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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三十)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4-25 14:27:54  浏览次数: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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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别哭 我一直在你心灵最深处;

 朋友别哭 人海中 难得有几个真正的朋友。

沪生与阿宝走进莫干山小毛的底层客堂间,小毛一声“哎呀,我的老兄弟来了。”

 一声的 “哎呀”,一句“我的老兄弟”, 彰显了男人间叙发友情的最高配置 。直把读者的鼻子都酸的抑制不住,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泪水迷了双眸,但尝不出这泪水是什么味?是苦涩,还是甘甜,亦或是痛楚。

《繁花》小说中的男主有多人,作者刻画的小毛这一形象,善良、真挚,群芳相簇的一颗孤单的魂。总让人遗憾,本该活得更好些的一个沦落人。

将鲁迅先生的那句:“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巳碰头”套在他的头上,还真是挺合适的。

落魄的小毛真像《祥林嫂》里的贺老六,出场就让人伤感。

  上影厂拍过一部根据鲁迅同名小说《祝福》改编的电影,由夏衍担任编剧,桑弧执导,钱江摄影。而演员的阵容更是十分强大,汇聚了白杨、魏鹤龄、管宗祥、李健、凌元等众多著名演技派明星。     一般来说,电影改编文学名著,难度很大,盖因文学名著成就太高,更不要说超越了,然这部电影却拍的比小说更能扣人心弦,它不但保持了小说的严谨、精炼、凝重与尖锐。更经典的改动是人物贺老六与儿子阿毛之死,让贺老六这个传统、善良、憨厚、忠实、勤劳的形象呼之欲出。

电影中,贺老六的人物形象塑造得越完美,那么他死亡的这个结局也就越悲惨,给观众的冲击也就越大。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小说中读到贺老六的死,读者在情绪上,不会有大的波动,但是在电影中的老六之死,无不让观者悲恸。

在阅读递进小说内容时,无数次我为小毛与阿宝、沪生的分道扬镳而感伤,也无数次着急阿宝为何在银凤与他真情坦陈后,不早些去充当一个友谊的使者,早些冰释前嫌不好吗。

小说《繁花》含蓄隽永地铺垫了小毛与阿宝、沪生的情感递进,分开与见面,悲喜叠加,冲突强烈,可谓泪眼婆娑谁人知,梦醒时分念旧人。

哎,我也是真正应了那句:“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

这些年的小毛,一个人,  风也过、  雨也走、 有过泪、  有过错。

这些年的小毛,堆积了多少,想对你们说的知心话。

什么酒醒不了?什么痛忘不掉?

红尘中小毛有太多的茫然。

二十九章

                       一

 春雨连绵,路灯昏黄。莫干山路老弄堂,几乎与苏州河齐平,迷蒙一片。

小毛吃了半瓶黄酒,吃一点水笋,黄芽菜肉丝年糕,脚底发热,胃里仍旧不舒服。电视里在播股市行情。

 二楼薛阿姨在灶间烧开水。

 小毛听到后门一动,声音传进。薛阿姨开门,两个男人走进灶间。一个熟悉声音说,小毛,小毛。

声音穿过底楼走廊,溜进朝南房间,传到小毛的酒瓶旁。小毛一转头,眼光穿过了门外走廊,老楼梯扶手,墙上灰扑扑的小囡坐车,破躺椅,油腻节能灯管,水斗,看见晃动的人像,伞。

薛阿姨说,小毛,有客人。

小毛立起来,看见两个男人,朝南面房间直接过来。小毛一呆。

眼前镜像幻出:十多年前理发店的两张年轻面孔,与现在黯淡环境相符,虽眼睛,头发,神态略有走样,但等两张底片慢慢合拢后,叠影,模糊,再模糊,变清晰,忽然就合而为一,半秒钟后又还原。

前面是沪生,后面是阿宝。

沪生说,小毛。阿宝说,小毛。

小毛身子一抖,手中筷子落地,口中一声:“啊呀,老兄弟。”

声音发哑,喉咙里小舌头压紧,一股酒味,眼眶发热,哽咽难言。

片刻小毛激动说,快进来坐。两个人进来。小毛张罗薛阿姨,咖啡、酒

沪生、阿宝摇手说,已经吃过了。

小毛嘱薛阿姨买四瓶黄酒,弄一点熟小菜。沪生小毛难推。两个人看房间。

小毛开了日光灯。房间大亮。

沪生说,一直想来,这次下了决心,落雨天,外面吃了老酒,吃到后来,就寻过来了。

小毛说,我一直想到拉德公寓来。

沪生黯然说,啥年代的事体了,早就搬出来了。

   小毛说,记得有一年,“大都会”门口,我眼看阿宝经过。

  沪生说,“大都会”也拆光好多年了。

 小毛手指墙上十字架说,我老婆临走还埋怨我,为啥跟沪生阿宝不来往。

大家不响。

小毛落了一滴眼泪说,是我脾气不好。阿宝问小毛最近还好吧。

小毛说自己工龄买断,做门卫炒点小股票。

小毛问我的地址,哪里来的。

阿宝说,沪生是律师,这点办法当然是有的。

老友见面,以为有讲不完的话题,其实难以通达,长期的间隔,性格习惯差异,蜂拥的回忆又夹头夹脑袭来,有些七荤八素,不但谈兴不高,时常还百感交集,思路阻塞。三个人开了一会无轨电车,又散漫讲了些现状,发些感慨,坐了一个多钟头,巳准备告辞。

   沪生阿宝见小毛酒没少喝,嘱他千万要注意身体,以后再碰头。小毛答应,说自己当时确实是臭脾气,对不住了的。

阿宝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有个朋友叫汪小姐,小毛认得吧。

小毛一呆。阿宝说,是汪小姐老公的司机,介绍认得了小毛,对不对。

小毛、阿宝、沪生三个人再落座。

小毛说,只晓得汪小姐是个单身女人,是我隔壁邻居的侄囡,我邻居是煤球店的退休职工,对我讲,汪小姐怀孕了,小囡申报户口有麻烦,小毛是单身,无子无女,让我们谈假结婚,两个人开出红派司,等小囡落地,报了户口,就办离婚,红派司,再调绿派司,图章一敲结束了。

邻居说小毛可以谈一个价钿,现在股市不错,弄个几万洋钿炒炒股票,有啥不好,另外也是积德,一个上海单身女人怀孕,总是难看。邻居讲是帮个忙,急人所急,大致就谈这点。

过一天,三个人到“绿缘”去吃茶,见了面。汪小姐衣裳宽松,样子还算贤惠。

汪小姐讲小毛,我有点担心,登记结婚阶段,两个人起码要亲热一点,手拉手,开心笑一笑。

我答应。到了登记的这天,汪小姐像真的一样,当了别人面,叫我几次老公,靠紧我叫老公。

我轻声讲,假老婆,我是假老公,假老婆要发嗲,对真老公去发。

汪小姐笑一笑说,小毛是至真的好男人,等我有空,就来拜访。

阿宝不响。小毛说,事体大致就是这样。

十天后黄昏,路灯亮了一点,正值退潮,莫干山路地势,已高出苏州河水位,空中是初春的河风。

沪生与阿宝到得稍早些,就到对岸“潭子湾”棚户去弯一圈。

少年时代的沪生跟随小毛,来过此地游玩。

暮色苍茫,眼前是大名鼎鼎的两湾,潘家湾,潭子湾,蛛网密集的狭弄,目前正准备拆迁,灯火迷离,人来人往,完全脱离少年时代记忆。

两个人走了一段,阿宝买一张夜报,忽然想到上海历史里,烈士顾正红就是在这一块的。思古幽情,随之而生。

待等两人原路返回,眼前的河面,已黑得发亮,远见一艘苏北驳船,等于沪西一条不烂之舌,伸出桥洞一截,椭圆船头翘于暮气中,上有小狗两只,像舌苔上两粒粽子糖,互相滚动,一转眼,弹跳到岸上,隐进黑暗里。

两人沿河浏览,登桥眺远,惠风和畅,船鸣起伏,河床在此宽阔,折向东南。  正东的远方,是火车站如同瀑布的星海,流入墨玉的河中,与逐渐交会的两支夜航船队,化为一体。

阿宝问白萍有消息吧。沪生说上个礼拜,收到澳大利亚来信,称已经有了身份,跟一个菲律宾华裔男人生了小囡,如果我想去发展,可以代办,条件是到了澳洲,就办离婚就此分手。

阿宝说,还算有良心。

沪生说,我根本不回信,让我一个人到墨尔本,蹲到马路旁,天天看汽车吗,我发痴了。阿宝不响。

两个人下桥朝南,避让上桥卡车,进入莫干山路老弄堂。

这天夜里小毛摆酒请客。小毛在电话里解释说是替春香还愿。

小毛说,如果沪生有小妹妹,老相好,尽量带过来,一道谈谈聚聚。沪生笑笑说,有我就可以了。

小毛说是否弄堂小百姓,台面寒酸,不好意思带来,这就我来安排,吃酒要热闹。

沪生与阿宝走进小毛房间,先是一吓。房间里已有五六个女人,圆台面摆好,二楼薛阿姨端上电暖锅,生熟小菜。

小毛是突发胃病,胸口包一块毯子,居中坐定。来宾除了建国,招娣,菊芬,小毛指三个年轻女子说,大自鸣钟拆迁之前,理发师退休,店堂做过几年发廊,这三位妹妹,社会上叫发廊妹,三姊妹重情义,平时有啥事体,样样来帮衬,自家人,今天特地请过来,陪我的老兄弟,酒要女人陪。

小毛裹紧毯子,吃牛奶,吃一片白面包。三姊妹连忙请沪生阿宝入座,形成三夹两。

建国笑着称赞,一人身边,两个妹妹,像模像样,吃酒有心得。

三姊妹斟酒搛菜,殷勤体贴。

小毛介绍另两位女士说,这位是招娣,我老房子二楼邻居。沪生说二楼,不是银凤吗。

招娣说男人为啥个个记得银凤。小毛打断说,招娣的前夫是警察,离婚独身之后,男朋友不断,年纪个个比招娣小,唉,我想到上海纺织厂,压锭一千万呀,完全敲光拆光了,当年招娣是年度生产标兵,一双巧手,现在是帮人看服装店,做营养品,真是作孽。

招娣一笑,端详说两位阿哥的气色,真是不大好,工作太辛苦了,就需要补营养。

小毛说招娣慢些再传销,我先介绍我同事菊芬,车间跳舞皇后,钟表厂关了门,承包街道小舞厅,也办过婚介,结过两趟婚,现在的老公是三婚头了,对菊芬,百依百顺,最近特地开一间棋牌室,让菊芬解恹气,我也就放心了。

 菊芬一笑,文绉绉端了杯说,全靠我阿哥大媒人,耶稣保佑我阿哥健康,保佑春香阿嫂,天国里开心。

小毛说做女人,先就要对自家老公好,就算外面有户头,有了外插花,对老公还是体贴,就是好女人,正常女人,聪明女人。菊芬面孔一红说,阿哥,身体不适意,少讲一点可以吧。

二楼薛阿姨此刻也坐进来,一台子人,吃吃讲讲。

建国说,一直听小毛讲两位老兄弟,总算又见面了。

阿宝说,是呀,当年为了蓓蒂的钢琴,大家开到杨树浦高郎桥,去寻马头,建国兄,真是帮了忙。建国眼圈一红说,不谈了。

沪生说,现在还打拳吧。建国说,废了多年了,来,上海人不欢喜敬酒,我自弄三杯。

沪生端杯,建国已经吃了两盅。小毛说,三个嗲妹妹,代我敬客人呀,不要做木头人,拨一拨动一动。

建国问上次的女人,为啥不来了。

招娣说啥人。小毛说是我的假老婆。

菊芬说对了,小毛的假户头,为啥不来。

招娣也说,这个女人不错,买过我产品。

小毛说这次听说,我要请沪生阿宝,汪小姐在电话里一吓讲,啊呀,我动胎气了,我过不来了。

 我讲汪小姐客气啥呢,大家老朋友了,过来坐。汪小姐讲假老公,我肚皮不适意了。

 我听了笑笑。

 汪小姐讲求求小毛,阿宝沪生面前,不要提我汪小姐三个字,社会太复杂了,答应我。

我讲老弟兄见见面,有啥呢。

汪小姐说,一定不要提到我呀,拜托了。

二楼薛阿姨摆上一盆蛋饺。

小毛说,我对女人,一般是闷声不响,不问任何原因,女人的心思太细密,我问了等于白问,当年理发店关门,招娣跟二楼爷叔合办发廊,我一句不响。

沪生说,想不到,老房子还做过发廊,这个二楼爷叔,我记不得了。

阿宝不响。小毛说,爷叔是老好人,隔壁房间的招娣,人也好,但是警察老公,是铁板面孔,像一直有情报,一直怀疑招娣,外面有了野男人,每趟要穷吵,二楼爷叔听见,总是好言相劝。

阿宝不响。招娣说陈年旧账,一场噩梦,不许再讲了。

小毛说,后来就离婚。招娣讲做警察的,确实精明。

小毛说平时房间里来人,招娣讲了啥,做了啥,样样会晓得,我劝招娣,既然离了,不要多想了。

招娣说,是呀,但小毛对我,有交情吧,根本不关心我,不来看我,等我离了婚,单身了,总可以到我房里坐吧,还是不来,弄堂也不进来。

阿宝不响。沪生笑说,夜里可以坐一坐理发店,样样就可以谈了。

小毛说,我样样不响,招娣跟爷叔合作,三个妹妹前后来上班,为客人捏脚敲背,之后弄堂拆迁,大家滚蛋,我一律不管。

招娣,三个妹妹,包括我娘,样样会来讲,我根本不想管老房子任何事体。 菊芬说,三个阿妹,样样式式,到此地做市面,此地等于公共浴室,公共厨房间,到此地烧小菜,剪螺蛳,腌咸肉,做鳗鲞,汏衣裳,汏浴,揩身,夜里搨了粉,点了胭脂,到火车站去兜生意。 建国说,我理解,生活实在是难,多少不容易。

菊芬说,我有趟进来,看见汪小姐,横到床上看报纸,我一吓。有次看见房间里,叠了几十箱过期产品,另一次,一房间坐满男男女女,准备开传销会议。小毛笑笑。

招娣说,吃啥醋呢,汪小姐来,是临时保胎,正常休息,不稀奇,讲到我的产品,我组织开会,正常的,人总有不顺利阶段,产品积压了,暂时搬到此地放几个月,是小毛答应的。

小毛说,不要吵了,菊芬也一样,大家是兄弟姐妹。

招娣笑说,菊芬也有事体呀,我想听。菊芬说,我清清白白做人,我有啥。小毛说,菊芬舞步灵,但是面皮薄。

菊芬放了筷子,朝小毛手背上敲一记说,我有啥见不得人的。

白妹说,阿哥已经生病了,为啥动手要敲。

建国说,这是女人发嗲,敲一记,拍一记,钟表厂一枝花,当年如果这样敲一记男人,这个男人,就想心思,通宵吃茶摇扇子。

菊芬说,我是正大光明,这天是小毛发胃病,我买了牛奶,切片白面包,带一个朋友,正正经经去看小毛,想不到,小毛坐了五分钟,就走了,好像我是来借房间一样,我跟朋友,只能坐等小毛回来,也是无聊,后来就跳跳舞,正规的国标,研究脚法,跳来跳去,跳得头有点晕,小毛回来了。

建国说,小毛开门一看,菊芬浑身发软,昏过去一样,男人抱紧细腰,对准菊芬的耳朵眼里,灌迷魂汤。

小毛吓了,只能退出去。

菊芬说瞎三话四。

招娣冷笑说,是吧是吧,看来瘾头不小,人家让出了房间,已经避出去两个多钟头了,还是抱不够,做不够,不知足。

小毛笑说,不许乱讲,菊芬是文雅人。好了好了,三姊妹,陪过我兄弟了吧,动起来呀。

   阿宝看看小毛,想起多年前理发店的夜景。月光,灯光,映到老式瓷砖地上,一层纱。

阿宝说真想不到,理发店做了发廊。小毛说世界变化快,领袖讲弹指一挥,挥就是灰,一年就是一粒灰尘,理发店,大自鸣钟,所有人全部是灰尘。

发妹说,发廊里最卫生,哪里来的灰。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讲给你们听。

广东人讲是“坐灯”,粉红电灯一开,人坐店里让外面男人看,勾搭男人,生客变熟客。

我头天上班,二楼爷叔还要我快学上海方言,爷叔讲出口的,基本是上海下作方言。

招娣说,爷叔当时是太困难,棉花胎商店关了门,店面出租做了发廊,爷叔是看样学样,发现楼下理发店,准备要打烊,就跟我商量,最后盘下来,一间一间做了隔断,心思用尽。

白妹说,我刚来的头一天,爷叔就想弄我了。我讲喂,老爷叔,我不是随便女人,我只敲小背,不做大背。

爷叔不响。还好,招娣姐姐回来了。

中妹说,是呀,人人讲做小姐下作,其实最下作的,是客人,是二楼爷叔。

建国说,讲故事,就要抓重点。

招娣说,牵丝扳藤,吊我胃口嘛。白妹说,多年秘密了,招娣姐姐也不晓得。招娣说,有啥秘密。

白妹说,店堂里做了一间一间隔断,最后一间,爷叔叫人做一只大橱,门开到背面,上好锁。

招娣说,这只橱不是爷叔专门摆棉花胎的呀。

白妹说,平时,爷叔端一杯茶,客人走了,接过妹妹钞票,一声不响。有一次,店里新来两个东北妹妹,前凸后翘,客人忙煞,只要客人进来,二楼爷叔就领了妹妹,客人,到最后一间去,随后放了茶杯,走进后面楼梯间。每次相同。

 一次我到灶间去冲热水,发现楼梯间的大橱门,掀开了一条缝,我亲眼所见,爷叔在橱里蹲着。等到客人离开,爷叔走到前面,吃茶看报纸。我钻小间里看一看,简单一只按摩榻,旁边是板壁,贴一排美女画报,几个美女头碰头,我仔细再看,美女六只眼睛,每只眼黑里,是一只小洞。我当场就气了,我走出来对爷叔讲,为啥偷偷摸摸,钻到橱里偷看。爷叔笑笑,一声不响。

我讲,等于广东人讲的“睇嘢”,“阴功”嘛,偷看女人,广东叫“勾脂粉”,为啥要做这种龌龊事体。爷叔不响。

我讲,店里这两个新妹妹,最大方,爷叔想看,当面就可以脱光嘛。爷叔不响。

我讲,太没腔调了。爷叔不响,后来笑了笑讲,好了好了,我开一句广东腔,唔嘅了,对不起了,好了吧。我不响。爷叔说,做女人,哪里会懂男人,我就算下作男人,龌龊男人,总可以了吧。阿宝不响。

这里的阿宝不响,其实阿宝一定是想起当年银凤告诉阿宝,二楼爷叔偷看银凤与小毛偷情的事。

此刻小毛的面孔,也低下去,低下去。发妹问阿哥做啥。小毛不响。

二楼薛阿姨认为小毛是发胃痛了。其实小毛同是忆起了银凤。

小毛溥衍说,刚刚胃里一抽,我真还不晓得,二楼爷叔有这一套。

阿宝不响。

沪生说,“两万户”的厕所间,洞眼也挖得密密麻麻。阿宝不响。这里的阿宝不响,应该也是忆起了朝阳新村楼上10室,与阿宝有过恋情的小珍了。

 薛阿姨倒了温开水,让小毛吃药。

小毛叹息说,过去的事体,只能一声不响了,响有啥用,总算老房子敲光了,过去,已经是灰了。大家不响。

小毛说,春香临走,念过一段耶稣经,大概就是,生有时,死有时。拆有时,造有时。斗有时,好有时。抱有时,不抱有时。静有时,烦有时。讲有时,闷有时。菊芬说,啥意思呢,我根本听不懂。小毛不响。

菊芬说小毛太闷了,另又说了一件事,说厂里不少同事,兄妹要搞病退回上海,小毛曾一声不响,帮拍了不少X光钡餐,有一次放射科女医生电灯一开就讲,喂,小师傅小师傅,我认出来了,这个月,小师傅巳经来拍了七八次对吧,等于身体吃了七八次射线,你这条小命,还要吧。

小毛说,有天到老北站打麻将,半夜一点钟散场等通宵电车时,看见一个女人,四十多岁顺了路灯过来,一看就是良家女人,样子清爽,手拎两只马甲袋,也是等车。等了一刻钟,我比较无聊,就搭讪讲阿妹下中班了。女人不响。

我又讲麻将散场了。女人仍不响。

我讲,输赢还好吧。女人不响。

我讲,现在几点钟。女人不响。

我讲,社会乱,坏人多,跑出来生闷气,对身体不利。女人一声不响。

我讲,跟老公不开心,是正常的,想开一点算了。女人不响。

我讲,走几圈消了气,就原谅老公,总归是小囡的爸爸。

建国说,这种搭讪功夫,贴心的,正正派派。

小毛说,女人总是一声不响。

我又讲半夜三更出来,小囡醒了,要吓的。女人不响。我也不响。

后来,女人讲了三个字,汰衣裳,像蚊子叫。

我问,啥。女人不响。

我对女人讲,汏衣裳,可以到我房间去汏,我一个人,有汏衣机,水斗,非常便当。

二楼薛阿姨咳嗽一声,不响。

两个人等了十多分钟,通宵电车来了,我上前门,女人上后门,车里只有三四个人。到江宁路,我下车,回头一看后门,女人拎两只马甲袋,也下车了。

我朝北走一段,回头看,女人一路跟,隔七八步距离。再走一段,我停下来讲,阿妹我来拎。

女人低头不响,马甲袋朝后一让。我也就不管了,走到澳门路,再走昌化路,回头看,女人隔七八步距离,一路跟。我走到莫干山路,女人相隔七八步距离,等我走到弄堂口,回头看看,隔四五步的距离,女人跟我转弯进弄堂,已经半夜两点钟,弄堂剩一盏路灯。

我开了后门,进去开灯,经过楼梯口,开房门开灯,回头看,女人跟进来。

马甲袋摆到灶间水斗里,走进我房间,奇怪的是,一进了房间,女人就活络了。房间里闷热,我开了窗,开电风扇。女人脱了衬衫,裙子,脱剩了短裤胸罩,赤了脚,自家老婆一样,走来走去,寻到了脚盆,面盆,毛巾,一声不响,去烧水,准备淴浴。

我不响,看女人忙来忙去,到灶间放水,点煤气烧水。我开了冰箱,倒一杯可乐。女人端了半盆水进来。我讲,先吃一杯,天真热。

女人一声不响吃了,就到我后间里,用力揩篾席,揩枕头席,熟门熟路。

再后来,大脚盆拖到房间当中,冷水热水拎进来,倒进盆里,拖鞋放好,毛巾搭好,关了电灯讲,先淴浴。

声音像蚊子叫一样。我有点呆,窗对面有房子,淴浴我要关电灯,女人完全明白,我就淴浴,听到灶间里,女人翻马甲袋的声音,等我结束,女人进来,相帮我浑身揩。

我讲,阿妹我自家来,让我自家揩。

女人不响。我走到后间,身体到席子上摆平,听外面,女人走来走去,倒水,拎水,然后,脱了短裤胸罩,淴浴,再是揩,绞毛巾,倒水,拖鞋声音,然后,轻关了房门,像我平时一样,小电风扇拿进小间,对准大床边,开关一开,风凉。身体就坐到床上来,后来两个人熟门熟路,黑贴墨搨,就做了生活,一点也不陌生,我也就睏了。

等我醒过来,天已经发亮,三点多钟了,听到灶间里有人汏衣裳,自来水声音不断。我又眯了一觉,再看表,五点钟不到,外面是马甲袋声音,大概是叠齐了湿衣裳,装进马甲袋的声音,之后,女人回进房间来。我当时不响。

女人进来了,靠到床沿上。

我讲,衣裳叠好了。女人不响,之后讲了一句,我走了。声音像蚊子叫。

我讲,嗯。女人就走出去,后门轻轻一响,整幢房子静下来了,我看手表,五点零两分。小毛讲到此地,一声不响。大家也不响。

      二楼薛阿姨面孔涨红说,这是哪一年的事体。

小毛说,做啥。二楼薛阿姨说,这不是搞腐化,是啥呢,腐化堕落。

薛阿姨说,哼,怪不得,这幢房子的自来水表,每个月要多出几个字来,我一直以为,是水表不对了,零件磨损了,原来,是有野女人进来偷我自来水,我想想,真是肉痛呀,做出这种下作事体,还讲得出口,腻心,胸闷。

招娣说,这女人去了啥地方,住啥地方,为啥半夜三更要汏衣裳。

菊芬说,离婚女人嘛,神经病。半夜爬到一个陌生男人身上,一声不响就做,功夫好的。 

建国说,我只问一句,大清老早,到啥地方去晾衣裳。

沪生说,一举一动,相当熟悉老房子房型,是住惯老式石库门的女人。

阿宝说,大概是一个魂灵,半夜里,飘到马路上来。

阿宝说,飘啊飘,手拎两只马甲袋,仔细一看,脚底浮起来,根本不落地,跟了小毛,飘过去,飘进房间。

建国说,难道是爬出苏州河的落水鬼。招娣说,这一套,我太懂了,我朋友半夜坐出租车,上车一看,是女司机,我朋友讲,阿妹随便开,开到哪里是哪里。女司机讲,先生到底去哪里。朋友讲,不晓得。

女司机面孔一板,手刹一拉讲,喂,老酒吃多了,下去好吧。我朋友讲,阿妹,做夜班不容易,半夜三更,无头苍蝇,穷兜百兜,能做几差呢。

女司机不响。我朋友讲,阿妹。女司机笑笑讲,做啥,真肉麻,肉麻里丝丝。我朋友讲,对阿哥好一点,懂吧,一百块拿去。女司机笑笑讲,十三。

朋友讲,有啥十三的。女司机笑笑。我朋友伸手过去,女司机啪的一记,笑笑讲,做啥,死开死开。这天后来,车子码表还算可以,只开了廿公里,停到一条绿化带靠边,熄火。后面就不讲了。建国说,这是啥意思。

招娣说,小毛这一夜,是七搭八搭,搭到了一只便宜货,为了汏衣裳,省一点水电费,就跟进房间里。

小毛说,看见女人倒汏浴水,摆拖鞋,帮我揩身,我心里落了眼泪,我讲不下去了。

招娣说,一定想到银凤了。

小毛说,想到我老婆春香。大家不响。小毛说,女人钻到我身边,贴到我身边,当时我就讲,春香。女人毫无反应,这不是春香,我开了小灯一看,春香胸口,有一粒痣,这个女人胸口,精光滴滑,不是春香。

菊芬说,耶稣保佑。招娣说,好了好了,这种老菜皮,火车站最多了。

建国说,这样讲就不上路了,这个女人是良家女子,分文不收。

薛阿姨说,不收,自来水是钞票吧。建国说,自来水值几钿。

薛阿姨说,自来水费,四户人家要平摊,这样大大方方随便用,我实在想不落,实在太气人了。

白妹说,我来算,自来水费到底多少,我来贴。

薛阿姨哼了一声。

小毛说,刚刚大家问我,为啥不响,为啥不问,我不会问,不会开口的,我一声不响,心里就明白,这个女人,就是好女人,现在社会,做女人最难,不容易的,走进我房间,自家人一样,不舍得开汏衣裳机,我表面不响,心里难过,对这种好女人,大家有一点同情心好吧。

小说本身就是对矛盾的一种反应,它的独特价值在于把握矛盾的方式。

小毛是草根阶层,是一棵倔强的生长在都市墙角里的野草,一朵蒲公英。

承春风滋润而绿,蒙阳光恬照而实。     

小毛是一个很传统的人,虽受教育程度不高,但他从小就很喜欢读书,尤其痴迷于中国古典小说。

蕴藏在他心中的追求个性,和自发反抗的原始强力,和柔弱的民族性深处的那种蛮性。

其内外功的修炼,活成了他身上那多样的色彩,复杂的线条之融合,表现在外面的,是人物粗糙、卑微的性格,其实他内心是很细腻脆弱且敏感,起伏着强烈的感情波涛一个男人。

从他想摆脱孤单,想与阿宝、沪生结拜兄弟始,同情银凤陷落孽缘情爱,仍无怨无悔的爱着。

心太软草率答应春香的婚姻,又独自一人流泪到天亮。

陌路的女人幽灵般的潜进,汏浴、洗衣,神秘的性交、神秘的离去,所有的神秘自己扛。

发廊女将他的家当作歇息的场所。招娣的传销产品随便堆放。舞厅一支花菊芬当此地是免费舞池,还带男人来来乱搞。自己替人免费拍X光照片。还要照顾假老婆汪小姐前来保胎养生……。

小毛那善良随和的坚守,有辛酸无奈、也有卑微倔强。也不知是滥用佛系,还是野性四溢。

 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事的行为逻辑和心理过程,其内心世界,不想被人窥探罢了。

但是我只想说,其实你根本没那么坚强,你只是心太软,心太软,你也许只想好好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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