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散文随笔

散文随笔

瑙魯--不快活的“快活岛”(新州文集2)
作者:孫嘉瑞  发布日期:2012-04-14 02:00:00  浏览次数:2020
分享到:

      “這是我父親。”,在廣州西湖路一幢小樓陰暗的廳堂裏,臺山姑娘指著墻上一幅園臉老人的肖像,低聲對我說。樓房外牆的黃漆已經剝落,「那魯華僑會所」(注1)的牌匾蒙塵寸厚。過道裏蹲著穿文化衫的瘦老頭,捧著瓷盅喝五花茶,邊用濃郁的鄉音嚷嚷道:「妳就是四邑同鄉會永遠名譽付會長黃明的女兒吧!?」臺山姑娘羞澀地笑了,白裏透紅的臉龐上,有著同牆上肖像神似的表情。四邑一帶的女孩,屬臺山的膚色最白,輪廓也好,椐說是當地水土養人的緣故。
        當年我因為愛上這位臺山姑娘〔後來她成為我太太〕,便與瑙魯有了不解之緣。
        一九八一年我倆帶著一歲的女兒去了瑙魯,但不知道這個只有二十二平方公里的小島,曾在十八世紀被英國人費爾思船長稱為「快活島」。長年缺水、天氣炎熱,加上矮胖的原住民,個個鼻孔朝天凶巴巴的,「快活」之名,其實難符。
        下飛機第二天,在「唐人場」(注2)的大茶檔裏,我在一張長桌旁向臺山鄉里朱伯請教,哪里可以找到工作。朱伯疑惑地望望我,粗拙的手放下茶杯,為難地表示,人多活少,工作難找。在我表示什麼都能幹的堅持下,朱伯終於答應請我在下午殺豬時幫忙打雜,酬金拾澳元。
        我離開中國後第一筆掙來的錢,就是在用水沖洗母豬腸道裏殘存糞便得來的。
         朱伯是在當地幹了幾十年的「老豬仔」了,自然認識我岳父黃明,坐在他開的那輛破林肯車裏,只用半個小時就走遍了全國。鳳凰花盛開的街道旁,進口的澳洲組裝別墅,一幢接一幢,花園著泊著遊艇和豪華車。雖然是雙行道,但瑙魯人卻開著四驅車在路心行駛。
        我見到了岳父創業之始養豬的頹圯,當年起家的鐵木結構的老店,在怪石嶙峋的荒蕪礦場,我俯身拾起一撮殘存的磷酸鹽礦泥,赤道的烈陽把它烤得灸手。耳際恍若響起一片嘈雜人聲,岳父和其他「豬仔佬」正用鶴咀鋤在高五六米、堅硬如鐵的珊瑚礁隙,挖取金黃色的鳥糞化石,肩挑背扛到幾公里外的山下,再沿著細長的跳板,顫巍巍地攀上幾十米高的火輪,有人就這樣連人帶礦泥摔下去了,也有人倒在礦場的怪石下。
        在山頂的華人墳場「主仙台」,一列列東歪西倒的墓碑,不約而同面北而立,荒草叢生,滿目淒清。其中有幾個是被白人管工槍殺的豬仔佬,他們不甘被強行拘禁在營地裏失去行動自由,曾經作過無奈但激烈的反抗。
        八十年代的瑙魯正值鼎盛,甚至還有位叫查理張的駐港領事,負責招工,在港報刊登廣告聘用勞工往該島工作。在島上的華人只有兩種身份,一是磷礦公司與政府部門雇員,另一種是持「渡假紙」(注3)的逾期居留者。兩者區別很大,前者可以帶家眷居住在「唐人場」的公司宿舍裏,一廳兩室,水電租金全免,半個月獲發一次免費「伙食」,有專人分派在各家,包括米、油、冬菇、肉、草紙、皂粉甚至還有鮑魚罐頭。飯堂、木匠和雜工等工種被華人視為「熱門優差」,要打通關節才能獲取,原因是公司工作只是個人經營生意的保護傘,這些廚師、木匠和打掃清潔的華人,都經營著「士多」和「雞雞檔」(,不必交納任何進出口稅與所得稅,個個腰纏萬貫,置有多處房產。
        持「渡假紙」的華人,被禁止入住宿舍區,自然也無法享受免費糧油與冬菇鮑魚,他們多在店中打工,到本地人家中清潔或是洗車打蠟,做的正是「老豬仔」們當年的工作,在東躲西藏中埋頭苦幹、省吃儉用,夢想有朝一日也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士多」與「雞雞檔」(注4),帶上滿滿一包澳幣,回香港到德輔道中的南洋銀行開個儲蓄戶口,買一層樓。
        我的臺山姑娘太太揹著女兒,在長兄的士多裏打工,心地善良的兄嫂原本無須雇多一人,為照顧自己妹妹,硬是開多一份薪水給我太太。我每天到外面去「問工」,清雞糞、擦車、畫廣告、捕魚,有工就做,絕不放過,工酬亦不計較,連一晚僅付十元的車房雜工也去做。在海水齊膝的珊瑚瀉湖裏,只要發現魚群,便飛跑著撒開十多米長的魚網,有時要經兩三小時追逐,才能踫上好運氣,網上掛住七八條巴掌長的小魚,穿成一串沿門叫賣,也可得兩元澳幣。
        洗一部車再用毛巾擦拭乾淨可賺十元,瑙魯車主把車停在烈陽底下,躲在樹蔭裏往沙灘椅一躺,我就洗車的幹活了,完事後還要看他老人家高興,否則會拿不到報酬。我曾幫一個「天津鴨梨」體型的大胖子洗完他的大吉普,汗淋如雨,而「鴨梨」繞車走罷一圈,丟下一句:「Fuck You,China!」便揚長而去。
        打烊後從貨架頂取下鋪蓋,展開放在櫃檯之間四尺餘寬的地面上,便成了我們一家三口的「席夢思」。
        黑夜的小店中,太平洋的濤聲在門外轟嗚,架子上擺賣的各款時鐘「的嗒」作響,失靈的電動玩具,會突然在紙盒裏發出走調的音樂,仿佛有小精靈在店中角落秘密聚會。
        臺山姑娘柔軟的指尖,撫過我被赤道毒日灼傷的肩膀,有種奇妙的涼爽愜意直透心底,仿佛塗上一層埃及法老主的神奇藥膏,又累又傷心的我,在屈辱及保護妻兒的責任感交加的激奮中,不知不覺睡去。
        她也有委屈的心事,要不夜半翻身,枕上除了她的發香,為何還有未幹的淚跡?!
        折騰了一天的小女兒酣睡在我倆腳端的小軟墊上,小手緊緊摟住白天不准她玩的小飛象,店中商品來貨不易,白日裏她被禁止觸踫任何擺賣的玩具,只有到了晚上,她才敢去試玩。
        靠山邊的小店,不時有蛇蟲鼠蟻出現,一夜熟睡中覺得大腿冰涼刺痛,隨手猛拍下去,亮燈後只見一尺長手指般粗的大蜈蚣,死在我大腿上。
        店裏也沒有洗手間,夜裏解決「問題」全靠水桶和膠袋。晨起漱洗,要在後門大缸中取水,一直覺得水有異味,差不多年餘,踫見店中的基裏巴斯女傭,嚼著口香糖在缸中清洗拖把,才恍然大悟水中異味其來有因。
        生活底層的辛酸與掙扎,在我看來,只是意志的磨礪而巳,自幼對美麗優雅的事物感興趣,喜歡追求雅緻與經典。日子再苦,必要時也七分任性三分清狂地「布爾喬亞」一下。在海邊椰林裏與臺山姑娘相擁看落日,借幾步之遙的島民撫弄吉它的叮咚琴音,看臺山姑娘悄悄扭動幾下身姿學跳草裙舞;到那些敬重與同情的好友家去開派對、聽音樂,倚在車門邊畫水彩,後來還開了一間畫廊,賣自己畫的瑙魯風景。當地土著矮胖卻愛打籃球,在體育部主事的邀請下,我成了其中一隊的主力,助他們從全島第九上升到亞軍的名次,每次賽事完畢,主事都過來握手,我手心也總是多了一張折成小塊的二十澳元。
       更多的時候,都是坐在空蕩蕩的「舢板塘」(注5)上,望著那海天一線間西沉的落日,於今生的苦難掙扎之中,盼著命運之舟載我駛向隔世的蒼茫。腳下的砂土漸被海風吹涼,然臉上的淚水卻仍未幹,只是不知臺山姑娘的父親,當年是否也曾端坐於此望洋興嘆?!


后記:海外華人歷史上溯數百年之久,上一世紀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曾因中國局勢變化及政治運動影響,一度中止往外移民,形成海外華人社會出現斷層現象.瑙魯因歷來從香港招收勞工的關係,故一直保持有華工輸入,華人社會規模雖小,卻得以薪火相傳,迄今凡三代巳,堪稱全球海外華人生態的一個特殊型態.對瑙魯華人歷史的記載与研究,一向比較冷僻罕見,筆者有幸与瑙魯結緣,深感不應讓中太平洋小島上的這段華人歷史被湮沒.
 
 
1(四邑華僑均稱「瑙魯」為「那魯」)
2(當地華人稱華人居住區為「唐人場」)
3(當地華人稱旅遊簽證為「渡假紙」)
4(當地華人稱雜貨店為「士多」、餐館為「雞雞檔」)
5(當地華人稱碼頭為「舢板塘」) 



评论专区

田地2014-11-20发表
欢迎老蛙!
田地2014-11-20发表
欢迎老蛙!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