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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二十四)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4-04 20:00:11  浏览次数: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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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实主义小说演变为现代主义小说。追索记录个人主观的迷惘与错乱,并摒弃了写实主义的大块文章长篇描述,改用片片断断的捡拾来表达,集中凝视某些个人偶发瞬间的灵光一现,敏锐细致地刻画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信仰、他们的感情与种种互动。

世界上没有没有思想的语言,也没有没有语言的思想。读小说谁都明白,虚构的小说,都是存在着非虚构的背景底色。

贴近现场,我们才能够去理解那个时代的人和事。那些普通人,他们的心态,他们的想法,他们的行为。

此章节首段,阿宝与雪芝两人在谈男女朋友,也就是开启了双方心里认可的恋爱模式。

阿宝遇到了雪芝。有许历史是充满了偶然性,但是在阿宝的潜意识里,他等的就是这样一束白月光。之前是蓓蒂,中间虽有过梅瑞、小珍,但这两人都难激起阿宝心底的涟漪。

然由于雪芝的工作是公交车售票员,属于全民所有制性质,两人的社会地位不平级,其次阿宝仍住曹阳新村下只角地段,与雪芝也不般配,故已有伏笔雪芝爸爸,用眼直视阿宝数秒,将阿宝看的心慌意乱。

同幢门楼曾与阿宝两情相悦的女孩小珍,伤心阿宝攀了上只角雪芝的高枝,而甩了她,更有5号阿姨直接为情窦初开的小珍打抱不平,斥阿宝此举属背信弃义没有良心。

小人物和细节,是完全能代表那个时代的主流,及那个时代的情绪与逻辑,达成与读者共同产生内心的共鸣,并且在一路走来的阅读之旅中,层层叠加,旋旎缱绻。

此外少妇银凤终于在一次偶遇阿宝途中,将她与小毛的尴尬遭遇一一述与阿宝。

人其实就像树叶一样,每片叶子是不同的,每个人的生理和心理结构也是不同的。

在银凤与小毛的性爱中,其实不仅仅是感性而已,而是感性中已融进了某种理性的东西。然这理性又是那些不被认知的观念、思想、标准等,尽管这理性已经与感性水乳交融的存在着,但是总归不会被世俗接受。

这种情爱包括小说《廊桥遗梦》里,那位始终忠实于家庭的妻子,与一位路过的单身汉的爱情故事,他们是那么狂热的爱,包括其性行为的炽热,然女主人公对丈夫、子女、家庭的情爱,与对男人的爱情,都是极为痛苦地并存着。    

真是只道故人心易变,谁又能知花黄无语秋风哀画扇。

                               贰拾叁章

                                       壹

  一次阿宝说,雪芝,我来乘电车。雪芝说,好呀。阿宝问要我买票吗。雪芝说,买啥票 ,上来就坐我旁边。

阿宝问碰到查票呢。

雪芝说那就看阿宝讲啥了。阿宝说,讲啥。

阿宝说我就讲是雪芝男朋友。

两个人都笑了。阿宝沉吟说我的单位,是小集体,雪芝是全民,不可能的。雪芝说,可能的。

当时男女双方单位的性质,极其重要,一般小集体与全民,是隔有鸿沟的。

阿宝所在的曹杨加工组,虽像模像样,也有了门房间,有了电话,阿宝也巳经做了机修工,但总归是小作坊。雪芝来电话说下周来看阿宝。阿宝说这个礼拜,小阿姨去乡下了,来方便些。

是日午一点钟,天气阴冷,飘小清雪,新村里冷冷清清,雪芝来阿宝家。两人看邮票,看丰子恺为民国小学生解释《九成宫》。

雪芝发现窗外的腊梅。阿宝说是邻居种的。雪芝说,梅花开的枝丫有笔墨气。阿宝说去折一枝。雪芝说看看就好了。雪芝说落雪真静。

花开得精神,寒花最宜初雪,雪霁,新月。两个人看花。雪芝开一点窗,探出去,雪气清冽,有淡淡梅香。

雪芝说桃三李四梅十二,梅花最费功夫。

阿宝说,这是腊梅,也可以叫真腊,黄梅。雪芝说梅花开,寒香接袂,千株万本,单枝数房,一样好看。

雪芝说,我只记得一个对子,棋倦杯頻晝永,粉香花艷清明。雪芝伸手,点到窗玻璃上,写几个字。

阿宝觉得,眼前的雪芝,清幽出尘,灵心慧舌,等于一枝白梅。一个半小时后,雪芝告辞。两人走到大门口,想不到碰着小珍。阿宝有点尴尬,闷声不响,陪雪芝走到车站,又遇见5室阿姨,撑一把伞迎面过来,纷纷雪花,碎剪鹅毛,伞显得厚重。

隔天上班,5室阿姨问阿宝,女朋友啥单位的。阿宝说,电车售票员。5室阿姨说阿宝,搭到全民单位女朋友要请客的。5室阿姨说,小珍见了雪芝,就对我讲,明显是“上只角”的面相。阿宝问阿姨跟小珍,现在还敢来往呀。5室阿姨说当然了,不像有一种人,翻脸无情,说断就断,做人要凭良心。从此阿宝不便再请雪芝来曹杨新村,改去电影院,逛公园,有时,陪雪芝到电车里做中班。

有一次,阿宝到安远路看雪芝,两个人落子纹枰,未到中盘,外面进来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看了阿宝一眼也就走了。

棋到收官,雪芝说,这是我爸爸。这天阿宝离开雪芝家,走到江宁路,背后有人招呼,阿宝回头,是银凤,孤零零,像一张旧照片,神情戒惧,双目无光。

阿宝叫声阿姐。银凤惨惨一笑。阿宝问小毛还好吧。

银凤说,小毛结婚后,长远见不到了。阿宝说小毛真怪,狗脾气一发,面孔说翻就翻。

阿宝讲了这一句,预备走了,但银凤不动,眼圈变红。阿宝又叫声阿姐。银凤说小毛以前,经常讲起阿宝沪生,这件事不要怪小毛了,全部是我错。阿宝不响。

    银凤告诉阿宝自己与小毛曾经有过肉体关系的情况。并叹息说,自己是结过婚的老女人,责任就是我。

阿宝局促对银凤说,已经过去的事,不要讲了。

银凤说自己如果再不讲,闷在心里,一定会要去寻死跳黄浦的。

阿宝说阿姐,慢慢讲不急。

两个人移到路边墙角。银凤告诉阿宝说,小毛以前每次溜进我房间里,隔壁二楼爷叔,是一个最卑鄙的瘪三,一直在偷听偷看。每次还记到一本小簿子里。阿宝说简直不相信,会有这种人啊。银凤说她大床旁的板壁,虽然贴了几层道林纸,但是有洞眼,隔壁看得清清爽爽。

阿宝说这个厉害了。银凤说她嫁过来,新婚第一夜,估计这只瘪三就偷看了,后来海德出海,瘪三就开始搭讪我,热天我揩席子,汏浴,换衣裳,后来我奶水多……。

阿宝摇手说阿姐,事体过去,就算了,想办法调房子搬场。

银凤说,小毛发火的前几天,海德回到上海,这只瘪三就拿出账簿,跟海德摊牌,小毛跟我,总共有几次,一个礼拜几次,一次做几趟,全部有记录。

海德好脾气,闷声不响,送走瘪三,请小毛娘到房间里来谈判:

一、要么小毛寻一个女人结婚,尽快离开此地,从此结束。

二、要么海德跟我银凤离婚,小毛做接班人,接替我住到三层楼去。

真要这样,海德就到居委会,将事情全部兜出来。

     海德虽语气客客气气,但巳把小毛娘吓得连夜出门,帮小毛寻对象,让小毛马上结婚,总算有了春香,前世有缘,来搭救小毛。阿宝说这事也真的太吓人了。

银凤掩掩抑抑,句句眼泪。

阿宝叹息说,二楼爷叔的房间,真应该三光政策,敲光,烧光。

银凤说,我现在,只巴望小毛安定,一世太平,忘记这条弄堂算了,就当我是死人,已经翘了辫子,完全忘记我,最好了。阿宝不响。

                                    贰

       沪生的家庭变故,缘于72年的一架飞机掉在沙漠上。不知道沪生的父母是不是,日日在西区那幢,四周围墙有铁丝网的工程记要楼里上班。

    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贫难改旧家风。反正从革命干部家庭,享用特权惯了的沪民、沪生兄弟俩,一下子掉入凡尘,肯定是不习惯的。

      插队落户去了吉林的文艺青年姝华,一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出现在沪生的面前。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最后又在潜意识中回归了自己的“本性”,认同了自己原始身份的姝华,让我想起了千古红楼梦一回。

   一句:“二哥哥,赎我!”

  史湘云站在花船边上,苦苦哀求宝玉救她的那句嘶心裂肺的叫唤!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87版的红楼一梦,须是逐了曹雪芹的意:“当宝玉从狱神庙出来,提着黛玉留给他的玻璃锈球灯在桥上走的时候,有人大声呼唤“是贾家的人吗?”宝宝走近了,才认出那个在花船上,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孩正是他的云妹妹……。

话说我也愿意据脂砚斋的批语:几经转卖,沦为瓜洲歌船上的史湘云,被妙玉赎出,在万般颠沛流离过后,与她的二哥哥相濡以沫,厮守一生。

       沪生父母出事搬家后,哥哥沪民病倒,萎靡不起。沪生出差,特意请阿宝前来照应沪民。

  此时兰兰已在街道卫生站帮忙,也经常请“赤脚医生”上门照看,沪民逐渐康复,与外地战友写信,打长途电话,并存了一点全国粮票,预备离开上海。

   沪生本以为他只是计划。但一天下班回来,发觉沪民真的走了。沪生赶到北站,不见沪民影子。

 当时上海到新疆,黑龙江的火车班次,俗称“强盗车”,候车室位于北区公兴路,不少车厢由于一侧行李架压塌,行李无处摆放,上车抢放行李,经常打得头破血流。

 这天沪生到了车站,到处人山人海,大哭小叫,轧出一身汗,茫然四顾,旁边有人一拉。沪生一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拎人造革旅行袋,棉大衣像咸菜,人瘦极眼神恍惚。一看是姝华。姝华张大嘴巴说,沪生来无锡了。沪生说此地是上海公兴路。

 姝华说自己被关进无锡火车站,刚刚放我出来了。

沪生闻到姝华身上一股恶臭。

姝华说想吃饭。沪生拉紧姝华说,跟我走。姝华说是准备走的。

沪生撩开姝华发黏的头发,看着她眼睛问走到哪里去,上海还是吉林。

 姝华双目瞪视想了想说,到苏州去,到沧浪亭好吧,波光如練,燭盡月沉。

 沪生说了句,出毛病了,快走。两个人拖拖拉拉,踏进公兴路一家饮食店,叫两碗面,两客生煎,沪生毫无胃口。姝华低头闷头吃。

沪生说吃了以后,就回南昌路。

姝华说想去吉林。沪生问你究竟是从吉林出来,还是去吉林。

姝华闷头吃。沪生出了啥事体。

姝华说讲我是逃票,关到无锡后来放我了,一直有人抄身乱摸,以为钞票塞到牙膏筒里,结果呢,塞到月经带里。

沪生问去苏州为啥。

姝华笑一笑背诵说,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沪生叫姝华停停停,不要再讲了。姝华继续诵诗……。

沪生身心疲惫。两人拖拖拉拉,穿过宝山路,乘几站电车,姝华下车就逃,沪生拎了旅行袋一路追,走走停停,讲七缠八,跌跌冲冲,等敲开姝华家房门,已经半夜。

 姝华娘一开门,立刻大哭,对沪生千恩万谢。

 三天后,沪生与阿宝再去南昌公寓,方才得知,姝华是生了第三个小囡,忽然情绪异常,离开吉林出走。

朝鲜族男人巳经打来几通电报,但上海也没有见到人。

此时姝华稍稍恢复,问他两蓓蒂呢。阿宝看见姝华的两眼发光,便让她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养病。

姝华说记得蓓蒂看到一条鱼,一条鱼。鱼跳进了日晖港,黄浦江里。

池子又小又浅,水一动不动,人就看不到了。

     沪生、阿宝,姝华娘都说,不许再讲了。

姝华闭了眼睛,静了一歇说,朱湘有诗,葬我在荷花池內,耳邊有水蚓拖聲。大家不响。

阿宝说,好好养身体,我跟沪生先走。

姝华闭眼睛问小毛好吧。沪生顿一顿说,小毛结婚了。

姝华叹息说,小毛,空有一身武功。阿宝说,倒也是,小毛极少动粗。

姝华说,我想跟小珍去盘湾里。

阿宝应声说,想去长风公园,好呀,再去爬山。沪生说,过几天就去,好吧。

姝华点头笑了。

沪生与阿宝也就离开了南昌公寓。阿宝感慨说,结了婚,女人就变了。

沪生说,小毛结婚之前就绝交的。

阿宝不响。

沪生说大妹妹告诉兰兰,人刚到安徽,男工就叮上来了,蚊子一样多,每天叮得浑身发痒,后来听了领导意见,跟一个技术员结婚了,否则,就算每天自带三盘蚊虫香,也无法上班。

 阿宝说,非常时期,只能非常处理。沪生说,以前城市女青年,讲起来要革命,跑到解放区,非常时期嘛,一般结果,也就是年纪轻轻,跟一个干部结婚配对,干部待遇高,当时叫“350团”,女方三年党龄,男方五十上下,团一级干部。

阿宝说,没听到过。沪生说是他爸讲的。阿宝问沪生爸爸情况还好吧。

沪生说是性质严重的大案子,因此毫无消息。

阿宝说,飞机跌到温都尔汗,就等于像大地震一样,波及四方。我爸当年也是地下工作的大领导翻了船,大批人马落水。

沪生计划陪姝华去长风公园,打电话与阿宝商量,建议原班人马重游。阿宝说自己与小珍,已经结束了。

沪生说集体活动没有关系嘛。

 这天黄昏,沪生回到武定路,开了门,灯光明亮,哥哥沪民,从窗前转过身来,一身军装,脚穿荷兰式皮鞋,精神十足。沪民告诉沪生,是温州的战友,办了一家皮鞋小作坊,因此多住了几天。

沪生说他搞资本主义。

沪民说,这次我带了一批鞋子来,准备再过去。两个人讲到此刻,阿宝推门进来,看见沪民回来,相当高兴。沪生拉了阿宝走进房间,感叹说干部家庭出身,现在倒卖皮鞋了。

阿宝说,已经吃了苦头,还讲啥出身。

两个人看看窗外,沪生说到长风公园,究竟准备几个人去呢。

阿宝说就三个人,简单一点。沪生说可以叫雪芝一起去。阿宝说再叫兰兰吧。

沪生说自己以前跟姝华,拉过手有过一点意思的,如果这次兰兰也去长风公园,姝华面前有些不妥当。

阿宝说当时去长风公园,看到过沪生的小动作,拉手可能不止吧。

沪生说旧事不提了。

阿宝问为啥后来结束了。

沪生笑了笑说,当时我陪姝华拿到了吉林插队的通知,领了棉大衣,皮帽子,回到南昌公寓,糊里糊涂,两个人好了一次。想不到姝华坐起来就讲,沪生,我要走了,大家已经结束,各管各。等到了吉林,最多写一封信,真的结束了,以后我如果结婚,如果养了小囡,遇到沪生,我可以让小囡叫一声爸爸。

阿宝说,原来姝华第一个小囡,是沪生的。

沪生说乱讲。姝华意思是,小囡面前,我是妈妈第一个男人,大概意思吧,想不到,姝华生了三个。

几天后,沪生接到姝华娘的电话,讲姝华已经回吉林了。因为吉林男人一接到加急电报,乘莫斯科到北京的国际特快,从吉林到天津,立刻转乘京沪特快,两天就赶到了上海。

                                         叁

       在被琐碎打散的日常里,在颓废的镜头里,找出丰富而深刻的哲理,解析自己所认知的世界。

    第叁小节尽管主角不是小毛姆妈,但却让这位慧根天成,太能扛事的小毛姆妈的形象,潜在我的意识里熠熠生辉。

首先不否认,小毛姆妈是有宗教信仰的,或者最起码在她的精神层面,从信耶稣到信领袖,是属于具有宗教情怀的。    

        其次小毛姆妈是有担当的。所谓担当,即意味着责任。

     当被告知,自己儿子与少妇银凤行为不检,“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眼看一下子就会满城风雨、鸡飞狗跳的一桩社会丑闻,却让这名大自鸣钟弄堂三层阁,纺纱女工的小毛姆妈,给不动声色压的死死的。

  这把握厉害的气度节奏,妥妥的不逊于《大宅门》的二奶奶,绝对能撑起一幅上海滩女人的都市画卷。

    小毛与春香,半个月后就结婚了。

新婚之夜,小毛一副不情不愿,欠多还少的样子,符合处男情景。

春香长几岁,二婚,懂事体,这天夜里,多吃了几盅,顺了酒气,春香态度放松,两个人熟门熟路,一鼓作气,三鼓而歇,交颈而眠。

第二天吃了早粥,春香汏了饭碗,拉过小毛,轻幽幽说,我跟小毛,等于是先结婚,后恋爱,真好。

小毛问上一次,春香是先恋爱,还是先结婚。

春香低头说经过:我娘听信一个江湖郎中的瞎话,说结婚就等于冲喜,我娘的气喘病就会好。当时我只巴望娘身体好,也相信上帝意志。我娘又讲,冲喜虽是迷信,只是春香也不小了,做娘的,如果吃到一杯喜酒,口眼就可以闭,说这是上帝意思,也是做娘的最后心愿。

春香讲到此地,落了眼泪。

第二天,江湖郎中带了我,去厂里看男人,到了印染十五厂,第三车间的大食堂,男人立起来,相貌可以,看看我,双方点了点头,就算认得。

之后,我就跟郎中回来,郎中一路对我讲,爱情,可以婚后再谈,只要两人八字合,肯定恩爱。

郎中讲:运动阶段,可以破旧立新,谈恋爱,已经是旧风俗了。

郎中讲,一对工人阶级,国家主人翁,组成红色家庭,白天车间里搞革命,夜里眠床上读报纸,儿女英雄,神仙眷属,瑟好琴耽。

郎中讲:良辰吉日,向领袖像三鞠躬,六礼告成,多少好。

我娘讲:运动一搞,教堂关门做工厂,春香的脑子,要活络一点,心里有上帝,就可以了,上帝仁慈。

我娘轻声讲:圣保罗讲了,婚姻贵重,人人谨敬遵奉,就是上帝的意志。郎中讲,老阿嫂就算证婚人吧,新郎倌不是教徒,现在也走不进教堂,也买不到戒指。

我娘轻声讲:是的是的,上帝实临鉴之,请大施怜悯,荣耀圣名。

当天夜里,我娘做了祷告,我到苏州河旁边,走了两个钟头。

第二天一早,我帮娘去买药,回来一看,床上,椅子上,摆了雪花膏,嘴唇膏,新木梳,新买中式棉袄,罩衫,藏青呢裤子,高帮皮鞋,棉毛衫裤,花边假领头,针织短裤,本白布胸罩,尼龙花袜子。

我心里一吓。我对上帝讲,我要结婚了。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

我娘也不响,房间里是新衣裳气味,还有中药味道,吃了中饭,时间到了,我娘有气无力,闷声不响,拿起衣裳,看我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切预备定当,大概,这算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意志。

男家昌化路的弄堂里,已经拉了帆布,请了师傅,借了五桌汤盏碗筷,三车间小师傅踏来两部黄鱼车,樟木箱一对,葛丝缎子被头六条,花边鸳鸯戏水枕头,龙凤枕头,包括绣红字抓革命促生产枕头,一共四对,变戏法一样,男家全部备齐。

我娘讲:乖囡,车子来了,走吧。我讲,新倌人呢。

小师傅奔进来讲:新倌人去排队,去买什锦糖了。

我娘讲:为啥不来接,不应该。我娘气急,胸口一闷。

小师傅讲:还是去了再讲吧,马上就炒菜了。我只能答应,两个人坐一部黄鱼车,我帮娘裹紧了被头,旁边摆氧气橡皮袋,路上冷风一吹,我娘接不上气,我就送氧气管子,一路小心,到了昌化路,帆布棚外面,两只大炉子烧火,棚里摆了砧板,碗盏,生熟小菜,新房间,位于底楼前厢房,男家已经布置停当,公婆住的客堂,拆了大床,摆了两桌,其他几桌,借邻居房间,我走进去,新倌人已经坐定,我搀扶娘也坐定当,每次有客人来,新倌人起来招呼,然后坐下去,笑一笑,有礼貌,等大家吃了喜酒,我送娘爬上黄鱼车,然后回到新房间,男人稳坐床沿,看我进来,帮我脱了衣裳,这天夜里,简直不谈了,直到第二天一早,总算看明白,新倌人是跷脚,走一步,踮三记。

过了半个月,我娘故世,我从火葬场出来,立刻逃回莫干山路,从此不回昌化路男家。

小毛不响。

春香说,这不是春香嫌避残废人,我不应当受欺骗,这个男人,修外国铁路受工伤,是光荣,应该大大方方。春香讲到此地,低头不响。

小毛问啥意思。

春香说简单讲,就是下身畸形,不及三岁小囡,上厕所,就要坐马桶,如果立直了小便,就漏到裤子里。

小毛朝后一靠,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时光飞快,有一日清早,春香说,小毛醒醒了。小毛动了一动。春香说,起来看一看,有啥变化了。

春香一拎床头的拉线开关,外间的灯光,照亮卧室一排小窗。

小毛穿衣起来,发觉外间墙上,贴了一大张领袖像。小毛说,厂里开追悼会,我也领了一张。小毛说,一定又去了大自鸣钟。

春香说,嗯。小毛说,我姆妈乱讲啥了。春香说,姆妈讲得对,做人要讲道理,上啥山,捉啥柴。

我想来想去,觉得贴领袖像比较好,小毛比较习惯。

春香点洋风炉,烧泡饭,小毛叠被铺床。两人坐定吃饭,小毛问理发店里,生意还好吧。春香说,还可以。

小毛说看见啥人了。春香说,二楼爷叔。小毛说还有呢。

春香筷子一搁说,对了,二层楼的海德银凤两夫妻,已经调了房子,搬到公平路去了,据说离轮船码头近,搬了一个多月了。小毛闷头吃泡饭。

春香说,新搬进一对小夫妻,男人做铁路警察,女人叫招娣,做纺织厂,刚生了小囡。

小毛不响。

春香说,招娣的胸部穷大,奶水实在足,姆妈笑笑讲,实在太胀,就让警察老公帮忙吃一点。小毛不响。

春香说,二楼爷叔见了我,见了招娣,一直笑眯眯。二楼爷叔讲,春香,有宝宝了吧。

小毛笑笑说,爷叔讨厌剃头师傅,对我,一直是不错的。

春香说,爷叔问,小毛为啥不回来,最近好吧。我讲,小毛评到车间先进了。旁边招娣讲,这有啥呢,我老公,得过两年铁路段先进分子,一直跑长途,我有啥意思呢。

当时,我表面不响,心里明白,女人独守空房,确实是苦的。后来招娣讲,据说这位小毛,拳头打得好。

小毛说,少跟招娣啰嗦。春香说,嗯。我当时不响,只是笑笑,预备走了。二楼爷叔讲,代我望望小毛。

小毛说,爷叔太客气了。

春香说,是呀,要么今朝下了班,我陪小毛,再到老房子走一趟,去看看姆妈。

小毛说,这就算了。

春香让小毛,多去大自鸣钟三层阁,去看看姆妈,结了婚,一直不肯露面,邻里隔壁,以为是我的意思,这就不好了。小毛不响。

 时间飞快,小毛结婚两年半,春香已怀孕四个多月。当时匆忙结婚,小毛也因为情绪不稳,结婚摆酒,朋友同事一个不请,小毛娘心里过意不去,一直想办个一桌,弥补遗憾。

这一次,小毛预先邀了钟表厂樊师傅,叶家宅拳头师父,金妹,建国,小隆兴等,借邻居一只圆台面,请大家来吃中饭。金妹带来一套绒线小衣裳,建国兄弟拿出两听麦乳精。

樊师傅复去中央商场淘来四只轮盘,厂里做私生活,全部短尺寸,拎到莫干山路,看不出啥名堂,十几分钟,配出一部童车,皆大欢喜。春香因为保胎,陪大家讲讲谈谈。

小毛娘炒菜,小毛做下手,金妹帮忙。等大家坐定。小毛娘先敬樊师傅一盅黄酒说,多亏樊大师傅帮忙,促成这桩好姻缘。两个人吃了。

一旁的拳头师父有点尴尬,认为当时小毛犹豫不决,是最后走到叶家宅,师父与金妹苦口婆心劝导,最终才答应结婚。

金妹说,我是横劝竖劝,这桩好姻缘,得来不容易,想当初,小毛一面孔的不情不愿。樊师傅笑笑。小毛娘有点窘。

春香起身说,各位师父,台子上面,我最感恩了,也最感激,让我现在认认真真,敬各位师父,敬金妹阿姐。春香咪了半盅。樊师傅与拳头师父吃酒,稍微轻松一点,后来酒多了,称兄道弟,分别跟小毛春香,讲了一番成家立业的道理。这桌饭吃到后来,建国透露了一条特别消息,江苏省,已经有社办厂了,专门请上海老师傅抽空去帮忙,出去做两天,赚外快四十块,等于半月工资,这是上海工厂里最了不得的大新闻。

等席终人散,小毛送了客,回来帮娘汏碗,收作清爽,小毛娘匆匆回去,已经下午四点敲过。

房间里,只剩小毛。春香到里间休息,一觉醒来,已经夜到。

小毛面前一片漆黑。春香起身说,老公。小毛不响。春香开电灯,小毛看看春香,独自发呆。

春香说,老公想啥。小毛不响。春香说,有啥不开心了。小毛说,我开心呀,吃了点酒,喜欢静一静。

春香说,我明白了。小毛不响。春香说,小毛想啥呢。小毛不响。

春香说,小毛是想朋友了。小毛不响。春香说,想沪生阿宝对吧。

小毛说,瞎讲八讲。春香说,今朝台面上,只是老公的师父,同门师兄弟,我心里一直是想,小毛的好朋友呢,自家的贴心好朋友呢。

小毛说,朋友太忙,我一个也不请了。春香说,做男人,要有最好的朋友,如果一道请过来,有多好。

小毛不响。

五个月之后,春香临产,但胎位一直不正,忽然大出血,送到医院急救,产门不开,预备做手术,迟了一步,先救大人,再救小囡,结果最后,一个也救不到。

春香到了临终弥留之际,面孔死白,对小毛笑笑说,小毛,现在我最想晓得,主耶稣,是橄榄山升天的,还是加利利山。

小毛心里伤惨,五中如沸。

春香说,老公,小毛,不要哭,天国近了,我去天堂拜耶稣,我是开心的。小毛不响。

春香说,不要担心我。小毛落了眼泪。春香说只是觉得,我走了以后,老公要孤单了,太孤单了,我有自家的教友姊妹,老公要有自家的好朋友。小毛眼泪落下来。

春香说,老公要答应我,不可以忘记自家的老朋友。

小毛不响,悲极晕绝,两手拉紧了春香,眼泪落到手背上,一滴一滴,冰冷。小毛眼看春香的面孔,越来越白,越来越白,越来越白,眼看原本多少鲜珑活跳的春香,最后平淡下来,像一张白纸头。苏州河来了一阵风,春香一点一点,飘离了面前的世界。万福玛利亚。阿门。

哲学思索命运,文学表达命运,特别是表达人对命运的感伤。小毛与春香两人的真性情,终于归为最后的实在,同时也蕴含了小毛姆妈与春香姆妈,一生求神赐福的终极意义。

 小毛与春香,“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在世俗生活的磨难里,在历经了各式的巨细变数后,终于获得了珍惜、眷恋、了悟,一种对感性世界的欢欣和肯定,一种不仅仅是爱情的情感,而是尘世间的种种人情,及对世事苍凉的沉重感念。然世事无常,两人都来不及说声爱你,就巳“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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