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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城里的月光
作者:蔡成  发布日期:2011-08-03 02:00:00  浏览次数: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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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首,楼顶有人在吹口哨。有一搭,没一搭,不成调。李燕仰脖子,想找吹口哨的人。
人没见着,看见了天上的一轮明月,亮晃晃的。广州也有这么好的月亮啊,以前咋没注意。李燕脑海忽然溜出个念头来,脚步乱了几乱,干脆止步,脑门保持朝天姿势数秒。双目微合,在心里,李燕悄悄许下一个愿。
继续走。路边的行道树是小叶榕,一些根须从枝条冒出来,下垂,入地,仿佛新树干。树叶密密匝匝挤得紧,顶在树的头上,远远瞅,不是树冠,是一团墨黑。
李燕生出些玩心来了,想在地上找月光,再用脚去踩。她失望了。地上没月光,只有阴影,还有白惨惨灯光。城里的月光是稀罕物,除了那些住在高高在上的楼层的人,才能站阳台一伸手,就能握一把珍贵的月光。像李燕,住城中村的角落里,哪天有幸捕捉几片高楼夹缝漏下的月光,肯定是支离破碎不成气候的二手月光。
不太远的珠江新城灯火辉煌,若有若无的音乐飘过来。有人在街头跳舞么?再远点,同样灯火辉煌的地方,那是天河城,是中信大厦。眼前最暗的,就是自己的家门口了,广州石牌村。
孔家成果真在刘胖子的杂货店门前坐。有人瞧见李燕了,喊:“胖子,你老婆视察工作来啦。”孔家成的眼睛从电视屏幕上拧过来,好多人的眼睛从电视屏幕上拧过来,看李燕。
孔家成其实比刘胖子瘦,却没人喊刘胖子为胖子——唯一例外,李燕始终“刘胖子”、“胖子刘”叫不停——大家都把“刘一刀”作了刘胖子的外号。刘胖子挨过人家一刀。刘胖子说,一刀,扎扎实实的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不知有人相信刘胖子的话不,反正,李燕不信。
孔家成说:“你怎么来啦?”一二三四五,共五个字,字里没安插一点点表情。
李燕没说话,笑凝固在脸上。她是笑给孔家成看的,顺便,也分一点点笑给盯着电视看的其他人。大家都紧盯电视,也忙里偷闲瞅一把李燕。李燕的皮肤一点都不白,但她脸型好看,身材好看。李燕会穿衣服,不贵的几块布(当然也不格外便宜),把身子裹得不显山不露水,偏偏让看客浮想联翩。
李燕掏手机瞄一眼。7点22分,还差8分钟。
赵本山说得好,“脑袋大,脖子粗,不是老板是伙夫。”孔家成果然是个伙夫。他承包了一家酒楼的厨房,请了八个人,三个大厨,三个帮厨,两个杂工帮他“打工”。孔家成偶尔会亲自上阵炸油锅,再炒几味菜,大多时则当甩手老板,日常工作变成买香港六合彩,专攻“特码”。
和孔家成一样,放着中国福利彩票和体育彩票不搭理,却潜心私彩,积极花钱在香港六合彩上的人多得离谱。现在,坐刘胖子杂货店门前看电视的人,全是“特码迷”。六合彩的最后一个中奖号码,被称作“特码”。如花钱蒙中特码,奖金据说有40倍,这是私彩市场自定的江湖规矩。
杂货店是刘胖子亮给外人看的招牌,他真正的身份是六合彩庄家。刘胖子暗地里装了卫星天线,电视可直接收播香港电视节目,其中包括7点30分的香港六合彩摇奖直播。
有个人撞运了,刘一刀爽快地给了那人400元。这个在合共6个人的乡下自发组织的建筑队里挑灰浆桶的老头,买了10元钱特码。老头眉开眼笑地奖励了自己一罐口乐。其余的人,骂骂咧咧的站起,离去。有人粗粗吼了句:“他娘的,老子花了快5000块钱了,还没撞过一次狗屎运。”有个人揣翻了屁股地下的凳子,嘴里骂了什么,听不清。孔家成没动静,脸上却藏不住失望。再见,630元。这回,他信心十足“攻击”三个数字,每个数字掏210元下注,全没影了。
回家吃饭。菜很丰盛,清蒸河虾、回锅肉、凉拌三丝、酸菜炒猪肚……孔家成扫一眼桌面,看一眼李燕。李燕听懂孔家成眼里的话了,解释道:“有喜事,所以要庆祝一下。”她用筷子钳了好几个虾放孔家成的碗里,眉眼里挤满的尽是欢喜。
“喜事?你中啦?”孔家成奇怪,李燕从不买六合彩的。难道她在别的庄家那里下注啦?李燕歪着脑袋,好得意:“不是。其它的喜,你猜。”忍不住,不让猜,自己赶紧说出来,“我有了。”
“什么有了?”虾的味道不错,李燕的厨艺有进步。孔家成是大厨,但在家从不做饭。孔家成说,客家女都是贤妻良母,理应包揽家里的一切家务。李燕是粤北梅州人,客家。
李燕站起,摸自己的肚子。“医生说,我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她绕过半个桌子,走孔家成身后,曲身,抱住孔家成的脖子,摇啊摇,撒娇:“老公,我们结婚吧。”
孔家成没放下筷子,他将一只虾送进了嘴里,吐出虾皮。开始嚼。另一只手,抬起,拨开李燕的手臂,冷冰冰说:“明天我帮你找个地方,把孩子拿掉。”李燕尖叫,话里有哭音:“什么嘛,老公?”
孔家成说:“生下孩子,谁养?你养?”停顿片刻,又消灭了一只虾,还夹了一箸炒猪肚塞嘴里。,他说,“这猪肚炒老了一点,你应当用猛火翻炒一下,马上放酸菜。”嘴巴咀嚼几下,又说,“你想我坐牢吗?我和你结婚就会犯重婚罪,要坐牢。我有老婆,在老家,我有俩孩子了。”
李燕盯着孔家成的后脑勺。半晌,一动不动,突然清醒过来,双手胡乱拍打,巴掌落在孔家成的头上、肩上,嘴里呼啸出尖利哭叫:“你这个骗子,你说你没谈过恋爱,你说你只爱我一个人……”
孔家成站起,转身,捞过李燕的手,随便一拉扯,就将她扔翻在地。孔家成骑到李燕身上,挥拳头:“他妈的,你敢打我,你敢骂我!我叫你动手,我叫你动嘴……”李燕的嘴角先流出血,接着鼻孔也蹿出血。她的眼睛被泪水填满,什么也看不见,双手只好在空中瞎使劲。好多回,什么也没抓到,除了空气。有几回,手终于落到实处,却招来孔家成更狠的拳头。很快,李燕没力气挥舞手臂了,连张嘴骂人的声音都愈来愈低。她只剩下哭泣了。
孔家成终于累了,他坐回桌旁继续吃饭。张嘴吃下一只虾,或者是一片回锅肉后,他用筷尖点着仍趴墙角的李燕说:“我警告你,你明天不老老实实去把孩子搞掉,看我怎么收拾你!”
孔家成吃完了,按部就班地洗澡,上床。飞快的,睡房响起呼噜声。
李燕从地上爬起,手撑着墙,头晕,身子摇了几摇,好一阵才站稳。桌上一片狼藉,红红的虾皮堆成小山。没有一只虾还停在菜盆里,猪肚倒余有两片没吃掉,一片落地上,另一片也躺地上……李燕不饿,她挣扎着将自己全部的身体放进沙发,眼看着满桌残局,耳朵里听着呼噜声。她的下巴斜在胸前第一颗扣子上,不动。
这个杂种!大骗子!李燕逐渐从麻木中复苏,首先是脑子开始动,接着是手和脚动了。她站起,一步一步,可以说,是挪,也可以说,是步伐坚定,走向厨房。待转身,她的手上多了一把刀。菜刀。
孔家成双腿叉开,以一个“大”字形式霸占了整张床。他的鼾声平稳沉静,一如既往。李燕举手,迟疑须臾——她在掂量力度和方位,然后菜刀向下猛一沉。刀毫无阻碍地贯通孔家成的脖子。李燕有些恍恍惚惚,切脖子,一刀两断,怎么和切一个白萝卜和一棵黄牙白没什么两样?
一步到位的成功让李燕子有些兴奋,她忘记了痛恨,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中。然而,接下来,李燕有些为难,她猜不透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应当如何开展。
想了好久,李燕的脑海仍处于空空如也状态中。她决定去厨房洗手,手上的血粘粘的,不好受,忽然,她无声的笑了。她想起南京大学的那个女学生了。
孔家成夸奖:“这个杀手有创意。”他把手上的报纸扔给李燕看。入学刚百日的女大学生被杀害,尸体肢解成1000余片,流落在南京城里的各个角落,其中大部分事先被熬煮过。
李燕拉上窗帘,关上窗户。她朝高压锅里的头颅吐了口唾沫,一字一顿念句子:“孔—家—成,你—这—个—王—八—蛋,大—骗—子,看—你—还—敢—打—我!”
很快,屋子里飘荡着肉香。李燕用劲吸鼻子,许多香气一路飞奔,钻到肺里胃里去了,钻进她的骨头里去了。这些浓郁的肉香是剂良药,让李燕全身上下的疼痛一扫而光。
李燕把肉汤全倒进厕所,摁水喉,汤和肉末星子就飞流直下,和臭烘烘的粪便为伍去了。
第二锅,是手掌脚掌,还有两腿间的那根肉。切手掌脚掌,费了不少功夫,李燕有些恼火,以至于她挥刀剁下孔家成的命根子后,很生气地故意横一刀竖一刀,另外花了些功夫将这截曾经威风凛凛而今软弱可笑的家伙变成了萝卜丁。煮一半,李燕想起什么,重新打开锅,捞出萝卜丁,装入一个塑料袋,脸上带着甜蜜的笑,自己对自己说:“明天拿去喂野狗。”
屋子里又香气扑鼻了。李燕坐在香气缭绕的屋子里,开始打电话。“梅香,我想来你那睡几晚。”
凌晨1点多了,刘梅香的眼睛都没睁开,她捏着话筒,迷迷糊糊问:“你谁啊?”“李燕。”
刘梅香:“燕子,你又和老公吵架了吗?”李燕咬牙切齿:“这个骗子,我把他杀了。”
拎着大包,李燕跨出出租屋没走几步,有人从身后冲过来,只一下,就反剪她的双手,将她狠狠摔地上。有条腿,压李燕背上。李燕想起身上的旧伤了,她哎哟喧天,气急败坏骂起来:“谁啊,神经病啊,你,你把我弄疼啦。”待回头看那人头上的帽子,她惊讶地张大嘴。
警察不跟李燕客气,三下五除二给她上了手铐,将她拎上警车。驾驶室坐着个人,她转个头来,透过铁丝网,直勾勾看李燕。她是刘梅香。
刘梅香说:“燕子,对不起,我报警了……燕子,你怎么那么傻啊,杀人是要偿命的啊。”李燕笑起来了,眼里滚出一些泪。她说:“我没杀人。”
警察撞开门,猪一样沉睡着的孔家宝闻声惊慌失措地翻身坐起,两眼茫然地看着警察。很快,他跳下床,想逃跑。他以为自己常年累月买非法私彩的事有人告发了。
李燕当真没杀人。
李燕用无比的仇恨,静悄悄的,在脑子里编剧、导演、出演了一部精彩的恐怖电影,将杀千刀的孔家成干脆利落地砍掉脑袋,并分批塞进高压锅熬成了香喷喷的骨头汤。
医生对警察摇了摇头。几个警察,面面相觑。医生笑了,说:“她真的很正常,没有丝毫精神病症状。”继而,他多解释了几句,“世界上有许多人,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脑子里将一件凶残或英勇的事完美无缺地完成,一点瑕疵一点遗憾也不落下。但现实中,他们没这个贼心和贼胆。而且,他们即便有太多的仇恨,也不会真正杀人放火,因为他们有足够的理智,他们也许会用臆想的方式来部署具体的行动,在脑海里消灭一个人,以此舒缓紧张和驱除仇恨……”
李燕主动向警察承认,有几次她都想杀了孔家成这个狗日的。有次,孔家成暴打她的脑袋,使得她的左耳响了好些天,什么都听不到。那次,李燕也干脆利落地用刀子结果了他的狗命,但没这次毁尸灭迹这般彻底。
李燕走出公安局,拎着她的包在一处十字路口站了好久。她在寻思双脚的最佳去向在哪。回自己的出租屋,肯定不行了。去刘梅香那里,不妥。最后,她走进了一家“十元店”。
单床一宿十元的小旅店。屋里,3个两层铁架床铺,很乱。有股怪怪的气味,熟悉又陌生。晚上,另外几个床铺的“主人”回来了,其中一位,带着男人。她和他睡在李燕的下铺。
床铺开始乱抖的时候,李燕忽然忆起白天闻到的怪味。她恼怒地下床,跨出屋子。战斗着的男女把李燕当成空气,她却无法把自己当空气。她将床铺的呻吟声扔在脑后,去门前游逛。
李燕掏出手机,颠三倒四看了几遍存在里面的号码。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她说:“刘宇航,我明天回六丈,这次我回六丈,再也不出来打工了。刘宇航,你会来接我吗?”
电话那头,刘宇航惊喜地喊:“接,肯定!燕子,你真的要飞回六丈了?以后真的再也不离开六丈了吗?”
刘宇航是李燕的高中同学。如果,刘宇航的腿不被摩托车压断,他没准会考上大学,离开六丈离开梅州,去外面打创一片新天地。他的学习原本多好。如果,刘宇航不成为瘸子,没准李燕早嫁给他了。她和他原本多亲近。哎,世事总难料,谁能准确无误地事先描绘自己的命运足迹呢。
李燕对准话筒,悠悠叹气。“宇航,我的肚子里怀了别人的孩子,你还会来接我吗?”没等刘宇航回答,李燕飞快挂了电话。尔后,关机,取出小小的手机储值卡,用劲一扔。储值卡在空中快速完成一系列腾飞动作,转眼就落入黑暗里去了。
下午三点,火车抵达梅州。李燕在城里乱逛,一直等到天色已晚,才包了一辆的士回六丈。李燕暗想,这样,心就不用慌了。当的士到达六丈的破败巴士停靠处时,她终究忍不住转动脑袋,四处看。果然,什么人也没看到。乡下的夜晚总是很长很深,才七八点钟,农具和农人已次第陷入沉寂。
幸而天上有月亮。月光无遮无挡地倾泻下来,落满李燕一身。多好的月光啊。夏天快到了吧,几只青蛙在田里东一声,西一声,叫得挺响亮。前面,是风雨桥,一座据说有三四百年历史的石头曲拱桥。过了风雨桥,右拐,走50米,就能看到自己的家的篱笆墙了。
桥头,忽然竖起一团黑影。李燕吓一跳,本能地用手护住自己的肚子。黑影说话了:“燕子,是你吗?”黑影朝李燕走来,走两步,黑影的手上突然射出一束光。手电筒。手电的光束直奔李燕脚尖前的路面。李燕眼前的路就明亮起来了,连深浅高低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抬头,借着月光,看到黑影离她越来越近。看不清黑影的脸,黑影的左肩在月色朦胧里很清晰地一高一低起伏。
李燕暂停脚步,立定,不再往前走。月亮四周好像有一圈隐隐约约的月晕,蛋黄色,浅浅的。明天,肯定是个响晴天,该会很热很热吧。这回,李燕没对着明月许愿,她只是努力撑着眼皮看远方。她的眼睛热热的,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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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红2014-11-20发表
敢问蔡成先生是否已经加入新州作协?其实加不加入作协也没有关系。安红斗个机灵给主持人田地和谭毅提议,下一个研讨会的对象就瞄准蔡成吧!
安红2014-11-20发表
敢问蔡成先生是否已经加入新州作协?其实加不加入作协也没有关系。安红斗个机灵给主持人田地和谭毅提议,下一个研讨会的对象就瞄准蔡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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