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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家节“谱”有无
作者:杨学芳  发布日期:2025-02-17 12:10:10  浏览次数:3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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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除夕复除夕,一家人裹温馨的酒香步出酒店大门。街面的风凛冽,几天前刚降下一场雪,寒冷中面部微细处可清晰触感到微微弥漫的雪融气息。妻忽的脚步放慢,她避开依偎同行的儿子媳妇贴近我耳悄问:“明天吃什么?”我诧异地一愣,望向妻子求助的眼眸。距离明天只差几个时辰,我用无言回她:“我怎么知道。”

城市热闹的氛围如故,灯河流淌,霓虹绚丽,远处郊野深空有鞭炮声起。新光亮是广场旁高耸夜空的幕墙用AI智能打出科幻感十足的巨型图影,傲映全城。万方炫目的灯花里,我思绪走神。妻一声轻盈的问话,使我本已微醺的节日心境泛起阵阵不该有的涟漪。儿子媳妇带着孙子去影院了,回到家的我改除夕夜为无眠夜。

怀旧,大概是手握大把年纪的人最脆弱的软骨,经不住一点刺激就会塌方式脆裂沦陷。

记得小时候,日子清苦,过年却因热盼而隆重。刚迈进腊月门,年夜饭的话题就会春虫般蠕动爬上姐弟们的嗓子眼,痒痒的不行。小鸡群似的我们整日追着母亲的屁股跑,想提早追问刺探出年夜饭的丁点信息。为此大家使出童子功百般招数,极尽殷勤讨好。但母亲自有常规只给屁股后脊梁不给嘴巴,任凭你软磨硬泡,就是不中招,漠然的连个表情包也不送。问急了,就操起笤帚疙瘩驱散围堵,摊开双臂母狮一样吼着我们去干活学习。此过程一直要持续十多天。我们摸准了母亲的脾气,再恼火她也不会轻易动手打我们。直到腊月二十八九,父亲从大门口外扛进最后一布袋年货,母亲查看验收后方才掸掸身上的土回屋,瞩目地扫望一遭双双眨巴的小眼睛,才舒缓口气坐下来让折腾了多日的我们开腔发言,说说过年到底都想吃什么。现在回想起来这倒像是一场迟到的“家庭民主会”。姐弟们熬憋了许久,但情绪毫不减损,相互对视一下,立马就小火山似的喷发炮声齐隆。这一场景,也是清贫人家的姐弟们一年里最欢欣含糖量最高的时刻。六姐弟仿佛一群炸窝的喜鹊,嗷嗷待哺,叽叽喳喳吵的屋顶窗户纸都裂呼呼作响。大家使出吃奶的力气嚷着叫唤着,忘情地表达着自己的经年诉求。现场是肆意失控的,随性又任性,不管不顾地争吵不休,他要吃这个,我要吃那个。以至到吵的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烟。母亲久经沙场这会儿是耐心的,也习惯了这一幕。她容忍地面对眼前的一切,任凭我们吵闹。直到她认为该结束了,挥起笤帚疙瘩一声喊停,屋内骤然安静下来。有意思的是,平时严厉的父亲,这个时候倒像是个乖孩子似的猫在一边,一声不吭,嘻嘻地看看眼前这场“围猎”,看客似的像是在观看一场社火游戏、一场猴戏,脸上还溢着几分惬意的神采,一副自享其乐的样子。年节至二月初二这短暂的一段,当是扛着生活重担在外奔波劳累的父亲一年间最休闲的时候。年货该是准备的差不多了,节日大权就全落母亲手中,由母亲执掌帅印,父亲甘当配角是听喝的,好赖不干政。姐弟们吵的凶,情绪再高涨,也如同孙猴子跳不出佛祖手心。家里的仓囤有什么谁还不晓?提出无理要求是要被扇嘴巴子的。吵闹平息,一个以除夕夜到“破五”后的初六为硬核重点或可随着菜品数量、丰富程度的递减稀稀拉拉延续到整个正月的节日菜单就在爆竹般的哄吵中正式出炉了。母亲当场高声公布。接下来的土屋短暂的寂静后会爆发起又一轮胜利的欢庆声。

旧日年节菜谱的制定不是一户一家的事,它的生成遵循的是古传习俗,根基在民风土壤上。另一个决定要素就是自家的物质条件,一年的年景收成。两者的有机结合方构成节日食谱的品相和丰富程度。菜谱的揭晓,年节预热勾起的滚滚馋欲落了槌。用现在的话概括,首当其冲的是穷孩子们心理所产生的物理效应和化学反应,盘点激活的是舌尖上垂涎流溢的无尽想象模式。因为食谱上的每道菜多是节日专配,平日里皆是稀罕少见或难以足量吃到的。接下来潮汐般外漾则是大家以从未有过的兴头和干劲,驯服听话地领取母亲、父亲的干活指令,一身的喜乐高涨,纵然天寒地冻也不怕。同时也像寒空里迎春放飞的第一拨小鸟似的,恣意狂颠地将欢乐带出陋宅,带向年节里古城墙根内外的村街巷口和返青前的田野。

一档没有墨迹不用写在纸张上的节日食谱,当是清苦人家一年辛劳果实的集中展会。随着节历的翻动,大年糕、大白馒头、白米饭、饺子、面条、豆包、粘火烧、春饼、鸡蛋羹、醋溜白菜、清炖羊肉、肉丸子、炸豆泡等那时所能追寻到的乡间美食佳肴,带着自己独具个性的香氛、腥味、辣味、甜味、吉庆,以自己昂贵不凡的身价,艳丽诱人的容姿,在姐弟们眼前一一登场组团亮相。运气超好的年头,还有父亲从供销社淘到的咸带鱼,那可是儿时梦不到的唯一海味。一场仿佛准备了一整年的丰盛家宴,就这样如愿以偿编排有序地呈现土炕餐桌上了。遐想意念中它们又仿佛一篇篇被母亲排列装订的五线乐谱,交响音乐会。每个菜品都独立音符般井然地出现在不同日子,主角配角分明,各自占据相宜舞台位置,互不重叠,耀着不二的光彩魅力和音节,让每个到来的或没有到的日子都香郁诱人。这样的年节,姐弟们天天有盼头,口齿嘴角挂出禁不住的溪水小瀑布。未等开席,人人皆已眼花心迷,神智失控,充溢的口水馋欲催化内中味蕾收不住地一次次竞相绽放开朵朵美妙的心愿之花。全然忘却这一切皆是故土山水的倾情奉献,桌面上铺满结凝的是父母双亲真挚的爱和辛劳的汗水。它们醉化了我们的整个童年。

窗外似有焰火飘闪,明天近在咫尺。我望向同样无眠的妻子,一股潮汐般泛起的莫名愧疚,让我懂得做一位现实版母亲的不易。儿女们放假了,让孩子们过上一个团圆美满热热乎乎的年节该是天下母亲共情的天性天职吧。可是……我想说什么却卡在了喉咙。片刻前我对妻子还有些抱怨,为什么不提前有一个很好的计划安排?可此时我凌乱的心绪收敛转换,顿感妻子是委屈的,一种无力回天的委屈。妻何尝不想做一位我母亲那样的母亲,可往日时空里母亲持家的场景与今日母亲持家的场景已全然不同,恍如两个星球。过去母亲做的事似乎都被时代卸载不需要今日母亲再操心了。旧母亲旧时代,新母亲新时空。如今人们的观念趋向多元,生活节奏加快,一切都上了高速路。许多事都是随机的即兴的碎片的,个性化、时尚化造化了全新生活框架。年轻一族,早已习惯的是在别人的菜单上点菜,而不是自己动脑动手制定一个菜谱。外卖快递、星辰大海,酒吧咖啡厅,要的是召之即来的快捷享受。一个现代母亲已经无必要也不可能再制定一个什么五天、七天或十天的家宴菜谱了。

乙巳蛇年的第一个午夜在墙壁挂钟轻微自然的滴答声中滑入了,观影的儿子媳妇还未归。听说在上演《哪吒2》,票房爆棚。“哪吒的夜晚能和人间一样么?”我的心壁豁然一亮。“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呗!再说啦明天已是今天。”我自感含有几分无奈畏缩的念头闪过。年货储藏的饱和度已超预期,点燃炉灶即可,想吃什么随便。我与妻子相视,将关切的目光投向她,用温暖同情的眼神向她传递了我的安慰和一个有关“今天与明天”的答案。

妻子安稳地睡去,厅室内的节日空气舒松多了。方才的一切惆怅似乎都已烟消云散,可我想踏实的心搏率动并未如常安顿下来。过去的岁月分明还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点什么,遗址遗迹并未清空。隐隐的我的神魂仍有一种顽固而说不出的恓惶,旧家、旧屋、旧灶,母亲、父亲、争抢菜单的姐弟们,一幕幕迷糊的画面满屋飘浮。我折翼在旧日时空沙漠,有个声音在脑际徘徊,莫非星移斗转后离开柴门土灶的年夜饭真得就失落了点什么?

过去,母亲操持的岁月年节,清贫、寒酸,土气掉渣的菜谱,将一年的日子串成线,将一年的五谷杂粮四季生灵串牵起来,也将我们散乱的童心串联起来。她率领孩子们对节日的制作,实如一位寒苦母亲以自己的意志和想象在制作一个时光作品,且围拢召唤孩子们用土糙布头粗针短线缝制一款岁月的年华绣锦,一点一滴流露漫溢的都是祈愿和快乐。家庭也因此有了规则形制,生活有了脉络遵循,有了憧憬。更使古老朴素的年节保持了新鲜与仪式感。

而当下我的家庭生活这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稀薄了,或者不那么需要了。我们确实已经拥有了很多,今非昔比。可我们的小家庭往后赓续不息的里程中就真得不需要这样一个“谱”吗?一条能将遥漫多迷茫的纷繁岁月相串相连起来的主航“线”了吗?我还想问妻,也想再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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