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天边鱼肚白。“突突突”的轰鸣声愈来愈近，到门前，灭了。有人在窗棂上叩得急：“张妈妈，张妈妈……”
“柱子么，我起来啦，在等着你呢。”独自坐在黑暗中的张妈妈应着，摸索着找墙壁上的开关。顷刻，屋里撒满昏黄的灯光。
开了门，张妈妈跨出门坎。她的左胳膊窝里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右手拎着一个竹编篾篮。才出门，顿一顿，急急折返身，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张东西，小心掖怀里，自言自语：“这个，差点忘了，千万忘不得的啊，忘不得。”
柱子提起篾篮，往拖拉机走，问：“张妈妈，篮子好沉哦，装的啥？”
“咸鸭蛋，还有棕子，我家光耀爱吃咧……”一点都没错，篾篮里装着19个咸鸭蛋，装着19个棕子。棕子是张妈妈亲自细心包裹好，煮熟了的；咸鸭蛋是张妈妈自己喂养的鸭子下的蛋，她精心挑拣后小心翼翼腌制的。张家沟的人全知道，张妈妈腌制的咸鸭蛋是一绝，蛋黄红似心。
柱子偷偷叹气，扶张妈妈上拖拉机，请她坐在车箱内的一堆稻草里，再拿一件旧棉衣盖她身上：“张妈妈，风大，您抓住衣服挡挡风。”
突突突，拖拉机朝村口开去，有几只狗此起彼伏嚷嚷起来。风中，稀稀落落的树在氤氲晨曦中露出模糊影子，一点一点被张妈妈甩在身后了。
这是第1日，张妈妈从河南淮滨一个名叫张家沟的地方出发了，69岁的她要去看望儿子光耀。
七点四十分，拖拉机抵达一个名叫桃花集的地方，一辆老旧的客车正停在路边。柱子将张妈妈送上客车，将嘴凑近对着男乘务员耳边低语几句，背对着张妈妈，又进行了一番小动作。
客车开动，张妈妈喊乘务员了：“小伙子，我买一张去潢川的票。”满脸疲惫没睡醒似的乘务员露出难得的笑容：“老妈妈，您侄子已帮您买票了。”
张妈妈愣一愣，疑惑：“我侄子？我没侄子啊。”接着醒过神来，微笑，“咳，柱子这孩子……”
乘务员走近张妈妈，关严漏风的车窗：“老妈妈，您侄子说，您去看望儿子啊。”
张妈妈喜开颜，声音响脆脆回答：“对咧对咧，我去看儿子。”忽儿，张妈妈又黯然了，声音低低，“我家光耀，等着我去看他哎，在等着我哎。”
一路上，客稀稀拉拉不断上不断下，近中午，车才到湟川。唇上刚浮现淡淡胡子的乘务员搀着张妈妈下车，搀着张妈妈登上了一台正启动的大客车。车，开往信阳。
乘务员对着年轻的大客车女司机耳语几句，笑眯眯对着张妈妈挥挥手，走了。
接下来，张妈妈又吃了一惊，她竟然得知自己忽然又冒出一个孙子来。话是女司机说的：“老妈妈，您的车票不用买啦，您孙子刚才送您上车后，已替您付钱购票了。”
张妈妈手上捏着皱巴巴的钞票，茫茫然，很快再次恍然大悟，也就露出格外自豪的口气喊了：“那个棒小伙不是我孙子啊，我不认识他。”女司机稳稳把着方向盘，侧半脸回头笑一下：“老妈妈，您好福气哦，竟有人硬是抢着要当您孙子，哈。”一车人，全乐了，笑着，看张妈妈。
晚上，张妈妈上了火车，在河南信阳上的。这是张妈妈第一次坐火车，她有些紧张。她坐在座位上东张西望，透过半开的车窗打量站台上送客的人。有个小伙子长得挺象光耀呢，真的挺象，张妈妈眯起眼睛用劲看。没看够，火车抖一下，吓她一跳。再慌慌张转眼睛去找站台上的小伙子，火车却将他甩在屁股后头了。
坐张妈妈右侧的是位戴眼镜的姑娘，是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学生妹子。学生妹子说：“大妈，我帮您把竹篮放行李架上吧。”
“不，不了，谢谢姑娘了……”张妈妈拒绝了眼镜姑娘的“学雷锋”，反倒将怀里的竹篮抱得更紧。竹篮上覆着崭新的蓝布块，蓝布下躺着张妈妈心爱的咸鸭蛋和棕子，张妈妈时刻担心着它们不翼而飞。
火车南下，南下，这是辆普客列车，逢站就停，慢得象蜗牛。跑了整整一宿，张妈妈不时合上眼皮打几个小磕睡，不敢入睡。篾篮，始终紧紧抱在怀里。
第2日，火车继续跑。
一路上，张妈妈喝的是布包里掏出来的瓶装凉白开水，吃的是布包里掏出来的米饭团子和冷馒头。这些，全是张妈妈早就准备好了的。喝水吃馒头时，张妈妈时不时揭开篾篮上的布块，瞧一瞧里面的宝贝是否溜走。
眼镜姑娘瞧着，挺怪。“大妈，您这是去哪？”
“我去广西看儿子，我儿子叫光耀，我儿子光耀在广西，我儿子光耀长得很高大，肩膀宽，眉心里有颗痣……”人来搭讪，老人兴趣了。话腔子一开，恨不能把所有与儿子有关的东西翻肠子翻肚子全倒出。
“您儿子在广西工作？”
一抹阳光穿过窗玻璃闪进车箱，落满张妈妈左脸颊。张妈妈两眼放光，精神抖擞：“我儿子，嘿嘿，他是解放军。”
张妈妈告诉眼镜姑娘，她儿子光耀当解放军20多年了。张妈妈告诉眼镜姑娘，她儿子光耀立了大功……张妈妈的声音忽高忽低，忽急忽缓。
先是只有眼镜姑娘，接着近旁的乘客全当了虔诚的听众。听着听着，闹哄哄的半截车厢，静静的，只有张妈妈苍老的声音在讲述她儿子光耀的故事。
有人取出水果，递张妈妈。
“大妈，您吃个苹果。”
“大妈，您吃根香蕉。”
“大妈，您吃个红枣吧，我家自种的，甜津津的。”……
有人跑去打开水了，说大妈您喝热开水吧，喝口热开水舒畅些。
有人塞饮料，说大妈您喝橙汁吧。有人说大妈您喝牛奶吧……
张妈妈手忙脚乱拒绝，眼前的茶桌上却一下子就堆得高高。
上午十一点，湖南衡阳。
无数双眼的关注下，张妈妈下火车了，她的手上多出一个塑胶袋。塑胶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好吃好喝的。那是乘客们硬装进去的。这里面，有半包旺旺饼干，是个小丫头片子给的。小丫头5岁，小胖手将饼干举得高高，嘴巴比蜜甜：“奶奶，这是我的饼干，是我送给奶奶的礼物，请奶奶好好吃。”
眼镜姑娘也下火车了，原本，她的车票是去广州。眼镜姑娘给张妈妈买了火车票，那是一张晚上九点多的卧铺票，目的地：广西南宁。
眼镜姑娘将一张小纸条放张妈妈手上，叮嘱：“大妈，这纸条您千万好好保存，碰到难处，就拿出来给穿工作制服的，或者戴眼镜的人看，他们会帮您……”
张妈妈千恩万谢地点头，将纸条揣进胸前的衣兜里，挥手道别。张妈妈没觉察到，眼镜姑娘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悄悄的，擦了好几回眼睛。
第3日，中午时分，张妈妈出现在广西南宁。她按按布包，傻了眼，瘪瘪的——不知何时，有人在布包上划道口子，将卷成团藏在布包角落里的钞票全部偷走了。
惊慌失措的张妈妈呆呆站原地半晌，好不容易忆起一件事。张妈妈将纸条递给一身蓝制服的人看——眼镜姑娘给的纸条果真具有惊人的“魔力”——那人狐疑地瞄一眼张妈妈，立刻将张妈妈领进火车站的一间办公室。
蓝制服盛好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递给张妈妈，冲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康师傅递给张妈妈。随即，开始打电话，一个接一个。“……你们那里有没有开车自驾游的旅客住宿？”“有没有旅客是自己开车去云南的，去贵州的也行？”“……好，留住他们，我马上打的过来。”
从深圳出发，开着一亮白色别克车前往云南丽江旅游的周祺接过蓝制服递给他的纸条，看完，二话没说，将张妈妈请进他的车。
车过广西隆安，车过平果，向来喜欢开着车一路狂奔的周祺在女友的反复提醒下，车速放得很慢，很平稳。
车抵田东，周祺将车停在龙须河边的一家餐馆前，吃午饭。周祺女友笑吟吟地不停将山珍海味夹到张妈妈碗里。张妈妈什么也不会说，只说一句：“姑娘，你人长得真好看。”说了无数遍。另外一句话，是夸周祺的：“你是大好人，大好人！”又说了无数遍。
再启程，穿过田阳，跨百色，车抵达云南富宁。住宿，吃饭。
住在洁净，飘着清香的酒店里，张妈妈又开始讲儿子光耀的故事，重点突出光耀的儿时趣事，逗得周祺女友咯咯咯笑不休。她说：“张妈妈，您儿子真的很聪明，很聪明，还，还能干。”
第4日，清晨，张妈妈终于出现在广西那坡的儿子面前。儿子住的环境不错，干净整洁，鸟语花香，空气清新。陪同张妈妈的，是周祺，还有他年轻美貌的女友。
没下雨，天阴着，一排排松柏树如士兵一样挺立着。
张妈妈揭去篾篮上的布块，将咸鸭蛋一个一个取出来，摆好；将棕子一个一个取出来，摆好。
张妈妈解开布包，取出几件新衣服，取出一双新军鞋，取出……竟然还取出一张泛黄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奖状，那是光耀读小学时获得的奖状。最后，从胸前掏出那张仔细掖怀里的红纸，摊地上，用手反反复复抚摸。纸色暗了，上面的四个烫金的字却依旧光鲜如新。
所有的东西，端端正正摆儿子面前。张妈妈说：“光耀啊，妈妈来看你了。你最爱吃的棕子，还有咸鸭蛋，妈妈全带来了……光耀啊，都怪妈啊，你都走了20多年了，妈妈都没来看过你，妈妈一直在积赚盘缠啊……光耀，是妈错了，妈该早点来，妈能早点来的，这世上好人多，都没忘了你和你的战友们啊。一路上，听说你立了功，听说你为了咱们国家光荣了，都争着抢着帮我……光耀，只要，妈妈明年还活着，妈妈明年还来看你。只要妈妈后年还活着，妈妈后来还来看你……”
张妈妈点燃了千里迢迢带来的冥钱，点燃了香烛。张妈妈用手指点着地上的的棕子、咸蛋清清楚楚地数，1、2、3、4、5、6……没错，一个也没少。咸蛋19个，棕子19个。光耀，你永远19岁啊。
张妈妈颤抖着站起来。她抚摸着冰冷的石头上的字，泪一滴滴，一滴滴落下来。好些字张妈妈不认识，但她认识石头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多年轻，笑得多欢，眉心里那颗痣一点都没变，他在对着不远千里来看望他的妈妈笑着……
周祺和女友，眼前雾蒙蒙的。在模糊的泪眼中，他们一遍遍读着张妈妈轻轻放地上的那张红纸片，上面的四个烫金字有光泽在跳跃，那四个字是“烈属光荣”；他们一遍遍读着墓碑上几行冰冷的，却又热乎乎的字：某某烈士，河南省淮滨人。一九七九一月六日入伍，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一日牺牲，终年19岁，荣立二等功，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员……
这位年轻的英雄，手握钢枪仅仅一个多月，就为国献身。周祺和女友相互对视一眼，忍不住，曲下了身子，深深的，鞠了三个躬。
不远处，矗立着一块高高的纪念碑。碑上，周祺和女友依稀能读到些许字：“……永垂不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