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这天终于到了,坐实了六十周岁的人间历程。回望过去,从像一棵破土而出的幼芽,经过了青葱岁月,到如今的瓜熟蒂落,时间过得真比一季花草还快,太多的风景还没有来得及欣赏,太多的经历还没有来得及回味,日子就已经如烟般散去,而那翠嫩欲滴,活力四射的好时光,太短暂。曾经令我骄傲的一双视力超群的眼睛,如今看书时也戴上了老花镜。
或许是由于从小受家庭习惯的影响,我对过生日从来不太在意,觉得无非又年长了一岁,没有什么可庆贺的。因此,无论自家的亲戚或外面的朋友,单位的同事或社团的文友,这些平日里联系最多的人,并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就连我自己,也经常忘记。要不是近年来太太和孩子们的祝福和生日卡片的提醒,我大概不会觉得和往常有何不同。
可是今年,冥冥中的因缘巧合,让我过了一次在我看来非常隆重的六十大寿。这隆重不在于前来参加庆生的人有多少,而在于它使我获得了一次新鲜体验,触动了我的情感神经。
在上面提及的亲朋同事文友以外,我的生活中还有几位特殊的朋友,确切地说,是来自几个家庭的特殊朋友。我们几家的相似之处是都从中国大陆移民而来,住在悉尼南区,相互离得不远,年龄差距不是很大,各家的孩子们均已长大成人。除了其中几位都有写诗作文绘画唱歌的爱好,其它方面的交集就很少了。
忘了从何时开始,我们几家便不定期的搞起聚会或野营,这中间当然要有几个热心操持的,倘若个个都像我这般呆板无趣,早就聚不到一起了。
可巧地忘了从何年起,大家发现这个小组合中有三位男士的生日竟然近乎相同,于是,每年的此时热闹地为他们一起庆生便成了惯例,聚餐、喝酒、吃蛋糕、侃大山,兴致来了唱歌、跳舞的场面也是有的,末了常以简单的兴高采烈地打扑克的游戏收场,好不快活。因此这个日子也便悄悄地成了大家心中的渴望,每逢新年之际展望未来的时候,总要想着这一天的。
这三位男士中,老莫与我同年,生日比我小几个月,在去年为他们庆生的宴席结束时,刚到五十九岁的老莫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六十岁是个大生日,梁兄一定要好好过的。他说这话时,距离我六十岁生日还有几个月。虽然我在这几位男士里年纪最大,但之前从未和他们一起为自己庆生过,如今老莫这样说,我也就不好再推辞,况且在我生日之后的几个月,就该轮到老莫的六十大寿了,年年庆生的他,自然更要隆重起来。于是我说好吧,我抛砖引玉,就算给你的六十大寿打个前站。
想来虽然我对自己的生日不怎么认真,但一生中参加过的生日庆典并不算少。
小时候家里穷,经常挨饿,改善一下,吃点好吃的的机会就更少,一年之中也就是在那几个重大节日里才能吃到佳肴美味,一家人也就不曾想着要给谁过个生日。我们在天津的亲戚虽然很多,算得上是个大家族,但在那个年代也没听说有谁大张旗鼓地给哪一位庆生祝寿过。而我自己对于生日的概念尤其淡漠。
后来认识了我太太,了解到每年岳父、岳母的生日是一定要过的。据我太太讲,其实她家从前也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如今也是为大家每年的团聚找个题目而已。她家在天津有很多亲戚,当她奶奶还在世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每逢过年,亲戚们便一拨又一拨地前来给奶奶百年,家里有限的一点肉蛋不够招待这些不同时间来访的亲戚们,恰好她爸爸的生日是在正月初七,于是便定下每年的正月初七请亲戚们来看望奶奶也给爸爸过生日。就这样,岳父、岳母的生日便成了每年亲戚们固定的聚会日子。岳父母都是中学教师,有些学生感念恩师的情谊,在他们生日这天也是必到的。
所谓的庆生,主要节目就是聚餐。民以食为天,在过去温饱是个大问题,能吃上一顿好饭可算是生活中最大的享受了。后来生活虽然富足了,但人们还是把吃喝看得很重。
早年拜访太太家时,岳父母年纪尚轻,不过五十的样子,正当年富力强,不仅在单位是独当一面的主力军,一家人的生活也是非常红火。记得那时每逢岳父或岳母生日之,亲朋们便纷纷打来电话,确认聚会的日期,个别有事来不了的也说明原因,提前拜寿,这样准备参加聚会的人数就有了。岳父母在前几天就开始做准备工作,我和太太姐弟也跟着忙碌起来,鸡鸭鱼肉、时菜海鲜、烟酒糖果,一应齐全,收拾好了放在那里。
生日聚会的当天,通常选的是在周末,我上午就来到太太家,跟着准备,有些该蒸该炖的开始上锅。老实讲,做家务包括烹饪炒菜,我是很笨的,我太太和她弟弟比我稍好些,但也远不如岳父母,因此那时,烹饪的主力还是岳父母本人,我也只能做些洗洗涮涮的帮工而已。
中午,我们一家人吃的是相对清淡可口的捞面,是谓长寿面。下午时分,亲友们开始陆续赶到,有的买了蛋糕,有的带来礼品,有的走到厨房替下我岳父母,来的人中总有一两位厨艺高超者,此时便有了用武之地。人们开始喝茶、抽烟、聊天。待到傍晚人都到齐的时候,客厅和书房里的两个餐桌旁已坐满了人,同时在一个角落里专门为小孩子们支起一个小餐桌。于是炒好的菜便一个接一个地端上了餐桌,亲朋们多日不见,兴高采烈地攀谈起来,有几位哥哥姐夫都是能喝的主,几杯酒下肚更是情绪高涨,通常是要灌醉一两个,分出胜负的。
这样的生日庆典,虽然很累,但大家心里痛快。来的都是亲戚朋友,彼此之间不存在工作、利益关系,有的只是亲情、放松和愉悦,看似大鱼大肉的世俗聚餐,其实并没有市侩气,那是对一年中由各种不顺心而引发的苦闷生活的一种调剂,甚至是一种充电。大家喜欢这样的团聚,也因此,每年岳父母的生日庆典就这样被固定了下来。
人到成年以后,普遍感觉时间越发过得快,活着活着,就老了。转眼间,岳父母相继退休了,闲暇时间虽然多了,但行动也开始缓慢下来,我们这些晚辈们都步入了中年。生日聚会的场面、方式也随之改变,主厨变成了我太太的弟弟,岳父母同辈的老人家来的也不多了。到了我们出国的前几年,他们的生日聚会改到了在酒楼里举办。
来到澳洲以后,所在的公司都会给遇到生日的员工买蛋糕,同事们放下手里的工作,围在一起同唱“祝你生日快乐”。内向而不善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的我,每当这个时候总是心生胆怯,尴尬地应付着周围同事们的祝福。
我的二女儿生日和我差一天,记得那年公司同事为我唱生日快乐歌后,让我许个愿,我在点着蜡烛的生日蛋糕面前双手合十,期盼孩子顺利出生,早点见到第二个宝贝。结果,在30个小时以后,女儿果然出生了。
比起大人们的庆生活动,孩子们的生日Party要隆重热闹得多,总要请来很多小朋友,要么在像Hungry Jack一类的快餐店预定一个大的Function Room,或是集体去到儿童乐园,总之要让孩子们大吃大玩儿一回,孩子们之间的友谊也就由此加深了,家长们也借此机会彼此相识,以后的许多年里很多人都成了好朋友。
我在工作之外的爱好是文学写作,在收入相对稳定以后,我的生活里文学艺术变得比上班还重要,也因此结识了许多悉尼文化界的前辈老师和文友诗友。曾经参加过多次为几位德高望重的社团领袖举办的生日晚宴,包括已经一百多岁的黄老先生的庆典,场面可谓宏大,场地通常是在悉尼某个著名的酒店里举行,这一天属于庆典的专场,门前的接待处桌子上放着签到簿,更大型一些的会有一面设计精美的迎宾墙供来宾签名留念。前来参加的嘉宾自然都是身份不凡,能够接到邀请也是一种荣耀。人们全都盛装出席,男士西装革履,谈吐不俗,女士精心打扮,仪态万千,个个光鲜靓丽,举止优雅,许多人胸前佩戴着贵宾才有的胸花。宴会正式开场前,宾客们彼此打招呼寒暄,寿星老那里更是热闹,来宾全都是寿星老人的亲朋好友,人们带着真挚的情感,脸上浮现着甜美的笑容,纷纷聚拢过来,有的送红包贺卡,有的送鲜花礼物,几乎是争抢着与寿星老合影,整个大厅洋溢着喜庆热烈的气氛。待到宾客们找到自己的位置落了座,每个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瓶多是某商家赞助的美酒,以及闪亮的酒杯。正式上菜前,有重要嘉宾致辞,随后是献诗、献画和书法等艺术作品。进餐的时候穿插歌舞朗诵等节目表演。觥筹交错中,人们度过了一个愉快幸福的晚宴时光。晚宴接近尾声,服务生推出事先准备好的生日大蛋糕和寿桃,人们纷纷围拢过来,对着寿星老同唱《祝你生日快乐》歌。最后是集体合影留念,人们或站或坐,或前或后,或中间或两边,以寿星为中心站了好几排,随着多部照相机手机的咔嚓声,给庆典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那是一个充满欢笑与幸福感的夜晚,如同过节一样,为老人庆祝华诞本来就是一件喜事,就该这样喜气洋洋地庆贺一番。参加如此大型的宴会,我的心里虽然也是充满了喜悦和对寿星老人家的祝福之情,但毕竟需要注意礼数,加上起码的小心,在那些大家名流面前,不敢随意妄为,入席时怕看错了桌号,聊天时怕说错了话,敬酒时怕漏掉了某人,合影时怕站错了位置……直到活动圆满收场,一颗心才算彻底地放松下来。
现在终于有人在给我过生日了。此时此刻,我们这几家小众,离开了公司里的同事,离开了社团里的文友,离开了各种社交场合,过了一个彻底放松,不讲尊卑,用不着瞻前顾后的单纯的庆生宴会。大家只按年龄排下座次,每对夫妻并肩,我被安排着坐了首席。右边是我太太,今天的宴席是她一手安排的,所有菜肴都是她钦点的,我只管傻乎乎地做我的寿星老,听从调遣。
我们这几家,是一群不涉及功利,没有身份地位之分,远离世俗社交的一群“酒肉朋友”,也正因如此,我们的相处便格外的轻松惬意,简直可以说成了我们每个人生活中的一股清流,丝毫没有在混迹于世俗中时那永不满足的向上攀升的压力。坐在我左手边的老莫,是我们当中最有个性的人,属于不入凡尘的那种,诗写得好,抒情飘逸而意象不俗,但仅限于自吟自唱,很少和人交流,多少次多少个微信群把他拉进去,没两天又退出。他个子很高,早年体育学院毕业,在我看来就是力大无比,马上六十岁的人了,还每天坚持跑步,去健身房举重,饭量也是一顿能消灭一只羊腿的那种。这样一个奇人,性格上自然和常人不同,你就不能以常情来要求他。座上的其他诸位男士女士,也是性格不同,各有各的才艺,有的能唱歌,有的会画画,女士们几乎个个是舞蹈高手。因而我们的聚会从来不会因缺少话题而显得枯燥或平庸,我们开玩笑地自比鸿儒,竟有些“往来无白丁”的自豪。
这一次的六十岁生日,被家人和朋友们吵吵着,给自己举行了个大大的仪式,貌似随波逐流,实则不落俗套,貌似精致华丽,实则没有包装。我们都喝了超量的酒,吃了超量的食物,醉与不醉,丝毫没有关系,不必小心谨慎,不必顾及得失,讲起话来音量高亢,笑出声来放肆粗犷,兴致所至还争着吟诗和诵一番。当年的竹林七贤,或是曲水流觞的那帮文人雅士,其境界怕也不过如此罢。试想若是他们之间存在着经济上的利益关系,官位上的高低关系,怕也成不了流传百世的佳话了。贺知章、李白他们那个“饮中八仙”的骄人组合也就不可能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