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短篇中篇

短篇中篇

情断天涯路
作者:华坨  发布日期:2011-09-12 02:00:00  浏览次数:3359
分享到:
       文化沙龙是新移民填补精神空虚的好去处,今天的话题是“东西方爱情之比较”。
       “这个问题嘛,首先应该界定我们现在谈的是男女之间的爱情,同性恋不包括在内;然后,还应该把爱情性的自然属性、爱情的文化内涵和婚姻的社会意义分别搞搞清楚。严格地说来,所谓爱情,只是对某种生存方式的追求。”摇头晃脑的金先生说话总有点儿哲学家的味道,但给人的感觉是在故弄玄虚。
       “得了吧,爱情不过是一种情绪吧了,由心而生,随意飘移,完全是体内的激素在起作用。而婚姻呢是社会生产关系的一种格式,到今天,在法律上仍然是维系经济权益的一种链锁。这不是很明确了吗?婚姻与爱情完全是被硬拧在一起的两回事儿麽!又有多少婚姻里面有爱情你们说说看。”多次离婚的赵先生这样说。
       “庸俗,太庸俗了!你们都把爱情看得太功利了,不是利益呀就是欲望。理想的爱情应该是建立在审美的情趣之上的。与东方相比,现代西方的爱情观建立在个体的躯体美和精神美彼此呼应和欣赏的基础上,是身体和精神的交流,充分体现了人性的解放。真诚是唯一的优秀品质。”王先生显然是新人类的观点。
       “我想说几句。”
       一向在沉默中倾听的方先生讲话了,他声音低沉,却有很好的清场效果。
       “我还没有过成功的恋爱经验,没结过婚。我不知道在一个完美的爱情里应该具有那些品质,我想讲一个爱情的故事,我年青时的一段经历。”
       他顿了一下,凝重的目光投向漆黑的窗外。
     “看我现在是穿西装在国外大学里教书的洋博士,我以前却是个农村的孩子。我的家乡在湖南省一个偏僻的山脚下,我的父亲在我未懂人事时就去世了,是带着乡亲们在山上采石头炸死的,他在村民眼中是个大英雄,从此我家就成了五保户。因此我是靠东家一石稻,西家两捆柴在母亲的照料下长大的。村里的人说,他伯是为咱们死的,咱们再穷也不能委屈了他伢子。全村人集资坚持送我到县城里读书,要把我培育成人。在县城读书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是个女孩子,她叫玉珍,和我同年,也是我们方家村的人。不错,正象人们已经听腻了的那些爱情故事里讲的那样,我们是青梅竹马。我和她从小学、中学到高中毕业一直是同班同学。
       “也许你们已经觉得这种故事太陈旧了,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耐心地把它听完。就象你们大家都知道的那样,我们这些从山沟沟儿里出来的穷孩子,知道供我们读书家人要付出多么大的牺牲,因此学习非常刻苦;城里的孩子们又时常讥笑我们的寒酸,这就更激发了我们强烈的自尊自爱。那些年,我们的学习成绩门门都是优秀。
       “还不止这些,到高中的时候,我已经长成了一个身高一米八零的很帅的小伙子……”
       “你现在也够帅!”不知是哪位女士捅了一句。
       “别打断他,让他讲下去!”
       “…你知道,我那强壮的体魄不是从农业劳动中滚出来的腰圆腚肥溜肩膀的结实,是用体育器械练出来的肌肉发达的健美。那时,我是学校运动队的队长。她,也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身材和气质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村姑那种疲疲塌塌的影子;因为她的聪明、漂亮、活泼、热情,被同学们戴上了校花的桂冠。
       “你们一定想到了我们之间会产生些什么,那时同学们也常常用目光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但我们之间的谈话从来没涉及过这个问题,真的,从来没有!我们在一起讨论卢梭、康德、萨特、爱因斯坦、贝多芬、托尔斯泰和毕加索……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尔后又一笑了之。我在校刊当主编,她负责组稿和发行;我做学生会主席,她当团总支书记;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相对点一下头、或是递过去一个微笑就全会意了。假期里,农活儿不忙用不着我们回乡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进省城,钻图书馆、逛博物馆、游名胜古迹、看外国电影,还畅游过湘江……在衡山的山巅上我们放声高唱:‘让我们爬上那高山,更接近那兰色的天,美好的景色在眼前。地上那弯弯的流水,就好象是银项链,看看山脚下,又象是小花园。我们爬得高,我们看得远,让美好的青春飞扬在天地间……’那时候,我们完全浸浴在聪明、健康、意气风发的快乐之中,感情,根本是不值一谈的话题。
            “高中毕业后,我们回到了养育我们的小山村,在村口分手时,我们相约,决不放弃求学,要发奋复习功课,凭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去上大学。
       “方家村,是个原始而美丽的山村,它的前后都是巅峦起伏的大山,翠竹和松柏郁郁葱葱。从深山里淙淙地流淌出几股清澈的泉水,那湍流的溪水在山脚下汇成小河打村中缓缓流过。河两岸百十户人家都姓方,世世代代喝着这条河里甘甜的水。以我们现在的眼光看,那里的物质生活非常简陋,但是没有由柏油路所传播的忙碌和烦恼,生活在那里的人,精神上没受到金钱纷扰;乡风淳朴、人与人之间相处得象兄弟姐妹,是个原始氏族部落的典型。玉珍的父亲是这个部落的村长,乡亲们称他为万山伯。万山伯年青的时候是这个部落里最健壮的汉子,又出去当过几年兵有些见识,以他的智慧和力量而受到全体村民的爱戴。在他中年的时候,他的妻子发急症死了,以后,整个村庄就是他的家;村民之间偶尔有了矛盾,只要他出面去喝壶酒问题就摆平了。在这里,如果有谁犯了众怒,处罚的方式也非常原始,村中的河边有个丈把高的青石崖,这里是古老的祭坛,犯了忌的人要从这里被一群主持公道的汉子扔下河去。喔,不要担心,只是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才会受这样的惩罚,而且,崖下的河水只有两三米深,他们从小就喜欢在这水里扑腾。因此,这仅是一种洗礼式的象征性惩罚;被扔下河的人湿漉漉地爬上岸来时脸上常带着笑,因为他的内疚和羞耻由此得到了洗刷。
       “刚回村不久,我就享受了一次被推下河的礼遇。玉珍在一次进城时买回了一本画册,是人民美术出版社新编的《西洋绘画百图》,她借给我看,不想,却被常聚在我家里的小伙伴儿们翻了出来。立刻全村哗然,只因为那里面有一些裸体的男人和女人。迫于传统道德的压力,我走上了竖在河边的石崖,在全村人的观礼下被推下了河----我索性伸开双臂就势表演了一下燕式跳水……钻出水面,吹着水泡,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到了玉珍,她在人群中正捂着嘴拼命地笑。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里,此事成为又一个被乡亲们津津乐道、广为传说的故事。
       “正在我一边参加生产劳动一边挑灯夜读准备高考的时候,一件久已酝酿、对我是灾难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万山伯带领乡亲们搞小水电要在后山上盖机房,机房不同于民屋,跨度大,必须用粗大的原木作横梁。盖房上梁这活儿,是真正的男人做的事。这里没有起重机械,吊葫芦也没有,沉重的房梁全靠一帮精壮的汉子用长杆举上房顶。以往,这种最具男人尊严的事情都是由万山伯打头儿领着叔伯辈份的爷们儿干的,可这次万山伯说,他们老了,要我带着新一茬的年青人来干。不用说,全村人都知道这是一件具有什么样重大意义的事情,它是一场男子成人的仪式,万山伯选我领头儿,具有权力接替的含意;而且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新的部落首领将成为万山伯的女婿。
       “上梁的日子到了,在后山的山腰上,我身后是宝山、石贵、锁拄、志强……,二十几个愣头小伙子沿着粗大的原木两侧排开。这是我们第一次坦然地在全村的女人面前亮出胸堂和臂膀的肌肉;每个人的手里攥着一根车把粗的长杆,杆子的另一端用结实的麻绳牢牢地捆在躺在中间的粗大的梁木上;我这第一根杆子的顶端系着一绺火焰般的红绸。
       一班老伯暴着青筋在敲锣打鼓,吹唢呐的瘪得脖子发紫,叮咚呜啦地一派杂乱无章,完全是一套山民娶媳妇儿的阵势……万山伯大手用力一挥,锣鼓声嘎然而止,围观的几百乡亲也不再出一点儿声音……‘敬——酒!’万山伯高喊一声,他那沙哑浑厚的声音在山峦里撞出了一波波的回音。玉珍向我们走来,她穿着嫁娘的丝绸锦袄,与她的气质很不协调,十分滑稽,但她毫不在意,真事儿似的神情如祭典中乩童那般神圣安详。她来到我们面前,从女伴端着的托盘上取出一碗碗酒依次地举到我们每个人的眼前,我的那些伙伴儿们一个个都激动得面红耳赤…… 万山伯走过来,扯扯每根绳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为石根紧了紧裤带……叮嘱大家,他一发令,从我这端先起,看着红绸子,全体奋力将大梁向上举起……他又反复、仔细地讲述用力的要领、怎样看红绸子的动向把握力度……
       “此刻,我的心境非常复杂,我知道,现在、包括从今以后的将来,这个村的乡民们就要听我的号令了。这是我母亲的骄傲,是村里许多父老乡亲还有万山伯所期望的,没有人会反抗,是这个部族的传统,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能紧紧地抱在一起也许大家都活不下去。可是,我对做一个氏族的酋长却毫无兴趣。我受的教育,使我自认为是整个地球的居民,我要在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探索知识,我的生命要在宇宙无限的空间中享受自由!而且,我非常讨厌这种以取武状元来嫁女儿的野蛮方式,尽管我处于有利地位、胜利唾手可得。但这是对我心中爱情圣火的亵渎,是对婚姻自由的背叛!我无法理解玉珍怎么能够容忍命运这样被捉弄……难道她……
       “突然,恍惚中听到一个沙哑而坚定的声音喊了声‘起!’容不得半点犹豫,我拼尽全力去挑手中的长杆以期赶上众人的合力……只听“咔——叭”一声脆响,见鬼,那根杆子竟在我手中断了。一个仰面朝天我摔在地上……那脱手的杆子向上高高地弹起……荡了下来……杆头的红绸子猛地向下一沉……灾难就这样发生了:那杆子断头白煞煞的茬口猛地戳在了我身后宝山那袒露的胸上。周围一片惊叫……宝山踉跄了一下,腿一软跪在地上……强努着又挺了起来……万山伯狂喊着冲到宝山的身边,他站在大梁的下面死死地抵住宝山手里的杆子……这根大梁如果落下来,再滚起来,后果不堪设想。那绺红绸终于又一跳一跳地向上轻轻地飘起……断杆头从宝山的胸口脱了出来,挂在梁上来回晃荡,茬口滴着殷红的血……
       大梁终于升到了房顶,宝山猝然倒在了我的旁边。
       这时,我才醒悟到,我完全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幕惊呆了,竟然自始至终躺在地上瞪眼看着没帮把手!鲜血喷着气泡突突地从宝山胸口那片血肉模糊的地方涌了出来,他闭着眼、喘着粗气,急促的呼吸发出咝咝咝令人恐怖的声响……人们一涌而上把他抬走了……由壮劳力们轮流拉着板车跑向六十里外的县城医院。
       “现在回想起来,送宝山去医院的队伍中也没有我,那时我正羞愧得无地自容,又担心对宝山的生命负有责任,总之,我完全失去了勇气在众乡亲们面前直起腰来。
       “没人关心我,全村的人都围着宝山跑了,包括我那年迈的母亲。当天空中最后一丝光亮被山影吞没的时候,我摇摇晃晃地走下了山。我不敢进村,躺在村后那河水湍流的乱石滩上,我仰面凝视着漆黑的夜空,任冰凉的河水冲刷着我的身体,我的心彻底凉了。这样的故事,在这个愚昧闭塞的村落里会像史诗般被人们讲述一百年。我,也许我的儿子、孙子、几辈子人都不再能挺起胸膛走在男人前面。但,这都不重要,我不是为支撑这个部落而准备的材料,我不会甘心让生命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也没有可能以村人的鄙视而自卑,尤其,这鄙视产生于在野蛮较力中的一时失手;我更可以把我和我的那些可能的后代永远地带出这片文明洪荒的土地!但是,令我无法承受的是,也许我从此将失去玉珍……对这事她会怎么看?即使她能理解我,又如何承受得住这个部落里传统道德的压力?……
       后半夜,母亲在后河滩找到了我,她把我掀在一领竹席上拖回了家……她把被溪水冲得冰凉、已经是奄奄一息的我紧紧地抱在怀里,用体温暖着……看我睁开了眼睛,就安慰我说:‘别难过了,孩子。城里传来话了,宝山还不当死,只是要养些日子。娘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孩子,你心里苦。要是你非走不可,娘就把那付寿材卖了……娘不怕你远走高飞永不回来,只盼儿为咱家争个出息!……’ 我像个婴儿那样,偎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
       后来,我知道,宝山被那根折断的杆子撞断了两根肋骨,一些锋利的劈叉刺入他的胸腔而引起了气胸,但没伤及要害;若是再刺深一点点,后果将不堪设想。是宝山撑住了、没有倒下,救了大家也救了自己。乡亲们对我倒没有更多的非难,他们大多数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意外的事故。不过,像万山伯那样的老手们个个心里都非常明白;可他,万山伯,只对我说过一句:‘孩儿啊,你太稀松了!’
       万山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目光暗淡而浑浊,手脚间发性地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把宝山从医院里移回来就安置在自己家里休养,时而看见他踱着小碎步子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却再也没有听到关于玉珍的任何消息。我则狠下心来,闭门不出,孤注一掷地准备参加高考。
      
    “赴考的日子临近了,我娘的那副寿材卖了七十块钱,再把我睡的那间屋子扒了卖石头为我凑了一笔盘缠。我感到,我这一去将永不回头,想到这儿,心情不免十分沉重。临行的前一天,我抗着锄头上后山为父亲的坟冢添了土,回来时,不由自主地就向万山伯家那座石院走去,我,非常,非常地想见她一面。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也已经为参加高考做好了准备?
       “来到她家石墙的外面,正好听见她在院子里说话。透过并不严密的石缝看过去,是她和她最要好的朋友秀芬正坐在当院儿洗一大盆带血的绷带。
       ‘珍姐,你真个不去考学了吗?’
       ‘宝山哥的伤还没大好,爹的腿脚又不如前了,怎离得开呢。’
       ‘都说他明个要进城了,你不去说说话吗?’
       她低下头沉默不语。
       ‘珍姐,跟我说掏心窝子的话,你真个相上他了吗?’
       她抬起头来,目光失神地看向我这边的石墙。
       ‘他聪明、能干、有理想、有志气、是个有前途的人,但、但我以前真没看出他还有这么多的自私……’
     听到着儿,泪唰一下子涌了出来,我猛地转身,准备立刻从这里走开。你们知道,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万万没想到,抗在肩上的锄头向后一扫,撞掉了墙头上的一块石头……哗啦一声,那块石头翻进院里砸了什么东西…… 我顾不了许多,气急败坏地走回了家,刚灌下半瓢凉水,秀芬从门外抢了进来。
       ‘嘿,刚才是你在墙外弄翻了石头吗?那石头砸坏了咱村修水电新买的变压器。’
       什么?我一惊!变压器对我们这个穷山村来说可不是一件便宜的东西,那是几年来乡亲们用粮食凑的,不是我赔得起的。要是把我仅有的这点儿盘缠贴了出去,那……想都不敢想,我的一切努力、一生的前途就全完蛋了!摆在我面前的良心与理念在份量上的差异是如此巨大,一念之差,就足以恨成千古。
       ‘你是说,有个变压器被石头砸坏了,让我来赔?你看清那人是我了吗?’我知道,这时候我的那付嘴脸就像一个无赖。
       ‘咳呀!’秀芬一跺脚,‘不是这个意思,是玉珍想知道,你是否听见了她说的那些话。’
       哼!反正我已经里外都不是人了。
       ‘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秀芬气得浑身发抖。‘她……真是瞎了眼了!’秀芬把头一甩,扭身走了。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一会儿,来了几条汉子,招我来到村中石桥旁的谷场上。这鬼地方,在我的眼里是个封建家长制的祠堂。万山伯伫立在中间,一伙老少爷们儿排列在两旁------ 一大排人影笼罩在西沉红日那血一样的光环里。
       万山伯用他那威严不再、布满哀伤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孩子,东西坏了,不是非要你赔,但必须对乡亲们有个交代啊!有人看见你打那里经过的!’
       一股绝望、悲愤的地狱之火在我心中燃烧了起来。我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
       这时,我娘从身后颤到我的面前,她伸出干皱的双手扯住我胸襟……那张因为承受了无数辛劳而憔悴的脸布满了悲哀,泪水沿着脸上那些深深的沟嵌横着竖着淌了下来……透过泪,她用一种遥远而陌生的眼光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命令又像是在乞求:‘儿啊,听娘一句吧,你想走,娘就一定送得你走!可,可你不能让娘在村里丢人哪!’
       我的心彻底碎了。悲愤的泪夺眶而出。我愧对我那可怜的娘啊!我心一横,推开娘的手臂,迎着那群人,梗着脖子向前迈上了一步。
       ‘狗日的,不就是要老子这一百多块钱嘛,我他妈的给你!’              
       说着,我从怀里解出那个装钱的小布包狠命地摔在地上。
     ‘你给老子好好点点,一百二十七块四毛六,就这么多了!不够,老子将来有了钱加倍还你!’说完,我扭身就走。
       万山伯被气得浑身乱颤,几乎站立不稳,立刻被身旁的人接住。
       ‘回…来…!’他怒吼了一声,不像是霹雳,倒像是呜咽滚落的山洪。
       ‘回来? 哼!看谁挡得住我!没钱算得了什么。就是死在外面,也别想拖我回来!’我像只被激怒的野兽咬牙切齿地仰天狂叫。
     我无所顾忌地沿着河边往家走去,我感到那一群夕日的伙伴们从后面跟了上来…… 跟吧!跟得了今天跟不了明天,跟到我家跟不了我进城,就是跟进了城里也跟不了我去北京!
       后面,跟着我走的人越来越多…… 在这个巴掌大的村庄里,你在村后放个屁,就能把村前的瓢震翻到缸里。
       突然,几个小伙子紧跑几步上前堵住了我的去路,十几个人三面围定把我困在了中间。
       ‘你们要干什么?想动手吗?’
       我用发狠的目光扫视着这一个个黑不遛鳅、比我矮了半头的青不楞的庄稼汉子……与他们逼视过来的目光相撞,心头不由为之一凛:这些以前唏哩吗哈的泥土娃子们,眼睛里射出的却是带有成人尊严的、坚定的、不容侵犯的目光……坠落的日头,在苍山后面燃起的青灰色的烟瘴,更将他们镀成了一个个铁铸的汉子…… 我不禁向后挪了半步……再往后,是那条养育了我们祖祖辈辈的河。
       我明白了,不就是想把我推下去吗?好吧,就再陪你们玩儿一回,也让你们这些山蛮子开开眼!我毫不犹豫,双脚一并、腾空越起,倒飞着一头扎进了河里。
      
    “被冰凉的河水一激,我真的解脱了,什么愤怒、委屈、自尊和压抑统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灵壳中只有空旷的失落在向四下里弥漫。
       现在想起来,当时他们一定以为我是疯了。……我跌跌撞撞地从河里爬上了岸,全然不顾浑身上下流淌着的泥水,目空一切地迎着人群撞去。我在找,我要找到玉珍……你在哪儿?顺着头发淌在脸上的水流掩饰了从我眼中簌簌滚落的眼泪……我看到了她。她正搀扶着那个垂死的酋长。
       我冲到距她十几米远的地方站住,撕破了喉咙对着她喊:‘玉——珍,我——爱——你——!在这个愚昧的地方,只有你…能…理解我,可我……我要走了,是咱们说好的……但,我走到天边也不会改变对你的爱……’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泪珠,带着几分怨愤和羞辱……她猛地向后垂下了头……突然弯下身从地上捡起个什么……一甩胳臂……劈面向我摔来……
       人在急了的时候身手是异常敏捷的,我劈空捉住了这个东西,展开一看,是一只我们那个山沟沟里特有的体型很小永远也长不大的蛤蟆。我紧攥起手,一直把它攥到骨碎,神情冷漠地对她说了声谢谢,扭身就走。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我就背着行囊离开了这个村庄,带着我娘连夜借来的三百块钱。没人给我送行,苍老的母亲扶着树伫立在村口眺望着我那渐渐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没有祝福,也没有期望,只是我那双沉重的脚知道,漫山遍野的草木都哭了…… 
       后来,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北京大学,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89年,又自费来到澳洲攻读博士学位,现在和大家一样获准在澳洲定居。自从那次离开家乡,到现在,十几年了,再也没有回去过。
       一段沉默。
       “你就没打听过?”又是那位女士悄声地问。
       “打听过,我娘曾托人写信告诉我,自打那天之后,万山伯就一病不起,宝山养好伤之后就接替万山伯当了村长;但玉珍终究也没有嫁给宝山……几年后,她的父亲病逝,她料理完后事也离开了家乡……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也许她出来是为了找你。”
       “也许成氓流了。”
       “农民工吧?”
       又是一阵沉默。
       “你可以把妈妈接过来了。”又有人插话。
       “她,几年前去世了,在那之前,没敢托人写信让我知道。 ……一个孤苦无靠的母亲想见自己唯一的儿子,但是又怕他回来…… 是宝山兄弟为她扛的幡子……宝山写信告诉我,电站终于建好了,乡亲们吃上了机器磨出的白米,村里建起了山货加工厂,产品出口到美国日本。可惜万山伯和我娘没能看到这一天,是他正带领着乡亲们走出贫穷。
    他还问我,是否知道玉珍的下落,他本来不想告诉我,我娘临终前对他讲,她还欠了玉珍姑娘三百块钱一直没能还上,让我一定还给她;这件事一直没让我知道是因为玉珍送钱给她时要求她起誓永远不对我说……他说,见到玉珍,就和她一起回来看看,乡亲们惦记着你们……”
       沉默。死寂般的沉默。没人再敢多嘴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举着泪眼,哭咧着嘴,脖子一扭一扭地前后左右张望着我们:“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你们为什么不说:你是个大混蛋!”说完,又颓然垂下了头。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无论这个世界有多大,我一定要把她找出来,我要亲手还她那三百块钱……”说到这,他哽住了,满面泪水。
    他垂着头,呜咽地,轻声唱了起来,轻轻地,象是在把心捧出来:“那里曾是我的家乡,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冈。山花烂漫,稻谷飘香;它就好象是一位清纯姑娘,笼罩着阳光,身披万道霞光,正在向我呼唤:来吧,游子,寻觅你那失落的爱恋,快点儿来到我的身旁。”
 
遥遥路上人
拳拳赤子心
励励报国志
绵绵思乡情

下一篇:情陷维拉坞


评论专区

安红2014-11-20发表
人生怎能无悔,误会酿就人生。
读者**2014-11-20发表
故事感人,人物心理刻画到位。青春期是人生很特殊的阶段,故事中的男孩正处在这个时期。由于身边缺乏可以沟通的人的引导,在古老的传统压力下,他感到孤独无助,进而对周围的乡亲产生排斥和敌意,辜负了人们对他的爱,人生的小小失误,铸成了终生遗憾。
读者**2014-11-20发表
故事感人,人物心理刻画到位。青春期是人生很特殊的阶段,故事中的男孩正处在这个时期。由于身边缺乏可以沟通的人的引导,在古老的传统压力下,他感到孤独无助,进而对周围的乡亲产生排斥和敌意,辜负了人们对他的爱,人生的小小失误,铸成了终生遗憾。
田地2014-11-20发表
贴小说的比较少,这个得顶
我是一棵小小小小小小小小小小草2014-11-20发表
好好好好好看
田地2014-11-20发表
贴小说的比较少,这个得顶
安红2014-11-20发表
人生怎能无悔,误会酿就人生。
我是一棵小小小小小小小小小小草2014-11-20发表
好好好好好看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