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在他的《故事》里说故事。有年圣诞，朋友某，非中国人，给他邮寄汪亚尘的《鳜鱼图》彩照。附信说：“这是纽约画商朋友的藏品，我花200美金买下。汪教授画的都是快乐的鱼。告诉我，中国画里的鱼都那么快乐吗？”
董桥没回答，只慨叹，“但愿都是。”
鱼快乐吗？
庄子站水边，自己思索，又与人讨论，最后没结论。谁知道鱼究竟乐还是不乐？
乐与不乐其实是赏鱼的人，与鱼无关。画鱼的人，倒总是在乐。
见过“鱼戏图”之类的图无数。古有八大山人、虚谷，今有吴作人、张大千等名人的大作，向着“大家”奋勇前进的暂时无名之辈作的“鱼乐图”，则更是一不留神就能撞上。依稀记得，仿佛，每一尾鱼都摇头晃脑摆尾，嬉戏于水间，活泼泼兮，灵动动兮，无一不让人心生愉悦。
鱼一生都在奔波吧，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为了“传宗接代”生产亿万子孙后代。当它们停下脚步的那一时刻，生命立马嘎然而止。但，他们难道没有片刻休憩的时候？某月某日的某一时刻，停滞于水中，凝然不动，视身边水的波光粼动于不顾，睁着眼睛目视前方。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顾了，一动不动，让世界暂停三秒。
以上是我的瞎思量。可我真的很想一厢情愿地坚信，鱼的世界，当有这么一个庄严的时刻。它们，定曾暂歇脚步，给自己的生命一个喘息的机会，哪怕一秒两秒。
佛门有个著名的公案，说，风中的旗帜在飘忽不止。三流和尚说，是旗在动。二流和尚说，不是旗在动，是风不止。一流和尚说，非旗动，亦非风动，是人的心在动。
这个一流和尚是超一流的和尚，他的名字叫惠能。一个砍柴出生的人，就此登上历史的舞台。他不识字，却坐了禅宗的头把交椅。
仿此类推，水世界的鱼欢欣雀跃自由游弋，其实非鱼乐，亦非水乐，是人在乐。
我在中国时，常养金鱼。曾有一尾小金鱼，不是常见的水泡，好像是珍珠，一个眼睛忽受伤了，肿得好大。金鱼眼睛本来是肿的，这尾金鱼的左眼却尤其重点突出，分明与右眼太不成比例。左右对称的画不美，左右对称的字也不好看，左右不对称的鱼却真的令人难受。
金鱼的左眼后来就掉了。空洞洞的左眼眶，醒目啊。我母亲心疼，说，这鱼快不行了。把别的鱼赶一边，给它额外多喂吃的。邻居家的小男孩来玩，惊喜地叫喊：“呀，这只鱼是独眼龙。”
鱼后来死了，不知是病死的，还是胀死的。母亲把它葬在花园的一颗辣椒苗下。那株辣椒，结的果好密。
鱼该是有忧伤的，有痛苦的，人没看到。
今天冒雨去悉尼的Tayonga zoo，居然见到中国的锦鲤。雨下得很密集那阵，我和小女朵而躲一个小亭里，吃水果吃酸奶吃饼干。亭子间有一道墙，玻璃的，透明的玻璃那边是好多锦鲤在漫不经心地游动。
忽起童心，扔了饼干屑进去，看鱼陡然云集，抢食。有三只鸭子，也想凑热闹，蹿过来欲分一杯羹。朵而咯咯直乐，在透明的玻璃幕墙这边，小手指在玻璃上游动，指着她相中的锦鲤说它们的吃相可乐极了。
我把手探入水中。当然不是想捞起一条鱼回家。如果能捞起一把快乐回家的话，我很愿意。
水有些寒。想起，5月底，南半球的冬天快到了。手触及水面的那一瞬，有条鱼，倏忽一下子，从我手边溜走了。在略生寒意的水里，鱼的动作依旧欢快，灵动。这条鱼，我猜，一定比汪亚辰笔下的鱼更快乐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