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大娄山深处的江冬梅16岁零3个月第一次出门远行了，去的地方是湖南沅陵。上车下车，下车上车，辗转奔波，一天两夜，江冬梅随着两个男人坐着汽车到达了目的地。
两个男人，一个嘴巴呱啦呱啦说不休，一个始终木脸闭嘴。话多得离谱的男人是个“跑江湖的”，自称专门给男女牵线搭桥——江冬梅后来晓得，“人贩子”的这种自我解释错得没边。他只是个铁打铁的人贩子，吃人不肯吐骨头的人贩子。
人贩子大着嗓门对江冬梅说话，人贩子大着嗓门对江冬梅的爹娘说话：“沅陵好啊，山好水好，美得紧，那里是蒋介石关押张学良的地方咧。”江冬梅和爹娘无动于衷，他们不认识张学良。
人贩子换内容：“沅陵好啊，嫁到那里去的姑娘就象掉进福窝，沅陵人每天吃三顿饭啊。”人贩子掰着手指头数，“早上起床吃一顿，中午吃一顿，晚上睡觉前吃一顿。你们想，那该多好多好……”
江冬梅的弟弟眼红得要哭了，她们家，一天才吃一顿。江冬梅的爹娘高兴了，可他们的眼睛亮几亮后，有些迟疑不决：“听说，沅陵那地方尽出土匪哦，不会欺负我家妮子吧？”人贩子差点把突到嘴唇外的爆牙笑落地了：“那是万恶的旧社会的事，现在是新社会，早没土匪了。”人贩子边说边掏出兜里的钞票在空气里摆了摆。
钱“货”两清，成交。江冬梅的爹娘喜煞了，3000元钞票揣进怀，将三女儿拱手送出了门。
江冬梅很快发现人贩子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除了新婚那天她果真吃了三顿饭外，接下来的日子，每天只吃两顿。上午11点左右吃稀，下午4点左右还是吃稀。黄福喜打着手势将同一句话给妻子江冬梅说了不下5次，江冬梅才依稀明白，“吃稀”就是地瓜煮米饭，盛碗里泡水吃下肚。
亲自去大娄山“买亲”的黄福喜，路上话少，完婚后话也没多几句。黄福喜倒是说了实话，他并非只比江冬梅大10岁，而是大了整整两轮：“我属猪，鼠牛虎兔往下跑一圈，再跑一圈，又到了猪年，你就生出来了。”江冬梅听不明白，但读了一年书的她手指脚趾并用，一数就清楚了，丈夫黄福喜比她提早看见太阳整整24年。
黄福喜还告诉江冬梅，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舅舅的钱，才凑够去大娄山把她带回的钱。黄福喜痛得满脸扭曲，艰难吐出一个数字，惊得江冬梅的心裂成八瓣。“9000块，一共9000块！”
原来，除去1000元作路费，人贩子凭一张胡说八道的嘴，夺去5000元。江冬梅的眼泪叭哒叭哒掉地上了，她不为自己难受，却为爹娘不值，她忆起爹娘得了3000元就笑颠颠的脸。
江冬梅更讨厌丈夫了。原本只觉得黄福喜难看，有些矮，有些黑，有些老，有些罗圈腿，脸皱巴巴的，象晒干的丝瓜瓤，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现在，江冬梅还觉得他笨，比牛还笨，他多掏了几多钱啊，笨到脑门顶了！
江冬梅不跟黄福喜说话。白天，她冷着眼睛看丈夫忙这忙那。
黄福喜是个补锅匠，从今往前推50年，算是很不错的匠作了。现在，却一年到头难得有一回两回有人送不小心捅了漏子的铁锅上门修补。江冬梅的眼睛睁大过一次，那是黄福喜给人缝补煮猪潲水的大铁锅。黄福喜燃起泔炉熔铁水、堵漏、平铁水、抹烟灰、棉布打磨……动作一气呵成，看得江冬梅眼直直。此时此刻，江冬梅的心里浮起一丝一毫波澜，觉得黄福喜有一点点能耐。
地里的猕猴桃熟了，地瓜冒泥了，黄瓜蒂子上的花合拢了……黄福喜在自留地里忙忙碌碌，江冬梅漠不关心。偶尔，黄福喜动嘴吱一声，江冬梅动一下。黄福喜不习惯动嘴，他手忙脚乱汗流浃背时候也少吱声。以前他干活是一个人，现在他干活依旧习惯一个人。只是，有闲没闲，黄福喜老去瞅江冬梅的肚子，他一门心思惦记着妻子的肚子大起来，最好象吹猪尿泡那样呼呼呼三两下就鼓起来。江冬梅看到丈夫的目光投向她的肚子，立刻转身，把冷冰冰的屁股扔给丈夫。
江冬梅一点都不配合黄福喜的“积极行动”。晚上，黄福喜在她身上嗨哧嗨哧气喘如牛，江冬梅四肢僵硬，闭眼，不动，就是不动。实在熬不住，就细细痛出三声四声来。
该来的总会来，江冬梅开始呕吐了。黄福喜满脸红光，仿佛喝了不老还魂汤，一下减去了20个春夏秋冬，他求奶奶告爷爷，在村里乱蹿，一是报喜宣示自己鸿运当头，二是打探生儿育女的注意事项。江冬梅却说，我想我弟弟了。
装了一纸箱猕猴桃，拎着半蛇皮袋地瓜，又往篾篓子里塞了两只跑地鸡，黄福喜送江冬梅回大娄山。这是江冬梅第一次回娘家。江冬梅本来说她愿意和比她更早卖到沅陵作人家老婆的一个家乡姐妹一同回去就行了，黄福喜没同意。黄福喜嘴里不说，心里在嘀咕，他担心江冬梅这一走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黄福喜说：“你肚里有娃娃了，我一颗心哪放得下，晚上要睡不踏实的。”
弟弟见着了，这位江家五个儿女里唯一的男丁，吃着猕猴桃，啃着鸡大腿，眼睛甜得没了缝。这是欢喜的事。不欢喜的事是，江冬梅的爹莫名其妙得了怪病，瘫床上抱着腿哎哟喧天，愣是无法起身走路。娘说，冬梅你弟呀，还读半年书就不读了，只怪你爹这身病一进门，啥都没指望了……
黄福喜不会说安慰话，左手掌盖着右手掌，呆呆站一旁，默默看着一穷二白的江家，看着几张腊黄的脸。江冬梅有好多话要说，可终究啥也没说，只抓着娘的手，抓着爹的手，抓着弟弟的手，没完没了掉泪。
从大娄山回到沅陵，黄福喜看着眼睛红肿的江冬梅，叹口气，嘴唇蠕动好一会，却又迟疑了，没吱一个字眼儿。黄福喜当天却剥了屋前屋后几棵棕树上的老棕皮，放土坪晾晒。之后，开始用搓棕绳索，粗粗的，长长的。末了，还去屠夫那里讨要了新鲜的猪血，将棕索酽酽浆了一通。
江冬梅眼看着丈夫手脚不停忙，没话说。她的心，依旧没回来，留在大娄山深处。
黄福喜出去了一天，傍晚回来，手上抓着棕索外，还抓着一把青翠的矮草。黄福喜说：“这是药草，我们这里的人喊它鹅掌红。”鹅掌红的叶片碧绿碧绿，围着茎团成一圈，叶片有点象鹅掌鸭掌，茎透着绛紫深红的血色。
黄福喜还说，他跟着土家族郎中上山采过药，知道鹅掌红治骨头坏死病最好了。江冬梅的心抖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丈夫。也许，是头一回吧，江冬梅仔仔细细打量丈夫。
黄福喜又说，鹅掌红总是长在难见的地方，还去采一些，一起给你爹送去。江冬梅的心接连抖好几下，呐呐问：“你干嘛对我爹那么好？”
黄福喜没料到有这样的问题出现在自己面前，脖子迟缓地转动，象是在找答案，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我看出来了，你最爱你弟弟。你想你弟弟能读好多书，能走出大山，治好你爹的病，你弟就能够不落下读书了……”
一连数天，黄福喜都去采鹅掌红，早出晚归。有时，手上抓着一棵两棵，有时空手而归。
有人寻上门来：“福喜，听说你采到鹅掌红，卖我好不好？”出价节节看涨，竟然涨到好几百，硬要把黄福喜采回家的所有鹅掌红一网打尽。江冬梅有点傻呆了，她没听说过几棵草能卖那么多钱，她怔怔地看着丈夫，有点担心，又有些期待。
黄福喜不停扭脖子：“不卖，给我丈人治病的咧……”
晚上，江冬梅的嘴对着黄福喜的耳吹气：“邻居都在骂你蠢，说我只是你买回来的堂客，何苦把我的阿爹也当你的爹……”
黄福喜：“爱骂就骂呗。”停顿一下，再说，“我不想看你哭，不想看到你眼睛红红的，我想看你笑。你爹腿好了，你就会笑。”
黄福喜的家里有部旧电视，舅舅送的，每回看一会儿，屏幕上的图像会上上下下跳动。电视里，男女间经常讲情话的，江冬梅觉得，丈夫这话是跑遍天下打着灯笼再也找不着的最甜情话。江冬梅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搂住了黄福喜的脖子，再笨笨拙拙将自己的嘴往他丝瓜瓤一样的脸蹭过去，蹭过去。
隔一日，黄福喜回家，腿一瘸一拐。左腿脚踝划开好长一条口子，嚼碎的草药缚在上面，却还有血珠子还在慢慢渗。江冬梅的胸拧成一团麻，慌得很，腿直打哆嗦，仿佛那痛是落在自己身上。
江冬梅终于明白采鹅掌红是要命的活了。
悬崖峭壁上有一线瀑布，黄福喜沿着瀑布边缘攀援而上。岩面因常年累月挂着水，绿苔满布，又湿又滑，黄福喜象只壁虎贴紧岩石往上挪。上到崖顶，左顾右盼仔细搜索，找到鹅掌红（更多时候会落空），连根带须揪出，掖进兜里，再准备下山。上山容易下山难，若没棕索，恐怕只能望崖兴叹——先将粗壮的棕索挽山顶树干或石头上，棕索两个头捆紧腰间，再贴着岩石象只壁虎溜下来。下得山，解开腰间的绳索，松开一头，将绳抽回……
黄福喜说：鹅掌红都长在水边边，山下溪涧边偶尔会看到，山腰也有，但药性最好的鹅掌红是山顶的。苗家老郎中也讲，土家老郎中也讲，峭壁上的鹅掌红才值钱，因为它们命长，年岁老。
黄福喜说：采悬崖峭壁上的鹅掌红，原本至少也得两个人一起合作才行。一个人上山下山，没个照护，一不留神就摔下山了。
黄福喜说：……
真是奇怪，黄福喜的话忽然多了起来。说话时，脸上的表情神采飞扬。
半天的光阴，江冬梅都仰着头站崖下看丈夫进行“采药表演”，早吓得尖叫了好多声，现在安静了。江冬梅将自己的左手伸出去，让丈夫握在他宽大的手掌中。江冬梅又将自己的右手送出去，牵住丈夫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肚皮上轻轻摩挲：“你快摸摸，娃正踢我。”江冬梅的脸，跟鹅掌红的根茎一个样，透红透红，泛着光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