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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母语之歌
作者:进生  发布日期:2011-06-02 02:00:00  浏览次数:2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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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烏鴉﹐棲息到我身後的松樹梢頭﹐興奮地叫着﹐它的叫聲卻顯得非常遙遠。此時﹐ 我仿彿在用靈魂感觸着彼得.巴科先生那雙淡藍眼睛的凝視﹐他的眼神裡仿彿飄着溫柔的雲影﹐而隔着一道木板條筑就的籬笆﹐兩邊花園裡的綠色蜃氣更加重了這種印象。我凝神傾聽着他的話語——他說到了一些我不知道的歌裡美妙絕倫的旋律﹐一些我沒可能讀過的詩的漂渺輕靈的音節﹐那些音節攜帶着的我還不能想象的豐富意象——我感覺着這些話語﹐它象一條平緩流淌的小溪﹐源頭卻在遙遠的崇山峻嶺﹐那流程逶迤綿長﹐需要用心才能想像﹔我身不由己地望進了他的眼睛——他的許許多多的歲月在裡面張翅掠過﹔我似乎開始明瞭巴科先生多年珍藏在心底的一個願望。他渴望能聽到來自另一個親切國度裡的話語﹐那是他的祖籍國﹐可他無法用那種親近而又奇異的語音思維﹐面對屬於自己民族的那種語言﹐他口齒不清﹐手足無措﹐宛若一個靈魂的流浪者。幾十年來﹐彼得.巴科先生已經習慣和熱愛澳洲這塊土地﹐可他知道﹐無論自己在這邊如何成功﹐還欠缺着一件事﹐必須去完成﹐才能結束自己這種心靈上的顛簸和不安。這個自我許諾﹐竟象一種擔保﹐長久紮根在心坎裡﹐使他能平靜地朝前走。
常常地﹐他憧憬着那成功的一天﹐微笑了﹐自信地想着另一塊土地﹐和那土地上世代繁衍生息着的同自己血脈相聯的人們﹐便再不懼怕這邊人生裡的大雨滂沱。
  他11歲隻身離開祖國﹐早已經不記得任何少年時代朋友的音容笑貌﹐兒時的趣事似乎從未發生過﹐只遺留下幾個他極力保持住的語音﹐強而柔韌地維繫在心裡﹐永不消失。這幾個語音﹐有着變化無窮的內涵﹕它們具體﹐十足精神﹐充滿象征。奏響時如交響曲﹐雄渾得如夏天波羅的海的浪濤﹐輕柔時象春天芬蘭灣裡的微風﹐又純淨如碧綠山坡上滾動着的雪白羊群。他每一次都聽憑這音樂象風把他吹彎﹐象潮把他推擁﹐他總在其中用心捕捉﹑細心分辨﹐希望能發現新的音節﹑新的旋律。而在他退休後的第一天﹐他坐在院子裡的無花果樹下﹐在那個黃昏前的紫色陰影裡﹐沉靜地說出了一個決定。
  我想象着那個時刻﹐仿彿看見了巴科先生蔥綠人生裡的一道亮線。
  愛沙尼亞﹐這曾是他夢中的國度﹗芬蘭灣畔波羅的海岸邊的一個美麗的小國。在漫長的歲月裡﹐無論是和平還是戰爭﹐勝利或是遭受折磨, 彼得.巴科先生的同胞創作貢獻出了二萬多首詩歌和民謠﹗“那麼美﹐那麼動人﹐可我只能通過英語去欣賞﹐”他的眼睛暗淡了。“在這兒﹐澳大利亞﹐也沒有多少人能自如地把握它們。要是沒有人想學習愛沙尼亞語﹐這門課程就會從學校消失。可會有年輕的澳洲人希望學習這門語言的﹐這是我的祖先遺留下的一筆巨大的財富﹐它屬於全人類﹗我決心讓它在澳洲也扎下根來﹐讓年輕的澳洲人也能真正地欣賞擁有它。世界應該了解﹐象愛沙尼亞這樣的小國所擁有的豐富的文化寶藏﹐世界應該知道﹐愛沙尼亞雖然歷經磨難﹐但她依然存在﹐正在努力掙扎着﹑恢復和發展﹐走回屬於她自己的道路。愛沙尼亞語﹐永遠活着。”
  巴科先生退休了﹐他選修了中學的愛沙尼亞語。而我﹐是他右邊新搬來的鄰居。兩家的後院﹐用一道木籬笆隔着。黃昏時﹐我們常站在籬笆兩邊﹐隔着籬笆交談。話題﹐常常就由談論“語言”開始。
  我也是隔着籬笆認識了我的右邊的鄰居蘇珊.瓦倫苔夫人.在隔着籬笆打過幾次招呼之後﹐一天我突然認出了她。
  “瓦倫苔夫人﹐你就是今天的[每日電訊報]上報導的那個蘇珊.瓦倫苔夫人﹐是你﹐僅用了16分56.4秒完成了352個單詞的縱橫字謎比賽﹐是吧﹖”
  “叫我蘇珊﹐那是我﹐”瓦倫苔夫人微笑着回答﹐“你連我花的時間都記得一點不差﹗”
  “登了你的照片﹐我一下子認了出來﹐所以就仔細地讀了整篇報導。真了不起。平均3秒鐘就得準確無誤地填出一個單詞﹗”我由衷地讚美道。
  “我不是最好的﹐而世界記錄又被刷新了﹗”她真誠地說。
  “相信有一天創造新的世界記錄的是你﹐”我說。
  這是非常可能的事情。雖然她距離新的世界記錄﹐還有一段差距,可我從報導中得知,今年31歲的瓦倫苔夫人僅是在16個月以前,在生下她的第二個兒子之後,才開始參加縱橫填字競賽的。這是她第一次代表澳洲參加國際大賽。
  作為一個比較語言學的學者﹐我當然也注意到了一個使人驚訝的現象。那就是﹐在澳大利亞﹐各種各樣的字謎填字游戲﹐天天通過媒介﹐如各種報刊﹑大小雜誌﹑電視臺的成人﹑兒童的語言文字的競賽節目﹐同社會打着照面。我也常常看見人們就着報紙在列車上填寫着當日的字謎游戲﹐打發着上班旅途中的時間。
  “是這樣的﹐填字游戲也是我們孩子在校內校外學習語言的一個有機部份﹐我們有着專門的人才協會﹑專門研究填字競賽的許多雜誌﹑專門的詞典工具書﹐甚至可以說﹐英語的文字游戲是我們社會生活中的一個相當活躍﹑不可移易的部份呢﹗” 瓦倫苔夫人品嘗着我泡的道地中國綠茶﹐說道。
  “你知道嗎,有個叫克杰爾的美國人,花了20年的時間﹐走訪了30多個國家,用微距攝影機﹐從蝴蝶翅膀上拍懾到了26個英文字母和10個阿拉伯數目字﹐那真奇妙啊﹗”
  “你不是想說,連蝴蝶也懂英文吧?”巴科先生打趣道。
  “如果﹐”我思索着﹐認真地說﹐“如果克杰爾認得漢字﹐尤其能認識一些漢字的古文字的話﹐他也一定能在蝴蝶翅膀上不難發現許多古老的漢字呢﹐...比如﹐”我移開面前的杯子﹐騰出一塊桌面當黑板﹐沾上了茶水的手指懸在空氣裡——我極力在記憶裡搜索最簡易的幾個象形字﹐以便增強自己的看法﹐“你看﹐很久很久以前﹐有些漢字是圖畫﹐"太陽"是畫成了圓圈的﹐月亮寫成半月形﹐這是人字,這是水,這是牛這是眼睛,這是雲字....”我仿彿看到這些畫面﹐通過瓦倫苔夫人和巴科先生卓越的想象﹐已經出現在蝴蝶的翅膀上﹐在世界各地的奇花異草間閃動。
  “當然﹐絕無可能在蝴蝶的翅膀上找到絕大部份漢字﹐而上帝﹐”我說﹐“卻把26個英文字母也是作為圖畫全畫在蝴蝶的翅膀上了。我看到過那些絕妙的照片﹐要是有可能買到克杰爾用這些彩色圖案印刷成的海報﹐裝飾在家中牆頭﹐很耐看呢﹗”
  “是啊﹗我同意你﹐”瓦倫苔夫人雙眼晶亮﹐象大口喝可樂似地咕咚灌下一口綠茶﹐忘了品茶呷茶的規範動作。可是她卻願意談論中文﹐給我一連串奇特的問題。
  “非常有趣﹗漢字太不可思議了﹗”瓦倫苔夫人感動得那一頭淡黃色的秀發﹐在陽光下直發閃。她的目光追尋着那些我用茶水在桌面上寫下而又漸漸消隱着的字跡,想象被我的漢語文字游戲的介紹﹐尤其是關於元宵佳節﹑中秋月夜的燈謎盛會﹐所蓬勃地點燃了。事實上﹐那樣的盛況﹐在我也只是讀自書本﹐親身是從未真正體驗過的。巴科卻看着手中的一張4A紙﹐用不亞于他鑽研愛沙尼亞語的那種專注審視着。那紙上﹐是我特地進屋去給他複印的一首僅僅20字﹑四句的回文詩﹐50多年前一位詩人創作的。這詩可從任何一個字讀起﹐順讀逆讀﹐只要保持同一個方向﹐共形成40首詩。說巧奪天工﹐絕非誇張﹗
  "漢語世界﹐每年也舉行漢字的縱橫填字比賽嗎﹐你們也有世界冠軍嗎﹖"瓦倫苔夫人認真地問﹐巴科先生也抬起頭﹐饒有興趣地等我回答。
  這是一個小小的問題,它竟造成了一段悠長的靜寂。以後﹐我常常回想當時的情景﹐記得清楚那棵如華蓋般展開的松樹下的我們三人﹐在墨綠的塑料桌面襯托下格外顯得造型古朴的一樽陶瓷茶壺和三杯瑩瑩的茶水﹔我還能清晰地回憶出我們之後進行的談論。
  瓦倫苔說,40年前﹐這個渾圓的山丘上﹐還只有不多的幾戶人家,鄰居間隔着茂盛的灌木樹林﹐附近只有兩三間非常小的店舖,常需要到更遠的小鎮去購物。現在﹐那小鎮已經發展成城市,而這個山丘上,鄰居挨着鄰居﹐來自世界許多不同的國家。......僅僅40年光陰啊﹗
  這就是為什麼人們一向尊重古老的歷史﹗這也是為什麼人們常常會對有着古老歷史的中國發出自然的關切詢問﹗
  難道"五千年的文明史"可以使我簡單地回答﹕"不﹗我們沒有這樣大規模的文字游戲比賽﹐不﹐我們沒有用我們自己的語言文字進行思維能力競賽的不斷在刷新着的世界記錄﹗不﹐我們沒有﹗因為....."
  因為什麼呢﹖
  我或許可以說出許多理由......   所以當拼音文字——英語的縱橫填字國際比賽,創造出平均不到3秒一個的世界記錄時﹐我這個研究語言的學者不假思索地就能回答的是﹕"不行﹗"可這回答遵循的邏輯是否真有道理﹑經得起推敲呢﹖
     我認真地向我的朋友們解釋着﹐我提到了漢字(正體字)的書法之美﹐漢字的書法比賽﹐那是藝術的結晶﹑藝術的瑰寶。我甚至搬出了那本<書法辭典>﹐但在心裡卻向自己發問﹑否定着自己。瓦倫苔夫人說過﹐英語的各種字謎游戲是現代的社會生活中一個常青常存的節目﹐只要打開電視機看看吧,哪一天會沒有呢﹖怎麼解釋這種現象呢﹖以文化水準﹑以對自己語言的熱愛或者英語是強勢語種來解釋經得起反問嗎﹖很難設想在中文的大報上小報上﹐能闢出整整一版給漢字的文字游戲﹗可是﹐如果有了版面﹐登些什麼呢﹖常在華人週刊上看到的豆腐幹大小的填字游戲﹐主要同商業廣告聯繫在一起。漢語的文字游戲﹐需要某種變化﹐比如形式﹐可形式的改變﹐從何處着手呢﹖為什麼在此之前﹐我從沒認為這能構成一個問題呢﹖ 是我的鄰居各自的文化熱情催化了我嗎﹖我飛快地思索着﹐同時傾聽着巴科先生和瓦倫苔夫人好奇的發問﹐我不得不承認﹐來自他倆強有力的追問﹐具有着歷史的﹑社會的和個人的深刻內涵﹐而不僅僅是從語言文字的角度。可我為什麼要在此時把涌入我腦際的那一連串的事件﹑那一連串的影象展示出來﹐使讀者不耐煩呢。我忽然覺得自己異樣地亢奮起來﹐這種現象﹐通常只是在找准新課題時才會在我身上出現。
  我一邊欠身﹐記起該給我的兩位珍貴的客人添茶﹐一邊說道﹕"雖然現代漢語還沒有類似這種形式的世界規模的文字游戲比賽﹐但已經有人開始研究﹐以期能找到一種新的形式﹐表達出那種现代社會的活力和競爭性﹗我相信﹐不久的將來﹐會有漢語的世界冠軍的﹗"
    "相信你﹐我的朋友﹗"瓦倫苔夫人臉上有着古怪的表情﹐她盯着我那因激情而明亮的雙眼﹐告訴我茶壺早已空了﹔巴科先生則微笑着說﹐他已經不渴了。
   這個場景凝聚成一個瞬間﹐那樣鮮明地留存在我的腦海里﹐佔據着最活躍的那一部份腦思維組織。後來﹐又出現了另一個畫面﹐使我久久地激動不已。
   那是一個巨大的環形運動場﹐看臺上觀眾滿席﹐第一屆世界漢語諧音棋競賽已經進入了決賽階段。運動場中央是一幅巨大的屏幕﹐屏幕上是一張同樣巨大的方格棋盤﹐屏幕下方﹐在一間透明的玻璃房間裡﹐由單人賽決出的兩位優勝選手正在進行對弈決賽。這是一場奇特的比賽﹐不是見慣的車馬炮在撕殺﹐也不是黑白圍棋子在攻防圍剿﹐只有一些話語在棋盤上遊動着﹐不時在觀眾中激起一種增長着的熱情﹔想想吧﹐聽着成千上萬的人們同聲或相跟着讀出優美的語句﹐或千萬人重複着一句正在成長出的格言精華﹐這是何等強烈的文化氛圍﹐是何等使人激動的萬眾一心的景象﹗我在心裡向第一屆世界漢語諧音棋大賽決出的第一對世界冠軍級選手致敬﹗我焦急地等待着他們創造出漢語語言棋的首次世界記錄﹗
  忽然﹐那屏幕上出現了閃光﹐這意味着玻璃房間裡的比賽已經結束。人們屏息靜氣﹐目光聚焦在那間透明的玻璃房間裡﹐全場沒有一點聲音﹐兩位選手熱烈擁抱﹐又分別同裁判和計時員一一握手。當他們一起走出那安靜的玻璃小屋時﹐全場響起的巨大歡樂的聲浪幾乎一下子淹沒了他們﹐他們很快地鎮靜下來﹐揮舞起手裡出現了的花束﹗
  巨大的屏幕上出現了漂亮的播音員﹐用純正的語音領讀出所有出現在棋盤上的話語。那裡有俏皮的警句格言﹐有暗設的謎語和答案﹐有選手情急智生的絕句﹐也有人們熟悉的詞語短句。人們安靜地聽着﹐小聲復述着。當介紹到兩位決賽選手時﹐我吃驚地看到了兩張熟悉的臉﹐而其中一張面孔尤其使我吃驚﹐那正是微笑着的巴科先生﹗
想不到他學習中文也如此神速﹗昨天他還隔着籬笆告訴我,愛沙尼亞語真的是太美了!......我緊閉上眼睛﹐抑制住激動,努力追索腦海中依然在飄忽的眾多靈感﹑竭力恢復宛若親眼見的那些場景﹐深怕遺漏掉那怕一丁點兒的寶貴啟示和可供發展的思想。
   我仿彿追隨着澳洲著名的土著畫家的足跡﹐正沿着她們喜愛的河流走着﹐入迷地觀察着流水的形態﹔所不同的是那不是真實的水流﹐而是一條語言的河﹐從歷史的深處婉延拓展而來。河堤上有一群西方的心理學家語言學家﹐正激烈地爭論着。他們談論着語言和言語﹐談論着音位學﹑語義學﹐談論着語言的外部代碼和內部代碼﹐心理詞典中的搜索。我注意地傾聽着﹐懷着感激的心情﹐總覺得他們爭論着的也是圍繞着我的疑問。
     我又走下河堤﹐進入了一座蒼茫的森林﹐那是我們漢字古老而又長青的疆原。這座森林﹐明麗而充溢着生命﹐到處能看到陽光垂下的金色緞帶和葉片上跳動着的亮斑﹐到處有着沉雄而又美麗的情趣﹐往四下伸展的枝條空靈動蕩﹐每一棵樹都自在端莊﹐高貴而飄逸﹐散髮出的靈氣﹐洋溢在整座森林。漫步在大樹小樹之間﹐輕易地你就能有一種感覺﹐它仿彿來自心靈之血﹐從中凝聚出一種莊嚴的情感﹔這裡是催生神遊的酣暢之地。
     我滿懷着使命感﹐提神攝魄地傾聽着﹑捕捉着林子裡音樂般的聲響。林子裡一樣響着爭論的爽朗話語﹐那是來自已經崛起的漢語的語言心理學家﹐他們正在集結形成自己的隊伍。他們談論着漢字的筆劃﹐筆劃攜帶着的信息﹐他們談論着中文詞語的識別過程.和影響因素﹐談論着高頻詞低頻詞﹐命名操作﹐認識閾和編碼上的選擇性﹐談論着漢字的美和精確的平衡以及它強韌的生命力和適應力。
    我激動地傾聽着﹐我向這些親切而活躍的靈魂詢問﹐那也是我自己的問題﹕對於漢語文字思維的能力﹐能否找到一種相對獨立而又來自自身的尺度﹐通過測試文字思索的力度﹐去衡量以漢語為母語的人們的一般思維能力﹐從而制定出有科學依據的量化指標( 包括思想集中能力﹑大腦自控能力﹑學習摹仿能力﹑反應聯想的速度﹑頓悟能力等 )的測試體系呢﹖
     如果以拼音文字為母語的人們﹐在有詞義提示的前提下﹐像我的鄰居瓦倫苔夫人和她的戰友﹐證明瞭人類的大腦可以創造出在不到16分鐘的時間內準確無誤地完成352個單詞(平均2.7秒一個)的思索考驗﹐那我們——使用漢語文字的人們﹐能否創造出相似的人類漢語世界的記錄呢﹖
   我走出了這座浩瀚的森林﹐因為我有一種感覺﹐或許應該暫時離開它﹐去廓大自己的視野﹐尋找一個新的角度進行勘察﹐才有可能幫助發掘出這座森林尚未開發的寶藏﹐捕捉它蘊育出的新的韻律和光彩。
   我又登上了堤岸﹐沿着各種語言的河流走。每一條河流都源遠流長﹐都有各自奇異的水紋﹔說不清多少次﹐我重新返回那座蔥翠的森林﹐在林間徘徊﹐那清新的空氣有助於我比較思索。漸漸地﹐我能迅速明瞭那些活躍着的靈魂所說的話語﹐我不再迷失自己的道路﹐我已經能將那些精靈般的樹木調動分類﹐這樣整座森林就顯出另一種奧妙的簡潔和新的奇特變化﹔有時﹐在一種光束下﹐她竟成為一條滾動着的不斷變幻着色彩的語言之河﹗
   我追隨着這個啟示﹐在林中開闢着新的小徑﹐我聽風兒在林中的游蕩﹐看碧水繞着綠林迴轉﹔我深情地仰望那偉岸的枝杆﹐用音韻的碧水洗濯漢字的綠葉。在那些日子裡﹐我鍛煉着自己的眼力﹐已能看清地底下虯曲盤紮根莖的走向和它們之間的親密關聯。
       林中響起了一支新的歌﹐引出了殷殷洪洪的和聲﹔我終於找到了寶藏﹗我能用那“灰色的語言顆粒”去構筑漢語世界的“語言板塊”﹗漢語文字﹐它是森林﹗它也是河流﹗我確定了所需要的那種形式﹐發掘出了我要的寶藏﹗漢語﹐我的母語啊﹐我向您深深鞠躬﹗您獨步環宇幾千年﹐永遠有着年輕的五彩翅膀﹗
  有把握可以履行自己的諾言了﹗雖然它暫時還僅是我一人的秘密。 
我向遠方寄出了自己的思索﹐請求和希望。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靜靜地站在花園裡﹐目光越過左右兩邊的木籬笆﹐向鄰居張望。巴科先生噙着感動的淚花﹐用來自他祖先的愛沙尼亞語﹐嘗試朗誦一首又一首詩歌﹔常常地﹐我聽到他嗓音顫抖聲音發岔﹐可他依然勇敢地朗讀下去﹐他的音色竟是那樣丰滿年青﹗不止一次地﹐那陌生的語音使我熱淚盈眶﹗瓦倫苔夫人非常忙﹐每天﹐她都要完成七到八個至少352個縱橫的填字作業﹐她還要上俱樂部去參加實戰的演練。她希望﹐能夠第二次代表澳洲去參賽。我默默地為她祝愿﹗
  有人敲門,是巴科先生站在門廊裡,懷抱着兩大瓶香檳。
  他告訴我最新消息:鄰居瓦倫苔夫人又成功地闖入了決賽圈。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報紙﹐發現報紙上也有一個巴科先生﹐他西裝革履打着一條格子領帶﹐一手拎着公文箱﹐一手托着一本書﹐滿面笑容﹐正朝我聳着肩膀。
  標題是﹕孤獨的考試保存了一種語言。
  報導說﹕昨天﹐在新南威爾士省的教學委員會大樓裡﹐舉行了一場最別開生面的高中會考。彼得.巴科先生是唯一參加兩單元的愛沙尼亞語文考試的學生﹐一位監考官是他唯一的同伴。但是﹐彼得.巴科先生似乎完全不在意這不同尋常的情景﹐而全神貫注在試題上﹐他是位目標明確意志堅定的學生。瞧﹐彼得.巴科先生微笑着走出教學委員會大樓了...
  你通過了﹖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告訴我﹐他開始嘗試用愛沙尼亞語的創作。
  好﹐讓我們開香檳慶賀﹗ 為了我們大家現在和未來的成功﹗
  我也真該告訴他那個秘密﹗......                                 
  郵差送來一包掛號郵件。裡面是一本發明專利證書。
  莊重的封面﹐燙金的字﹗
  漢語諧音棋誕生了﹗ 
  第一個衝動﹐使我想起了那環形競賽場和震天的歡呼聲浪﹐第二個衝動使得我沖到後院﹐向兩邊的花園看去﹐都靜悄悄的﹐瓦倫苔夫人家那棵檸檬樹上果實纍纍﹐樹下一叢觀賞植物﹐濃密而細小的枝葉綠得蔭涼。巴科先生花園裡巨大的無花果樹下﹐是一張白色的藤椅﹐藤椅上靜靜地棲息着一隻鸚鵡﹐五彩的羽毛份外醒目﹐它正抬頭瞅着天空。
  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飛來的,只是想,它為什麼不鳴唱呢﹖
  我轉身進屋﹐拿起電話筒﹐又擱下了。我得耐心地等他們回來。
  我滿懷着感激之情。
 
大洋報【大洋筆會】第295期﹐11/11/1999

(作者附言:<母语之歌>中的三人均实有其人:来自爱沙尼亚的巴科先生与瓦倫苔夫人这两个人物以及他们的事迹都是我当年从悉尼的<每日电讯报>上找来的义务邻居,并忠实地转述在我的这个短篇里,而我则扮演了那位比较语言学家,而他的思索与追求,也是实人生里的我的一個小小的<發明專利>的文學表現。我可以手按在已经过时的由中国专利局颁发的红色发明专利证书上向喜爱澳大利亚四周自由而蔚蓝的海洋的读者发誓: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寫下这个短篇,是在停止交每三年就翻一翻的专利维持费后,想用文學的形式向前拓展﹐把一個“語言學﹑教育學” 的課題有效地保存下去﹕“我向已經崛起的漢語的語言心理學家們發問﹐我向全世界從事漢語語文教學的包括幼兒園的老師們發問﹐我向這些親切而活躍的靈魂詢問﹐那也是我自己的問題﹕對於漢語文字思維的能力﹐能否找到一種相對獨立而又來自自身的尺度﹐通過測試文字思索的力度﹐去衡量以漢語為母語的人們的一般思維能力﹐從而制定出有科學依據的量化指標( 包括思想集中能力﹑大腦自控能力﹑學習摹仿能力﹑反應聯想的速度﹑頓悟能力等 )的測試體系呢﹖——同这一点相比,我那具体的专利并不重要。我终究是用汉语文字写作.我锺爱这种语言。---节选自《域外的歌》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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