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前班女生记事
有過一個奇妙的夜晚,我躺在天宇下,仰望星空。那個晚上,我同父親一起在後院的蹦蹦床上鋪上了毛毯,放上枕頭,又捧來一床大被子——父親說,今夜,我們要守著,“看地球的陰影追趕月亮”。天上是一輪金黃的圓月、難辨的雲層,寧靜而優美,這景像仿佛飄進了心裡；聽覺也特別靈敏,四下草叢裡細小的聲音,此起彼伏。難道今夜,有無數雙細小的眼睛象我一樣也在守望天宇﹖生命如此相通,夜晚的靜寂那樣和諧,歡娛與激動如同白晝;我反倒安靜下來,專注地傾聽宇宙。
父親說,人同宇宙相比,微如塵埃,人的思想卻能探索宇宙深处。所以,應該珍惜生命,為思想自豪,它使生命更添一層無可替代的光彩。我是個聰明的孩子,我早已體會到“思索”的美麗,她使我早早地成為一個獨立的生命。
夜晚,敞開的空間真冷,鼻子尖都涼了,父親把我肩頭的被子捂實,只讓露出一張小臉。他說,看完就回到大屋頂下,只要不睡著就沒事。我毫無睡意。
以前也坐過汽車、火車,長途旅行,車窗外,有地上的陰影奇妙地掠過起伏的丘陵、平坦的草場,象是去追逐天上的雲彩。然而,今夜是地球的影子去追逐月亮,難道它們想去同一個地方﹖父親淡淡地說,在浩瀚的星空,相遇實在困難，它們只是想牽牽手——用的是古老而罕見的方式。
今夜，我要耐心守住，看地球遮住月亮。
我說，爹地，講個故事吧,“月亮”的故事。
聽見父親清了清嗓子,一個熟悉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起。天上的那輪圓月,熟悉而又陌生,，象是靜靜漂浮進了夢裡…
很久很久以前,有這麼一個部落,那裡的人們活躍在山林和草原,他們打獵、捕魚,飼養牲畜,他們播種五谷、種植瓜果蔬菜,生存從來不易,卻懂得互相尊重和關愛。人們常敬畏地仰望上蒼,虔誠地送去他們的祈求。他們崇拜“月亮”,他們相信“月神”是位善良好心的女神。每當月圓之夜,人們就在河邊的草地上燃起篝火,黑夜拉近了距離, 月亮更近,心靈也更親密無間。散怖在四周的林木仿彿也探頭聚攏了來。人們忘情地歌舞,斜斜的火苗隨風送去光的觸角,靈動地描出周圍沉沉林莽；篝火上烤著的獸肉，散發出薰鼻的肉香。興奮的小伙子蹦起老高,陡升的巨影便躍上樹冠；姑娘亮起甜潤的嗓子,夜空裡落下的露珠也透出甘甜。這夜,部落裡會齊心推舉出一位勇敢的獵手,同一位他心儀的姑娘成親。人們莊嚴地贊頌月亮,歌聲裡滿溢著祈求,為著部落的平安和人丁興旺。
也是一個“月圓”之夜,歡快的人群裡,突然出現了一位不同尋常的姑娘,她滿身浴著銀色的月光,眼睛象星星一樣亮。她真是一位絕世美麗的公主；在稀疏的樹叢中來去的鹿兒,駐足下來向它凝望﹔林間的松雞﹑鵪鶉﹐鳴叫著﹐一個比一個想飛得更高。她將一種歡愉注入每一雙注視她的瞳仁。看啊，那舒展的長袖，曼妙時尤如花團中翻飛的蝴蝶，飛進人的眼裡、飛進了人的夢鄉；她的輕靈腳步,迅捷時又如林間晨光中奔跑的美麗麋鹿,使獵手陽剛的心一時舒展,一時又纏繞起溫馨的和聲。人們驚異地互相詢問,這位姑娘從哪裡來,她是誰﹖凝視著她,便有一種恬淡的寧靜滲入心坎,又在心裡激起語言。
姑娘說,她從月宮來,她叫“嫦娥”。人們驚倒了,馬上醒悟過來,這真是天大的喜事,部落裡騰起一片歡呼。嫦娥眼到之處,全是隱在篝火光影裡的興奮笑臉。她告訴圍攏來的人們,貪心的人愛“水中撈月”,她卻更愛充滿人氣的土地,她關愛這個部落裡善良的人們,就象她關愛自己。她坦陳心胸,再不想迴避天地宇宙間、任何生命都要自然面對的簡單叩問﹕“你何以為生﹖”她願意同他們一起同甘共苦。
村民們莊重地推舉出部落裡勇敢善良的獵手羿，今夜他將成為嫦娥的丈夫。嫦娥知道，羿能從清澈的深潭裡捕捉肥美的魚、羿能在林間捕捉最難征服的野獸，羿能射下高高雲層裡掠過的猛禽,守護住部落的幼畜。羿當眾折箭發出錚錚誓言,他說,這輩子他掙不來一個“月亮金幣”,但能拉動射日的弓箭,也能在深潭裡捕捉巨蟒,他堅信自己能贏得嫦娥的愛情。嫦娥羞紅了臉龐，卻難掩心中的欣喜。
部落興旺了,象南飛的雁群有了浩蕩的天風推送，象雪峰的融融雪水,流過歲月侵蝕的溝溝壑壑,深入平原,沒入地表,使每一塊粗糙的小石頭﹑每一顆細微的沙粒﹑每一根小草﹑每一個生命都感受到一種細微而堅定﹑剛強又柔軟的臂膀的擁抱。人說，這就是幸運、這就是“愛”。
嫦娥不僅能歌善舞，還能剪裁縫補加接生，她關注著部落每一個嬰兒的誕生與成長,一再地說,因為是他(她)們維系著部落的未來。她贏得了部落裡每一位母親的心。嫦娥的到來,也影響了整個部落的“飲食文化”。她能烤出噴香的蘋果餡餅，用獸肉做出香腸，遠近都出了名。她又成了部落裡的文化教員（相當現在的中學語文老師）,她說,學習吧,要能說會寫,文字能記錄思想,又能使話語永恆。當嫦娥講起月亮上的故事，總能迷住整個部落，就象部落的老人也讓她聽得入迷一樣。有一次，嫦娥說，她給玉兔“解文說字”，討論起“狡兔三窟”這句成語。玉兔咬文嚼字，很不高興其中的“穩定寓意”。它說，若大的月球，縱目遠望也就孤零零一只玉兔，它的喜歡挖洞，純然出于健身自娛的考量，“狡”字談不上，改成“一兔三窟”才文理相通。嫦娥聽出了它的心聲，便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撫摸著玉兔聳動的雙耳，看進它的眼睛說，“单兔不成窟”原是地球上的常识，若有機會，一定去那里抱回只雌兔同你般配，免得你丢掉了兔类的常识。你也該成家立業了，真不该孤身。誰知話音剛落，玉兔大驚失色，三瓣嘴顫得象旋風中抖動的葉片，玉兔陡地壓低聲音，說，公主仁慈，允它能隨性有個美兔相伴，它自知繁殖力特強，特能“舒展”，不出三載，能預見到兔群嘯聚月球，到處象是千瘡百孔，公主仁心仁聞，可吳剛雖面善，殺伐心重不會寬容。到處見群兔兒打洞，自找樂趣，惹惱了他，一柄大斧在他手，丟下桂花樹不砍了，反說“兔洞”危及桂花樹的根系安全，鐵了心要果斷“清場”，老少兔兒不問全活劈了，連個夭折的名單都不會留﹗玉兔越想越心驚，它雙眼滴淚一迭聲哀告，求嫦娥千萬不要做這種象是“燈花結彩”的事、卻讓它在劫難逃，那時，廣寒宮裡也找不到它兔子的藏身之處啊!嫦娥瞥一眼不遠處的吳剛,一時語塞。
一剎時,圍著嫦娥聽講的一眾老少，活脫脫看到那只玉兔捶胸頓足,悲哀得差點背過氣去的滑稽神態,便對著繪聲繪色的嫦娥哈哈笑起來。
羿在人群中,也愛慕地看著妻子,心裡卻陡然擔懮起來,他想到如果有一天,嫦娥要回月亮看看,他該怎樣幫助嫦娥飛天呢﹖別人不知道,他可是有數了啊﹗一次，倆人在森林裡漫游,他透過葉叢一箭射中天上一只大雕,大雕跌落在大樹冠,搖也搖不下來,他原以為妻子“飛天”輕而易舉,卻發現她連這樹的半截都爬不上。嫦娥說,她食了人間煙火,自然就會“進化”。羿不願意讓妻子感覺到自己的不安,所以,每當月亮升起，他只在心裡默默地禱告，祈求神靈指點。
一天夜裡,羿作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在追一只兔子,兔子忽然直立起來,兩耳放倒,端著兩只前腿面對他開口說話,假如獵人不射殺它,它就一定能滿足他一個心願。於是獵人放下弓箭,說出了一直以來藏在心中的願望,他要有建造一副天梯的本領,到時能送嫦娥回趟娘家。兔子一聽,直拍胸脯,說我這就給你5顆“Magic beans”,它就是你要的天梯、也是——我的食糧——它頓一頓繼續說道,但要記住,一、要在月圓的前一夜種下,二、千萬要記得提醒我主子帶只年輕雌兔回月宮﹗兔子瞥見羿眼裡頓生的驚疑神情,曉得獵人認出了自己,三瓣嘴裂開狡詰一笑,兩顆大牙一露,就不見了,草叢邊它原來站的地方,倒分明地留下了5顆“Magic beans”閃著光彩。第二天,獵人來到夢中出現的那棵樹下,那草叢前,果然找到了“Five Magic beans”。……
說到這裡，靜夜裡的那個聲音嘎然而止，我等著，父親卻停住了，不再說下去，卻扭轉頭看著我笑。
我等了好一會,忽然明白了,大聲說：“爹地, you make up the story! It is the story‘JACK and THE beanstalk ’我知道下面的故事了!我有5顆神奇的豆種﹗我來幫助羿﹗
父親哈哈大笑起來!他說,一半Chinese,一半 English，下面你接著講吧﹗
……
當月亮浮出夢境、地球的陰影慢慢地掩上來,掩上來,整個地遮住月亮時,看著遮成了暗紅的圓月,我明白,那是濃密肥實的豆葉遮住了月亮,那是蓬勃生長的豆箂豆莖投下的影子,而羿的妻子嫦娥,沿著巨大的豆莖連成的天梯,穿過雲層,在浩瀚的空中奔騰,那是一條空中的路,路盡頭,是故鄉,是棕色的泥土,有只玉兔和吳剛。
那只還沒有享受青春的玉兔一定望眼欲穿了﹗
我歡呼起來;那一刻,沒聽見蹦蹦床下、四周草叢裡許多細小的聲音一下子全哽住了,仿彿受到了驚嚇。
後來，我問父親，真能找到這樣的種子嗎﹖
父親說,人心是最強大的,充滿神奇,所以,在心裡讓這樣一棵樹發芽、開花、成長起來,是只要你願意,就能成功。
在茫茫星空,月亮和地球想牽牽手——這一次,是我幫助她倆實現了牽手的友誼﹗
呵，友誼﹗牽手的友誼﹗ 我想起了維克多莉雅。
維克多莉雅是我的好朋友。當我進托兒所的第一天，她就迎了上來。我們一起玩耍,常常手牽著手。媽媽說:“每天我女兒回家,說的最多的就是‘維克多莉雅…維克多莉雅…’”,維克多莉雅的媽媽說:“每天我女兒回家，說的最多的就是‘明...明…’”; 媽媽們眼睛一對哈哈笑起來。兩年後,我們又一起進了同一所小學的學前班。我們當然還是好朋友。
父親有一天對我說,維克多莉雅的爸爸媽媽是俄裔澳洲人,他們的“故國”是俄國,就象我們的“故國”是中國,不是澳洲一樣。所以,爹地說,明,过來,教你幾句俄語。一句是“奪扑辣爺舞特拉磨”一句是“師爸寫八”。爹地教了兩句,那發音太難了,比中國話還拗口。第二天,當我想起來後沖著維克多莉雅說了兩遍，She can't understand, 她追著問我:“What do you mean?what do you mean? What I can say?"爹地聽了有點茫然,後來轻轻拍拍我頭說,“俄語,中文,對維克多莉雅和你,也是神奇的豌豆,它也能長成萬丈通天梯的。”
轉眼我6歲了,生日慶祝剛過,學前班的一年就結束了。我以全優的成積站到了學校的領獎臺上。我看到 維克多莉雅在臺下微笑着向我做了個“V”型手勢,我紧握拳头大聲地在臺上說﹕“YES﹗”老師還交給了我一封信,我接过沒在意就塞進了書包；那得交给爹地。
我伸出指頭,堅定地點著一個個詞,慢慢地讀完了全信﹕
“Dear Ming:
I am writing to congratulate you on completing the 2008 school year.
I trust that you have worked hard, gained valuable knowledge and developed important skills that you will take with you into next year and beyond.
As your Local Member, I am so proud of all the achievements of the young men and women in my electorate.
You are the future of our community and I encourage you to strive for excellence in everything that you do.
Congratulations again, and all the best for next year.
Your sincerely
Barbara Perry MP
Member for Auburn
父親一邊站著，聽我艱難的拼讀，有時他校正我一下，附帶作些解釋，他還俯下身子，親了親我的頭髮，說﹕“女兒，生活在這樣的國家是幸福的，真為你高興。”
父親說,明年,你就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了,只要努力,你將再一次收到她——一個“Office girl”的來信,那時,你自己寫封回信,寫下你想告訴她的一切,好嗎﹖
我深長地嘆口氣,那是鐵定要等一年了﹗好在新的一年裡,我不是乾等。
那時,我會回一封長長的信,除了禮貌地感謝她,我還想告訴這位地方政府勤勉的官員,在那個奇妙的夜晚以後,月球上人文生態環境的最新發展。
我會告訴她,吳剛和玉兔都轉換了正常的職業。就象經典的滑稽劇裡一個稱職的角色,吳剛,開始厭倦那大半輩子緊握的斧子,卻聰明地把那份沉重讓砍伐的對象接了過去——斧子擱到了桂花樹的枝椏上,樹越長越高、漸漸地新長的枝葉掩住了斧子,從此——只有他知道斧子藏在那根枝椏上。而當下,吳剛憑借著月球主人的權威,以土地入股,伙同玉兔開了一家合資股份外向型企業.他說,他要改換門庭“率先富起來”了。玉兔呢,有情兔終成眷屬,它成了家,早不以聞“桂花香”、當“寵物”賣嗲為“主業”,它抓住了機遇——當吳剛一吆喝,它便極其情願地以兔子家族的全部活口資源配屬了主人的土地,接受了[广寒宮玉兔资源深度加工联合企业]的“董事長”委任狀,轉軌以“实业”報效“普天下”。本來,兔類總是離星空很遠,離草料很近,暗地裡,它們從來最知道捷徑。它同地球的互惠貿易,也因為資源無限和勞力廉價,加上月球上無污染的品質保證,贏得了許多外匯。玉兔董事長早已”今非昔比”,它在為家族操心了。但是，無論是吳剛還是玉兔,它們都百思不解嫦娥,放著真神仙的和諧日子不過,卻要自我放逐。
嫦娥卻說，她，如今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園。
09/01/2010《澳華新文苑》;《聯合文學》聯合時報,09年傅红文学奖短篇小说类参赛作品
作者附言：<今夜,地球遮住月亮——学前班女生记事>是我同我的小女儿潇明的故事,我忠实地记录下她少年时的一件往事,那个奇妙的夜晚，父女俩在后花园里一起守望月全蚀.我也用这种方式将她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保存了下来.
04/06/2011于悉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