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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妻詩詞傳統 葉紹袁:古代文人與女性親人關係研究 14
作者:萧虹  发布日期:2025-10-05 16:21:57  浏览次数: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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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過去幾篇悼妻詩詞的報導中,都是妻子因丈夫而為人所知。甚至妻子的身份和形象都模糊不清。但是這一次丈夫的知名度可能不如妻子。這種男性家人不如女性家人有名的現象,明清以後漸漸多起來。應該是因為明清以來,女性從事寫作的愈來愈多,而對她們作品的公開傳播和出版的容忍度也愈來愈寬鬆,才女在世人眼中是正面的而不是負面的存在。這和明代以來王陽明學派的影響有關。李贄為女性大聲疾呼的聲音, 和湯顯祖的《牡丹亭》對情的高舉,無疑改變了文人對愛情的看法,同時也增進了對女性的尊重,尤其是對才女,有一種類似崇拜的風氣。

*本篇關於葉紹袁和妻子沈宜修的生平,多有採用《中古婦女傳記辭典》中Ling Hon Lam 撰沈宜修的傳記。

葉紹袁,(1589—1648),晚號天寥道人,南直隸蘇州府吳江縣(今蘇州)人。他的名字為後世記得,主要是因為他編輯了他的妻子和女兒的遺作。他的《午夢堂集》裡面包括他整個家族的詩文。他的妻子沈宜修,女兒葉紈紈、葉小鸞、葉小紈和兒子葉世(士)偁、葉世傛連同他自己都能寫詩。如此有文才的家庭,可說是獨一無二,而在這些家庭成員中,女性比男性出色,女性之中又以他的妻子沈宜修為最重要。

沈宜修(1590–1635 ),字宛君,吴江(今蘇州)人。和袁紹袁是同鄉,而且葉、沈兩家世為姻親。葉紹袁與沈宜修於1605年結婚。由於他們對詩歌的共同愛好,婚後詩文唱和,夫妻感情融洽,是當時新興的親密伴侶式的婚姻理想的一對。不過,因為葉紹袁的父母希望葉紹袁通過科考進入政界復興家業。為了不給她的獨子造成任何騷擾,葉母強逼沈宜修從事傳統的刺繡等女紅,同時極力不贊成她寫詩,否則就會影響兒子的學習。這對他們快樂的婚姻生活帶來一些陰影。

葉紹袁於1625年終於考中了進士,而且開始了短暫的仕途。他把妻子兒女帶到任所,他們的小家庭得以離開老家,享受快樂的獨立生活。

明末混亂政局,導致1644年滅亡,葉紹袁由於對明室的失望,他於1631年辭官回家,寄望從家庭得到慰藉,主要得自他的妻子和女兒們的詩歌活動。葉紈紈(1610–1633)和葉小鸞(1616-1632)是他她們的孩子中最活躍的詩人。可惜她們的生命就如曇花一現,很快就去世了。

葉紈紈和葉小鸞死後,葉紹袁為她們刊刻了她們的詩集《返生香》和《愁言》,沈宜修從女兒的詩集的出版連想到世上還有很多像她們的女兒一樣能詩的女性,所以她建議葉紹袁通過他的關係使她可以得到更多不知名的女詩人的作品,這些作品隨時都有煙滅的危險。因此,沈宜修為了的把女性詩歌從埋沒中拯救出來,她編輯了一本女性的詩詞總集,名為《伊人思》。這是第一本由女性編輯的女性詩歌總集,開創了以後為女性編輯總集的傳統。

然而,當死亡於1635年籠罩她的家庭時,沈宜修身心受到沈重的打擊。他們的次子葉世偁由於屢考不中而煩惱,生了惡瘡。他逝世不到一個月葉紹袁的母親馮氏也跟著去了。最後的打擊來自他們五歲的小兒子葉世儴的夭折。沈宜修生了十三個孩子,加上失去四個孩子的傷心痛苦對她的健康有很大的損害。她得了呼吸道疾病,終於在1635年去世。她的逝世使葉紹袁痛不欲生,為她寫了“百日祭亡室沈安人文”以及多首悼念的詩。更編輯了她們家庭的全集《午夢堂集》,沈宜修的《鸝吹集》是整個集子中比重最高的作品,成為全集的中心,它還包含了她編輯的《伊人思》,女兒葉紈紈,葉小鸞和兒子葉世偁的集子以及諸多由葉紹袁以及他仍然健在的兒女,親戚朋友所寫的紀念性文字。以後的四年裏這個集子擴大到包括葉小紈的短劇一種和第三子葉世傛(1640卒)的集子。

葉紹袁的“百日祭亡室沈安人文”是一篇長達六頁的抒情兼敘事的文字。可以感受到他奔放的哀傷之情,光是“嗚呼痛哉”就重複了很多次,不得不讓人覺得有點過分煽情。不過,對於一個愛妻至深的丈夫,也是情有可原。由於原文太長,這裡就不全引。

文首他感嘆命運的殘酷:

死生聚散之故,雖云天道之常,而如此其驟且猝,如此其遞加之而不憫恤則未有如我今日之甚…… 

死生聚散雖然是天定,但在他卻發生得太快,而且太接二連三了。接著他細訴兒女母親相繼去世,本來還有妻子慰藉,然而不幸妻子也棄他而去。以下他循著悼妻典範,抒發哀傷之情。 

說到妻子與他的共同愛好,他說: 

月社良朋,花期好友,賞心藝圃,娛志談藪,我之與君,故非謬也。 

花前月下月下,種花清談,是她們日常生活的愉悅的場景。

下面他對妻子的長處,極為讚賞,把她的道德比作馬融的女兒,安貧樂道,比作鮑宣的妻子,年輕的時候像蔡文姬一樣早慧,年長時像謝道韞一樣朗神。這些都是女性的楷模,他能把沈宜修與她們相比,可說是並不謙虛。他對妻子的文學造詣也絕不謙虛:

君詩詞清麗,文致淹雅,人有皆為君譽,不知君之彤藻與范趙匳像更稍男兒,彼以富貴……君於桂乏珠艱之隙,兒晨女夕之餘,酒帳藥鐺之邊……亦云苦矣! 

也就是說,她的詩文,已經有名,但是比起前輩才女如李清照等優越的生活,沈宜修必須在料理完家務和孩子,也許還要伺候醉酒或生病的家人之後,才有些許閒暇來讀書創作,因此難上加難。

其他如她的家世,她對婆母的依順和在家務與養育眾多兒女所付出的劬勞,都是這一類文字應有的內容。但是對我來說,這六頁文字,最值得重視的,莫過: 

我之與君,倫則夫婦,契兼朋友。

簡單明瞭,一語中的地表達了他對妻子的態度。把妻子放在和自己同一層面,平等對待,劉備說:“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 ”葉紹袁對妻子絕對不會和劉備一樣把妻子當作衣服一樣,可以隨時更換捨棄。

在這篇祭文的後面,還附了一篇“亡室沈安人傳”,其中有兩句最能反映他們夫婦的高貴情操:

葉子曰: 荀奉倩云:婦人才德皆不必論,故當以色為主,余之傷宛君非為色也。然秀外惠中,蓋亦雅人深致矣。 

這小段話,包含了《世說新語》裡面的兩個典故。荀奉倩是《世說新語》裡面的一個人物。他以寵妻被人譏笑。從他的這句話來看,他之所以愛他的妻子純粹是因為她的容貌,而不是她的才德。葉紹袁顯然不同意他的看法。他強調說“非為色也”。雖然他認為宛君秀外惠中,也就是說還是很漂亮,但也是雅人深致。“雅人深致”是《世說新語》中謝安讚美詩經中最佳的作品的評語。 用它來形容他的妻子,真可謂無以復加了。

除了“百日祭亡室沈安人”和傳記以外,葉紹袁還寫了很多悼詩。數量超過任何其他文人。風格大都語言繁縟,多愁善感,這裡只舉幾首比較清新的:

“乙亥除夕和白香山韻六首哭先慈兼悼諸亡” 

題目說明這六首是他在除夕那一天哀悼他的母親和其他故去的親人,包括妻子、女兒和兒子所作。其中明顯是悼妻子沈宜修的如下:

奉倩神傷甚,西河痛亦然。
無人黃葉地,有淚白雲天。
落日松窗酒,深燈草榻眠。
從來除夕況,恐莫逾今年。

與他一貫愛修飾辭藻的風格不同,這首詩雖然開始也用了兩個典故,但是語言樸素自然,以黃葉、白雲、松窗、草榻等實物暗喻寂寞哀傷的感情,寓情於物的手法,效果特佳。最後兩句,從來的除夕,景況都不能超過今年。乙亥年即是1635,就是沈宜修去世當年,這一年的除夕,首次沒有妻子共度,超過今年的什麼?盡在不言中。

“丙子孟春再悼內人” 

詩前有序,其中有“婦亡百餘日耳,已稱二年矣!寂寞空庭,徘徊無侶……林鳥雙棲,一朝影單。……再續前詩,乃賡十韻,聊以抒鬱。不問佳惡也,觀者亦可以知余之苦懷也。“

葉紹袁可稱多產詩人,一寫就是十首,自言不管好壞,主要是抒寫他的苦懷。十首風格大同小異。現在只引一首 

蝴蝶尋春早亂飛,春光何必到蓬扉。
花香欲笑人誰在,日色初遲事已非。
寂寞倍因新歲月,淒涼元是舊分違。
欄杆立盡渾無語,潦倒如僧一衲幃。 

以燦爛的春光反襯詩人失去伴侶的悲哀和寂寞。個中自比為和尚,一語成讖。葉紹袁後來真的出家做了和尚。

“期淚” 

九月之五日,內人又焉服除矣。子荆文生於情,武子情生於文。千古悽感豈虛言哉?再賡前韻,聊侑奠觴。

禾黍秋高盡不貧,蕭關貧況獨愁身。
依然鴈落千汀影,是處花傷半鏡人。
歌榭扊扅悲故婦,夢連烽火憶閨臣。
朝來哭向君週日,冷幕塵几蝶紙新。 

服除是按照喪禮為死者服喪的時間已滿,可以除掉喪服。按照喪禮,丈夫為妻子服喪一年。這首“期淚”應該是葉紹袁為沈宜修服喪一年期滿,傷心流淚之作。他用了罕見的“扊扅”比喻死去的妻子,這兩個字是一個詞,意思是曾經共患難的妻子,來自古樂府和《顏氏家訓》,顯示他的博學。詩中像飛蝶一樣的紙錢這一意象,加深了祭奠的哀傷氣氛。

“重午後一日悼內人” 

昨日龍舸咽漢流,今朝菰黍任沉浮。
堪將恨齎青天老,難遣魂翻碧海秋。
漠漠花香空如夢,灕灕雨色最關愁,
黃鸝樹上啼飛去,譜寄相思淚不休。

這首詩也是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意思,這首朗朗上口,對仗也很工整,然而相比以上各首,並沒有什麼新意。

結語

葉紹袁傾注在妻子上的時間精力之多,以及他悼念妻子作品的數量,都是其他丈夫難以企及的。固然因他愛妻情切,這和他不幸的一生也有關係。他本有一個別人欽羨的家庭。婚姻美滿,妻子又多才多藝,兒女也都文采斐然,一家人唱和之聲不輟。也許正因為太美滿而招天妒吧?妻子兒女接二連三地死去,叫他情何以堪。所以想要憑藉編輯她們的作品留下刻骨銘心的回憶。他曾為明朝的官吏,明亡後,家破國亡,使他心灰意冷,出家做和尚似乎是唯一活下去的道路。

沈氏和葉氏二族的後人都利用了沈宜修的身後名重新包裝她的作品。自1661年以來,葉紹袁的堂弟葉紹顒(1594–1675)和他的後代所出版的《午夢堂集》從集中刪掉兩個兒子的集子以及幾乎所有由葉紹袁和他的兒子們所寫的大多數紀念文章。這樣沈宜修的《鸝吹集》便更顯得重要,現在佔全集的一半有餘。因此,她丈夫和所有兒子,除了第六子葉世倌(葉燮,1627–1703,戲曲家)以外的作品,都被掩蓋了。

然而,葉紹袁不只是深深悼念他的妻子,他對妻子和女兒的作品的重視,與他不辭辛勞地整理、編輯並推廣的努力,她們的作品和故事曾經轟動一時。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把她們捧成網紅;不但對他的女性親人功不可沒,對一般女性詩歌的蓬勃發展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他間接促成了第一部女性詩詞總集的編撰,明清以後多有效尤者,類似的總集,紛紛面世,我們不得不為這位悼妻的典範心生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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