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十八)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3-15 19:31:00  浏览次数:287
分享到:

 摹文言文简录第拾柒章

      话说曹家渡沿苏州河向东,旧公共租界的边缘地带,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于大自鸣钟分界。莫干山路小毛一家,尤其小毛姆妈,蹲大荒山无稽崖,经日日叩拜领袖,灵性已通,比三只眼杨戬的本事还大,更是让小毛这块青埂峰下的弃石,得巳入选补天,进了钟表厂工作。等于是中了状元。将来讨上一个蝴蝶缝纫机厂,凤凰脚踏车厂女工做娘子,一年就可以领到手表票,缝纫机票,脚踏车票。

     少妇银凤,夫君常年出海,虽琴瑟相和,但少了闺房之乐、缱绻困顿,欢愉愁苦,遂怨自叹。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时髦女青年兰兰与大妹妹,说说笑笑奔上楼梯。

  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俩弄堂小姑娘,携沪剧《碧落黄泉》旧唱片,银凤搬出老公日本购入旧货电唱机。银凤兰兰大妹妹,俱属本埠小家碧玉,骨子里,天生天化这类音色气质,闷进阁楼兴奋听戏吟曲,唱机音量压轻,门窗紧闭,仨女汗出如浆,裙摆撩起,纽扣解开,不断揩汗。银凤一件家常白竹布背心,已经湿透,热浪如云山雾海,听者始终神仙飘飘,享受红尘俗世乐趣。小毛热得实在撑不住,果断推开北面老虎窗。又将南窗插销拉开,再朝外开启。糜糜之音“志超读信”,势必播撒窗外,恐遭批判,兰兰只得拎起唱针,骂声小毛瘪三,只配做工人。意指小毛仍顽石蠢物,不配享受世间美妙。兰兰大妹妹嫌弃小毛无情趣,则收拾唱片,口舌忿忿下楼。

     银凤蒸腾于热雨之中,当小毛面脱衣解带沐浴。胸前瑞雪,玉山倾倒,一团白光滚动,粉红气流与热风,让小毛窒息,子弟虽质粗蠢,然性已稍通,诗词歌赋淫词艳曲、数番暗窥屏,红尘中乐事,自不能把恃,遂贪淫恋色,与银凤颠鸾倒凤,只美中不足,好事多磨,隔壁爷叔人非物换,险些生出事端,乐极生悲。

小毛顽石凡心既炽,银凤少妇思春尝甜,二仙已难克制,淫心贼胆,一生二、二生三,生有之数受享受享。枕间得意自然淫词秽语,小毛开巧不悔,自断情欲,如何禁止得。有樊师付烦训道:小毛童男子性灵,让妇人银凤占了便宜,不值。然叶家宅拳头师父质其言愚蠢,童男更无奇贵之处。也罢,如今好女人助你成就男人,复还本质,以了此案。道是好事。小毛听罢,喜不能禁。拳师慰小毛,日后复寻昌明隆盛之女,婚姻美满,安身乐业。

     愿当醉淫饱卧之一时,或避事去愁之一际,只此玩兴而已,

又大妹妹、兰兰几世几劫,红尘悲欢世态,一段前身后事,家庭闺阁琐事,

或趣味,或情或痴,或新奇别致,不必妄论,只取其事体情理也罢。况市井俗人皆过来之人。谁又能语理治之误,多少适趣闲文者,乎敢言来。大不近情理之话,虽不敢说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一段故事,唏嘘检读。

    大妹妹与兰兰,两只雌蝶,无惧前方带刺玫瑰,飞呀飞到大马路,引来雄蝶,紧追其后。

小毛告诫:小心刮台风,蝴蝶东南西北,吹的昏头碌冲。

    其实大妹妹亦非伤时骂世,谋虚逐妄,只因十三道金牌下来,花落山枯,两年后须赴荒山荒坡小三线,故心有不甘,遂生今日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之意。寿命筋力提前预支。

      小毛娘助臂兰兰,一张“视神经萎缩残疾”证明。小毛娘恭立于五斗橱领袖像前,祷告良久。帮兰兰做手脚,愧疚有罪,心生难过,忖另一陌生弄堂小女,势必替代兰兰,充去大荒山,罪过罪过。

唱戏就唱,熨不平眉头皱,剪不断心里愁,我对不起领袖,所有事体,领袖看得见。

  小毛娘非假拟妄称,胡牵乱扯。谁离谁去,皆干涉时世,伦常所关之处,是称功颂德,还是眷眷无穷。

一把辛酸泪。谁解其中味!

                         拾柒章

                             壹

原文简解:

    小毛娘逢人便讲,全靠领袖的照应,否则工人家庭档次小毛,就算是三只眼的杨戬,再千变万化,也不可能得配进钟表厂。小毛爸爸憧景,小毛将来前程似锦,门当户对讨一蝴蝶缝纫机厂,或凤凰脚踏车厂女工做娘子,一年便可享受手表票,缝纫机票,脚踏车票,完成人生目标。

    理发店王师傅讲苏北话说,乖乖隆的咚,恭喜小毛中状元了。

    黄梅天气,闷热异常,银凤开了房门,吃冷开水,摇蒲扇。

小毛上三楼,银凤跟上楼。两人坐定剥毛豆。银凤手指雪白,毛豆碧绿,摆到搪瓷碗里,两手相碰,小毛抽开,银凤捏紧说,二楼爷叔去上班了。

一阵楼梯响,是大妹妹与兰兰,通通通奔上楼。兰兰手从背后拿出一张报纸,里面夹了一张旧唱片。

大妹妹:“问姐姐借电唱机一起听戏。”银凤:“是日本旧货,不知能否派上用场。”

兰兰告诉说,这是沪剧《碧落黄泉》。银凤惊呼,啊呀,王盘声呀。

大妹妹嘘银凤轻些,让人听见,弄到派出所有麻烦的。

银凤提议为了安全,需躲上阁楼听。遂下去端上一架电唱机。小毛关紧南北老虎窗,房间热如蒸笼。

   大妹妹与兰兰,时髦女青年,银凤少妇,俱七十年代上海普通弄堂女子,听沪剧演员王盘声的戏,绝对痴迷。

    一段“志超读信”,在三层阁楼旋旎。声音轻,亮,荡气回肠:“志超志超我来恭喜侬。玉茹的印象侬阿忘记,我跟侬一道求学书来读,长守一间课堂里……。

    上海新式里弄洋房,钢窗蜡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听西洋音乐非常合适。普通中式老弄堂,小红挂鸟笼,吹竹笛,运胡琴,也可以从黄昏,缠绵到更深夜半。老弄堂热衷地方戏“本滩”,无论冬夏,湿淋淋黄梅天,沪剧唱段缥缈悠扬。

   现在这段唯美的乡音,顺了小毛屋顶,一垄一垄黑瓦片房山头,你侬我侬,密密层层一路铺过去,唱过去,由沪西绵延曲折,朝东,直达杨树浦路到底。

小毛虽不听沪剧,并不反感。看眼前三个女子,闷进阁楼听戏文,个中滋味,只有上海弄堂女人,能够真正领教,尤其是本埠小家碧玉,骨子里,天生天化这类音色气质,代表沪剧的灵魂,沪腔沪调,二分凄凉,嗲,软,苦,涩,一曲三折,遗传本地的历史心情与节律。   但是天实在太热,门窗紧闭唱片不断转,人不断摇蒲扇,仍汗出如浆,裙摆撩起来,纽扣解开,不断揩汗,银凤一件家常白竹布背心,已经湿透。

然唱片传递快感,飞扬自由想象翅膀,如一口眩晕之井,里面有荫凉。唱片里的王盘声,一帖老膏药,一杯酸梅汤,让女人腹中一热,心头一凉。

眼见唱片慢转,小毛浮想1971年,齐奥赛斯库来访,8月23日罗马尼亚国庆,上海影院放《多瑙河之波》。小毛、沪生,银凤,大妹妹同去观看,眼前的阁楼,好一似镜头中的船舱之夜,闷热无风的航程,安娜燥热难耐,唱片慢转,安娜落寞,焦虑,双手推开头发,拭汗,犹豫,怀春,煞是动人。

唱片慢转,船长米哈伊,粗坯男人,胡子满面,汗流浃背,抱紧湿淋淋的安娜,欲哭无泪。

银凤讲:“船长抱得再紧,有啥用呢,安娜早有外心了。”

沪生说“陈白露最后,只讲一句,天要亮了,我要睏了。”

唱片慢转,小毛浮出非洲船舱里,银凤的男人海德。穿一件米哈伊横条海魂衫,海面无风无浪,灼热难耐,海德绝对想不到,现在他老婆银凤正热昏头,闷在三层阁楼听黄色唱片。

小毛越联想面孔越发烫,心里乱跳,热得实在撑不住,果断推开了老虎窗。不让再听,让大家结束。

三个女人彻底扫兴。兰兰拎起唱针一声“瘪三,只配做工人。”大妹妹表示只好买账。算了。小毛催促:“快下去,走呀。”

兰兰拿了唱片,看定小毛骂一声“垃圾。”两人轰隆隆跑下楼梯。

浑身湿透的银风,让小毛帮忙泡热水洗澡。

两个人下楼。小毛出后门,到前弄堂泡开水,回转银凤房间时,床前大脚盆里已经放了冷水。银凤关房门,小毛欲走,被银凤一把拖牢,房门嗒的一锁。

小毛心里一抖。静默坐窗台前,银凤在他背后脱衣裳。

此刻天色变暗,落雨前兆,一阵滚烫的潮气飘来,不多时,雨点落下,越来越大。

小毛眼前飘过湿热之雨,背后传来阵阵冷热水声,银凤坐进水里,滑软,流过皮肤,肩胛,淌到后腰。银凤说,小毛。小毛不响,水滑过皮肤,银凤要小毛转过身来。小毛不响。

银凤:“小毛,不要紧,总归有一天的,转过来看看阿姐。”

小毛脸朝外面,窗口不远,是隔壁弄房山墙,不留一扇窗,下面是弄堂,能听到王师傅的倒水咳嗽声。

梅雨如注,眼前的青砖山墙视线在模糊、发白。溅进的雨水是烫的。

房间小,房门关紧,肥皂香味与女人的热气,蒸腾于热雨之中,高温高湿笼罩了一切。

    银凤初时稳坐木盆不动,之后似有水蟒裹紧,透不过气来。

轻声开口:“看看姐姐,有啥关系呢,做男人,勇敢一点。”

   小毛慢慢回头去看,胸前瑞雪,玉山倾倒,一团白光,忽然滚动,粉红气流与热风,忽然滑过来,涌过来,奔过来。

小毛晕弦窒息,一根钢丝绳即将崩断,呼吸变粗,两眼闭紧。背后银凤立起来,一把拖了小毛。

床,篾席,篾枕。三五牌台钟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细,滴滴答答,点点滴滴,渗到小毛脑子里。

小毛倒了下去,迷迷糊糊一直朝后,滑入潮软无底的棉花仓库,无法挣扎。银凤轻声细气诱导小毛动作慢一点,不要做野马,桌上三五牌台钟,始终重复。银凤抱紧小毛,忽然间,钢丝绳要断了。

木板分裂,四面回声,静下来,一切解脱。

世界静下来,空气凉爽,雨声变小,身下篾席,水漫金山。

银凤:“不要动,姐姐服侍小毛人生第一趟,姐姐想了好几年,姐姐欢喜。”

银凤浑身亮光,到脚盆里拎起毛巾。小毛转过头去,不看银凤。

雨落得无休无止,两个人吃了冷面,准备开门上楼,忽听隔壁一声咳嗽。两人一惊,二楼爷叔回来了。

雨伞门口一挂,房门旋开,收音机响,开窗咯啦一声,凳子拉至门口,人吱嘎一声坐下来,扇子拍沓拍沓。

银凤吓得像是变了一个人。小毛轻声说想回去。

银凤:“嘘,一开门,爷叔要怀疑的,大热天,两个人关紧房门为啥呢。”

银凤要小毛耐心等,再歇一歇。两人回到床上。隔壁收音机开得响。

银凤小毛并肩躺下。银凤从枕头下拖出一件塑料玩具,小毛一呆。银凤一开电钮,玩具就抖。银凤告诉小毛,这是海德从日本购来的下作东西,还讲轮船出海,这只宝贝就代表我海德。

银凤聊《红色娘子军》中情节:一女人拉开帐子,床上有一个木头做的男人。并轻声告诉小毛,二楼爷叔经常对我讲黄色故事,有次讲一古代寡妇,一辈子不改嫁,皇帝就送牌楼表扬,老太十六岁死男人,守到八十四岁过世,雄鸡雄狗不看一眼,只想皇帝送牌楼。后老太过世,枕头下面翻出一样物事,猜猜是啥。

小毛说朋友建国,也经常讲下作事情,例去有女子到菜场买茄子,专门捏来捏去,最后,买了一根最登样的茄子,走了

还有个女人,老公支援到外国造纺织厂,两三年不回来,自家菜园里有黄瓜,放置枕头下面……。

银凤打断小毛说这是下作故事,坏男人瞎编的。

银凤叹气说,其实那婆婆枕下是一串铜钿,也叫铜板,已经磨得看不到字了,发亮,镜子一样。二楼爷叔当时讲,银凤,想到了吧,几千几万个夜里,女人浑身蚂蚁爬,床上滚来滚去,睏不着呀,为了得奖,为了牌楼,夜里有了心思,只能暗地里捏这一串铜钿,摸这串铜钿,数到天亮。

小毛人生第一次接触。几天后,便告诉了樊师傅。车间里虽有排气扇,樊师傅听的不断出汗。边揩汗,边对小毛讲:“银凤,确实是好女人,但小毛是吃亏了,让一个大女人,吃了童子鸡。”

小毛不响。

樊师傅:“以前走小路,我穿夜弄堂,有人就上来拉皮条,老太婆,小男人,背后打招呼,野鸡来搭讪。”

小毛:“银凤不是野鸡。”

樊师傅:“有一种女人,表面是良家妇女,仔细看,大襟里掖了一块绢头,松一粒盘纽,头发梳得虚笼笼,刨花水搨得光亮。我走过去,女人讲,阿弟,地上的钞票,阿是侬的。我不回头,这就是搭讪。有房间的女人,上海叫半开门,香港叫一楼一凤。”

小毛叫师傅不要再讲旧社会的事情。

樊师傅:“当然这一行里,好女人也有,民国元老于右任,两手空空,躲进上海半开门小娟房间里,为避风头,一蹲三个月,身上摸不出一只铜板,小娟,照样服侍周到,毫无怨言,讲的就是义。

小毛:“元老名气大吧。”

樊师傅:“小娟吃的是皮肉饭,根本不识字,哪里会晓得呢,是江湖义气懂吧,这是好女人的义,等到天下太平,老先生来上海,登报寻小娟,哪里寻得到。

又隔一日,小毛去了叶家宅。将事情复又诉一遍。

拳头师父:“樊胖子,屁不懂一只,啥叫童子鸡,女人,是不讲年龄大小的,只要对男人好,就可以了。

师父:“银凤这种邻居小阿嫂,小姆妈,是最讲情分的。小毛现在看过了女人淴浴,吃到了甜头,有了经验,就是男人了,师父要表扬小毛。”

金妹:“这样子教徒弟,就是放毒。”

小毛一旁不响。

一男一女,一层楼板之隔,但小毛每次溜进银凤房间,并不容易。

银凤问小毛是否喜欢大妹妹。小毛说不可能的。

银凤讲小毛将来,会交女朋友,会结婚,但每个月,最好来看姐姐一次,最好是两三次。

两人这一层关系,刚刚起步,由于见面不自由,甚至相当苛刻与紧张,双方的兴奋与倦怠周期,也此消彼长,不能同步。小毛下中班,不方便夜夜迟归,银凤同样有种种磨难,经常觉得隔壁有动静,临时改期,或者突然抱回囡囡,打针吃药,哭哭闹闹,一夜无眠。

有时楼下窗玻璃一响,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外面有人进来,是大妹妹与兰兰。小毛开了店门。两个年轻姑娘,先痴笑一阵,坐到窗前的长凳上。

与此同时,银凤楼顶的几丝光线,立即熄灭了,热气退回去,再无波澜。

小毛懒洋洋闭了眼睛,听大妹妹兰兰两个人叽叽喳喳议论,刚从南京西路,淮海路回来,一路有男人盯梢,如何无聊,如何苦恼,如何紧张,如何好笑。

    谁的人生不迷惘,谁的青春不慌张。

人的一生每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迷茫与困惑,小毛与银凤的偷情,是小毛人生必须经历的溃烂。

      凡人难免有喜、怒、哀、乐、贪、嗔、痴,人是在人的世界里求取意义。读小毛的人生,我会把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主人公,十六岁的中学生霍尔顿拿出来:“在学校里一天到晚就是谈论酒精和女人……。”

    或者是克鲁吉亚的《在路上》

   用我们传统的规则与意识,那么这些作品就一再提醒,这里的人和行为是应该谴责的。但是不是无论什么年龄读来,被注入的滚烫的能量,仍然会抑制不住地产生一种,快意人生的冲动。

   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释放的荷尔蒙,追寻,探索,找属于你自己的世界,找属于你自己的星空,找属于你自己的原野撒欢。

        用世俗的标准看待,这是放浪与束缚的纠结,反思与忏悔的燃烧。但这是对现实社会,人生追求中,发出的无力嘶声与吼声。

                             贰

    1970年代的上海,部分十六到二十六岁男女,所谓马路游戏,就是盯梢。

    其实这里作者用词是很客气的,我记得那时的一句通俗易懂的话,叫“车拉三”,也就是马路边有女孩子走过来,口哨吹的一浪高一浪,搭讪、跟稍,则取决于女孩子的行为表态等。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大妹妹与兰兰,等于两只雌蝶,只要飞到马路上,就会引来两只雄蝶。

    某夜,大妹妹是快步走,越走越快。后面两男毫无意识,跟过南阳路,陕西路菜场,泰康食品店,左转,到南京西路,到江宁路,再左转,后面紧盯不舍,距离逐渐接近,到“美琪”门口,后面两男终于靠上来。一般规矩开口语,称一声“阿妹”或者“妹妹”。

   若决定要交往,后面男生一开口,兰兰就会痴笑。

  这一次,听到搭讪,大妹妹拖紧兰兰,就朝前面奔。后面刚刚讲出,阿妹,小阿妹。两人同时转头说,死开死开,死得远一点。话音一落,立即朝南阳路方向狂逃。后面两男立停,高声斥骂说,骚皮,骚赖三,两只卖逼货。

 骂声越来越细远,俩人仍一路嬉笑追逐,最后坐24路回到弄堂,仍旧笑个不停。

小毛说这样一点不好笑,有啥意思呢。大妹妹说,这就是开心呀。

兰兰说,刺激紧张。

小毛告诉当心派出所刮台风。

大妹妹的穿着打扮,表面看随便,其实骨子里是考究的。

日常藏青两用衫,元青中式棉袄罩衫,颜色样子低调,料子全部老货,无光丝锦缎,暗纹罗缎,甚至元青羽绫,裁剪上考究暗裥收腰,细节风致。

夏季卡其长裤,瘦,但不紧绷,粗看朴素,其实是水媚山秀的精神。

香烟灰派立司西装裤,稍微宽舒的裤脚,烫线淡,极其自然。

面料不同,流丽标致,是不同的风情。秋冬季法兰绒长裤,改自爸爸的旧大衣,翻一个面,甚至拼片,倒裁,天衣无缝,穿得身架更妙,婷婷袅袅。

大妹妹的原则,是“三少不包”,颜色少,式样少,穿得少,尤其后身要贴。

   大妹妹的爸爸,是上海“奉帮裁缝”。以前每年六月初六,全城裁缝是要到城隍庙开晒袍会的。

当时上海女人,只喜欢洋绸,洋缎,洋绢,罗纺叫“平头”,绉纱叫“桃玉”,纱叫“竖点”,纺绸叫“四开”,最普通是竹布,不会有死褶。

 光一个蓝颜色,就要分鱼肚,天明,月蓝,毛蓝,洪青,夜蓝,潮青,水色,河蓝。

七十年代初期,静观上海,某些号召与影响,南京路曾经日日夜夜广播北方歌曲,扭大秧歌,舞红绸,打腰鼓,头扎白毛巾,或时髦苏式列宁装,“徐曼丽”式工装裤,“布拉吉”,短期内,可以一时行俏,终究无法生根,因为这是江南,是上海。

这块地方,向来有自身的盘算与选择,符合本埠水土与脾性。

        尽管前几年以军体服装为荣的政治跟风,这是城市开埠后,衣着趣味最为粗鄙,荒芜煎熬的年代。

   大妹妹的爸爸,北方定都,奉调京师,上海一批轻工企业北迁,包括商务印书馆,出名饭店,中西服装店,理发店,整体搬场。

 雪糕厂也全部迁过去,甫师太的妹妹,大小姐,沪江大学毕业生,一部火车,全部发到北面,我爸爸讲,当时淮海路一幢高级公寓,内部全套进口热水汀,也是拆到北面安装了。

上海西区的好洋房,敲碎多少抽水马桶,为啥呢,因为新来的房东,新来的领导坐不惯,大便有困难,从小一直坐惯蹲坑,茅坑,因此就敲光了,改砌一排蹲坑,要死吧,臭吧,心痛吧。

上海老弄堂的居民,日思夜想,就是想装一只抽水马桶,高级马桶,外国进口雪白瓷,奶白瓷马桶,榔头就敲碎,彻底结束,讲起来,只要是资产阶级生活习惯,无产阶级就有障碍,先敲了再讲。

   隔一年,大妹妹接到了分配通知,上海革命电机厂的安徽代训,即上海户口,先迁安徽,暂留上海培训两年,到了期限,就要去贵池军工厂报到。当时上海,包建不少外地军工厂,地点一般是安徽山区,大妹妹哭到半夜三更。

   兰兰告诉小毛,我完全懂了,为啥大妹妹,情愿做了花蝴蝶到处飞,到处笑,到处胡调,也就轻松这一两年了,以后迁到安徽,大妹妹讲的,如果套一条老棉裤去爬山,肯定爬到山顶,就跳下去寻死。

 我只能安慰讲,到山里上班,就算穿了开裆裤,也无所谓了,山里只有野猪野鹿,根本无人会看。

大妹妹又哭了。

小毛说,“三线”工厂,迁过去的上海男工,太多了。

兰兰说,这是当然,因为男人太多,厂长就打电话要市政府送一批女人过去。

上海市长挂了电话,拿过紫檀木算盘一拨,啪啦一响,大妹妹就拨到安徽去了。

大妹妹应声又哭。

兰兰:“哭有啥用呢,想开点,无论如何,大妹妹到了安徽,一定是封为厂花的,假使爬到厂长办公室阳台,水塔顶上,掼一只篮球,下面肯定抢得头破血流。”

大妹妹:“这也太土了。”

兰兰:“厂里总有文艺宣传队,可以唱唱跳跳。”

大妹妹:“这种组织,只许穿军裤,背军用书包,打竹板,我受不了的。”

兰兰:“每年过春节,总要回上海吧,要探亲,人到了上海,尽管打扮嘛。”大妹妹不响。

当时中学毕业分配,户口连带种种生活票证发放,等于生存判决,十三道金牌下来,花落山枯,必须签字,私人无法抵抗,大妹妹只能认命。

想不到第二年,兰兰同样分配到安徽宁国,据说是到一家手榴弹工厂做学徒。兰兰娘是个角色,几次上门,哀求小毛娘帮忙。小毛娘的弟弟,是地段医院医工,最后搞到一张“视神经萎缩”证明,兰兰因此留沪。

有一天清早,小毛娘面对五斗橱,祷告良久。小毛讲应该叫兰兰过来,对领袖谢恩。

小毛娘叹气:“兰兰留了上海,大妹妹就哭了,帮兰兰做了手脚,姆妈觉得有罪,心里难过,因为有一个陌生弄堂的小姑娘,现在一定是哭了,要代替兰兰,到安徽去装炸药,做手榴弹了。”

小毛说是肯定的。

小毛娘:“做人真是尴尬,真真左右为难呀,唱戏就唱,熨不平眉头皱,剪不断心里愁,我对不起领袖,所有事体,领袖看得见。”

        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守望者。

    社会秩序和文学,是毫无共同之处的。作家的写作动机就是观察和描写人类的激情,小说不是道德说教,更不是痛斥训悔。

            本章描写的只是普通人的一些平凡事。小说中的大妹妹兰兰是我的同龄人。因此读这些生活平常事的情节描写,仿佛是在读自己。

    记得谁讲过这么一句话,读小说本身就是中产阶层、城市小资的打发。小说的素材,往往是在敏感地传达一些微妙的情绪,如果没有足够的空闲心思,和敏感度去消化,也许你会认为是不值一提的无趣。

    书中的描绘与现实世界的当下,种种的联系,是需要有一种人性感慨的力量去包容的。

      容貌姣好,风姿绰约的大妹妹,是一位很现实主义,爱慕虚荣的弄堂小姑娘,其风格是一个身上带点黑色幽默的底层人物。这个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平凡人的无奈、私欲下的,抱怨命运的不公,又祁祷上帝。有时苟且,有时压抑,但有时又不失快乐。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