似的飘然而至。
       她似乎一下子就成了球馆里的中心人物——说是“明星”也不过分!她一来就毫不客气说,“我要跟老师打——一拼高下。”她几乎是从季笃手上抢过球拍,就与我较量起来。我欣赏她这种不拘一格,我喜欢一点儿也不含糊的女孩儿,我讨厌忸怩作态的女人。她的球技相当到位,一看就知道曾受过专门训练。她左手拿起圆溜溜的橘黄色小球,让它在球拍上蹦跳几个来回,同时向对方的我瞟上一眼(那意思很难琢磨:是给你一个友好的提示——我要发球了,还是挑逗你一下,分散你的注意力?),迅即将球高高地抛出,待球下落时来一个隐秘的左侧身——你看不见她的球是怎样触及球拍而发出去的。一开始,我这个乒乓球老手,
       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她的发球!说起来,我有近三十年的球史了,曾多次在校级教师乒乓球比赛中,获得过一等或二等奖哩。她一忽儿上旋球,一忽儿又是下旋,让你的球不是飞出球桌,就是往网下里钻。
      我暗自思忖:这不成,得给她点厉害看看。老师可不能这样掉底子呀,这会让她看不起你的。我得承认,我这般的窘态,是因为走神的缘故。我赶紧聚精会神,总算给自己挽回了点面子。几个回合下来,和她打成了三打两胜。当然是我两胜。
我走神的真正原因,不得不在这里向读者先交待一下:就是她那因超短的背心而裸露出的迷人的腹部——更精确地说,是她那像一条垂直缝隙的肚脐!那是一种多么让人陶醉、令人心旷神怡的肚脐啊!特别是,在她优美地伸展她接球动作的过程中,她的腹部在不断地变换其迷人的曲线:当她的上身向前倾时,她的肚脐呈垂直式椭圆形;而当她上身向后倾时,肚脐就变成了妙不可言的一条细缝。而肚脐的这种“椭圆”和“细缝”形状之间的变换,则是由她腹部在扭动和摇摆过程中,其肚脐有规律地一“张”(呈垂直式椭圆形)一“合”(呈垂直式细缝)而造成的。上帝呀!这条细缝的外观,让我大脑即刻产生了一种神奇的联想——我“看到”了一种近似物,一种替代品,一种让男人想入非非的象征……
       平时我只打球一个小时,五点准时回家。今天例外,打到六点。分手时,她诡秘地眨一下眼睛:“看我的E-mail。”此刻,我在地铁里,有点神志恍惚,想入非非,居然坐过了两个站。我只好倒坐回来,一边自我嘲弄,一边自我辩解:这是正常的走神。是啊,已经好多年,没走过这样的“神”了。
       在开车的路上,也觉得今天格外的爽。下班高峰车辆壅塞,也不像昨天那样不耐烦了。吃过晚饭,便一头钻进书房,还把门关上。胡乱地在书橱里拿出一本书,一看,是纳博科夫的Mary(中文译为《玛丽》)。翻着翻着,我起伏不宁的心绪,又回到了那个久违的、遥远的女孩形象上。
…… 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程韵。自那天晚上在元明清文学教研室见面以后,我们俩年轻的身影,就不时地闪现在食堂的餐厅、图书馆的阅览室、教学楼的角落,还有那令情人们流连忘返的桂花苑。我们时常还偷偷地隐没在校园东区那遍几乎尚未开发的原始浓密的森林里。东去春来,我们情感关系的内涵,越来越明晰。特别是在第二年夏天,我回到她的老家后,我非她不娶的愿望,就定格不变了。
       但是,天赐的良缘在我一生中,似乎一开始就没有降临过。就在第二年的那个春天,我清晰得令我心碎地记得,是在四月初,那开春以来我隐隐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那越来越显苍白的脸色——白得几乎像一张全无血色的白纸,最后被确诊为“再生障碍性贫血”。随即入住校医院。考虑到校医院条件有限,我通过她们指导员向校医院求情,把她转入学校的市级对口医院(市第二人民医院)治疗。
       得益于她那天性乐观的品格,一个月后,她恢复得不错,脸上开始渗出了淡红的血色。由于学校学生医疗费的短缺,她不可能再住院治疗下去。她父亲便把她接回老家,一面慢慢饮食调养,一面请乡下老中医治疗。
       支撑那离别达两个来月的思念的,是绵延不断的情书。我写给她的,自然要比她写给我的多些。“渺渺愁予,觉黯然销者,别离情绪。”我写诗,每周至少一、二首,附在每封情书后面。绵绵的情意,无名的惆怅,相思的鸟儿穿越迢迢万里飞到她的身边,带去无尽的问候和祝福。放暑假后,我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回老家去看她。
       我们那位主管教学的副主任,是位特别富有人情味的老头儿。他大概知道了我的那点小秘密,给我在校招生办揽了个一举两得的活儿。让我回我老家的那个省做“巡回招生员”,任务完成后可顺便回老家一趟,路费给报销。这项活儿,说白了就是打广告。我肩上抗着学校招生简章的宣传画,一大捆呢,还挺重的,出发时将近有一百来斤。不过,对我这样的大块头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腰间还要挎上一个大提包,里面装的尽是些杂七杂八的表格,《考生基本情况表》呀,《拟录取总表》呀之类。就这样,在将近一个月时间内,我走遍了——最奢侈的交通工具是火车——该省几乎所有的大中型城市。每到一个城市,先找旅馆住下来,然后拿上好些个宣传画和表格,从一个中学到另一所中学,多半是市级重点中学。当一个城市的主要中学都走到了之后,就把汇集起来的所有表格从邮局寄回给我校招生办,供正式录取时参考。
        尽管我是多么渴望早点见到我的心上人,但我对工作不敢怠慢。我怀里揣着她的玉照,那俏丽的大眼睛出神地盯着你,再苦再累,顿时劲头倍增。在城市奔波的那些日子里,我还有一项顶顶要紧的事要办,就是帮她买一种她特别急需的药——“卡古地铁”。在当时,这是一种专治再生障碍性贫血的新药。在她住院的时候,医生就跟我说,如果能弄到这种药,那她的病情就可以得到明显的缓解,也许还有痊愈的希望。
       正是带着这种希望,我奔走在各个城市的医院和零售药房之间。多么奇特的历史巧合啊!纵然历经了近30年时间之镜头的无情擦拭,其凄凉而又悲壮的那番景象,却离得是那么的近,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那黑幕降临的嘈杂街道上,久久地回荡着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的主题音乐,《感谢你!》。当时,各大城市都在竞相热播这部剧,似乎掀起了全国性的一股浪潮。那个由三浦友和主演的男主角光夫,就是我呀!…… 这种“我”的感觉,并不是今天我回头追溯我的心灵史时才产生的感觉,而是那时我的大脑就能清醒地意识到的啊!一种多么真切的意识:我就是“光夫”;而程韵就是“幸子”啊!
“……
还有多少时候,
我能得到你的爱;
还有多少时候,
我能活在你身旁。”
        那一阵阵无尽的忧郁而又伤感的扣人心弦的旋律,与我无限思念的柔情,凄切地融合在一起,伴我走过了那一个又一个街区,一条又一条街道。可是,主啊,每次我充满期待地走进药房或医院,却一次次带着失望走了出来。哪里都没有这种名叫“卡古地铁”的药!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药在国内才刚刚有少量的进口,我们这里根本不可能买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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