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年底，母亲在电话里说，村里死了10个人。我们村，中国湖南省益阳市一个名叫金盆桥的村落。
有两个，昨夜吃饱喝足，上床睡觉，第二天连早饭也省了。揭开蚊帐去看，已经走了，脸上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这两个人，一个早过了70岁，另一个刚及花甲，在村里皆享“老人”之名。
母亲感慨道，他们是老死的，无病无痛，死得好啊。活到一把年纪，够本了，在无病无痛中，脸上带着笑静悄悄离开人世，在我们村，是死的最高境界，可遇不可求。
有个人，比我年轻3岁，男。入夜，去邻居家和人打了几手牌，也许是“斗地主”，说困了，回家睡觉去。第二天，没再起床。奇怪的是，他的父亲，也是33岁时，偷偷死在床上。更奇怪的是，2个月后，他的弟弟，上房理瓦，从梯子上摔下来，当场气绝。乡下的架子梯啊，顶多3米高，儿时我和他们兄弟常常表演从梯子上“飞”下来的特技。更更奇怪的是，兄弟俩的爷爷，4个月后也追随孙子默默地离开人世——这个老人，就是上文那个70余岁的老人。
这个老人，先后眼睁睁看到儿子、妻子、孙子早逝，终歇下了心中的一口气。他一辈子不曾过轻松日子，他的死，倒显得很散淡，随意。
一个家，花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光，就这么烟消云散了。村人都唏嘘不已，问，为何死神总是奔跑在指向同一个家庭的老路上呢？谁也不晓得答案。这个世上，奇妙的事情从没消亡过。
有人自杀了，原因不明，悬颈。死后两日才被人发现，因为他选择了一处茂密山林里的一棵歪脖子油茶树，舌头伸出来好长，眼睛暴突。
悬挂过一个人的灵魂的树，村人是绝不会再在其上动刀子动锯子的，随它长吧，爱长多高就长多高，爱活多久就活多久。这样，逝者的生命借助一棵树，得以延续长远。这样的树，在我们村，一共怕有五六棵了吧。我们村，喝农药是自杀者采取的最常见方式，但喝药者往往被救活，还需遭受用大粪或洗衣粉灌肠的痛楚，此种方式渐渐为人所弃。悬颈成了怀必死之心者选取的最佳方式。
母亲说，没什么来由，他家不久前还建了新楼房，有啥天大的事想不开呢。是啊，天坍塌下来还有姚明那样的高个子顶着，可为何总有好端端的人把舒坦日子全扔了，摆出活得不耐烦的架势把自己硬往奈何桥上赶！2008年这名自杀者，他女儿是我小学同窗，长得不错。她的孩子，该读小学了吧。
3个病死的。一个是癌症；一个感冒了，吃药后身体好转，隔天却死了——小小的感冒竟能致人于死地，看来小病小症亦不可不当回事；另一个疯死的。
淹死一个孩子。父母出远门去打工，孩子留守家中，爷爷奶奶负责看管，百密一疏，孩子掉进人家建房子后废弃的石灰池里。池水很浅很浅，但照样取人头颅，这是村人事先没想到的。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村人赶紧用土填没了任何有可能导致意外死亡的隐患。
一人死于车祸。每年，我们村都有人死于车祸，这个纪录多年来始终没破。2009年，会是谁呢，我母亲在电话里忧心忡忡。
母亲在咳嗽，她被嗓门眼里的难受噎住了。一个被我呼为外公的沾亲带故的亲戚也在2008年去了天堂。据说他曾对年幼时的母亲很好，那时我的母亲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外公病重多年，几回回为人所断言，再也过不了半个月，可他一直顽强挺住阴阳二鬼的召唤。近些年烤旱烟，赚了些钱，2008年出资建了座土地庙，供奉土地神，想延年益寿，偏不如愿。人之将死，连菩萨都拿你没办法啊。
整个村，没打架斗殴致死的，没被法办枪决的，值得庆幸。母亲是奔70的人了，村里的死亡事件是她心中最为关切的第一等大事。感慨，唏嘘，叹息，难受，是母亲盘点2008年村里所有死亡人物时的心情。
我当然不能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八个字去劝慰母亲，使她高兴。跟着感慨唏嘘一阵，我问：“村里今年有人生孩子没？”
有，12个。母亲颇有些激动，兴致勃勃说，周屠夫的儿媳妇大前天生了龙凤胎，明天上午我准备拎40个土鸡蛋去，去看看母子仨。
啊呀，挺好，几声新生儿的响亮啼哭，瞬间就驱散了死亡带来的沉重。好多年来，死神一直跟希望之神疯狂在我们村抢地盘，2008年，前者再一次败北了。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