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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评论

他们仨
作者:任芙康  发布日期:2023-08-31 14:07:34  浏览次数: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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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即2015年的秋天,我在卸下刊物主编职务后,搞了个“《文学自由谈》创刊三十年重要作者奖”,从近两百期约两千篇文章中,一共评选出10位“重要作者”获奖。

这些年,他们中,走了两位:一个是小说家转行文学批评的陈冲,记得他是那次获奖之后不久,就突然走了:另一个也是小说家改行批评家的李国文,国文先生是在92岁高龄时走的,也很突然。  国文和陈冲,既是当时10人获奖名单中领衔的两位。

 这里要说的——他们仨,正好是那份名单中殿后的三人。我就按他们仨的年龄顺序,一一道来吧。

鼻孔朝天的人

京城东边,有一所学校,学员进去,若干时日出炉,虽不曾获得人事档案认可的文凭,却从此脱胎换骨,拥有了经久言说的由头、背景,乃至资本。这处超级福地,就是中国作家协会旗下的鲁迅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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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院由前身、转身、变身,直至今日模样,其间经历过数十年演变,出了很多的人才,出了很多的庸才,出了不多的奇才。这就很了不起了。遍看国中,其他各行各业的培训、办学之类,如此多快好省,如此事半功倍,似无先例。

五年前某天,翻看一篇来稿,题为《鲁院听课记》。作者陌生,姓冉名隆中,系鲁院弟子。这种文章,十之八九,颂辞满篇,应该不抱太高期望。但念及人家学子知恩,撰文抒情,对“母校”投桃报李,亦在情理之中。

然此文别异,几段下来,你必得改变你的漫不经心,将一万六七千字一气读完。这位学生,来自云南,进修两月,听课30余堂。从他的逐堂记叙看出,尊敬也还有,钦佩也还有,但习见的仰望没有,点头称是没有,诚惶诚恐没有。这是一个不太拘泥于礼数的人。其字里行间的锐利与唐突,清醒与破绽,较真与狐疑,让人心喜难捺。几十载的鲁院注册学员,想已成百成千,能写出这般“听课记”,追仿鲁迅遗风,与鲁院名号相符者,怕是罕见之至,唯该生崭露头角。

声韵异样的文字,常有跑调之嫌,向来见仁见智、好恶悬殊。斯文刊发之后,果不其然,毁誉四起。此刻的冉隆中,对于“誉”言,倒是感觉良好,怡然消受;而对于“毁”语,则似乎准备不足,心生困扰。但他终归智商充盈,大约明白了坏心情不可泛滥,遂很快安静下来。

这一安静,许久杳无音讯。时有闲暇,也曾有过揣想,冉某一副挥洒自如好笔墨,定然不肯轻易停歇,又将有些怎样的涂抹?

终于一天,收到他的新作。发排之际,我颇有感慨,便假“责编”之名,写了出来——

沉寂相当时日之后,冉隆中寄来这篇《底层作家,你们还好吗》,再次给了我们击节叹赏的意外。区别那些在东南西北的都市上空,飞来飞去的评论掮客,冉隆中远离闹市,游走于县城乡村之间,耳闻文人潦倒,目睹文事萧条,于是心情快乐不起来,做派潇洒不起来,言辞高蹈不起来,当然只能生发出关切的、悲悯的、沉郁的、令人揪心动容的文字。也许,正是由于有大群庸常之徒的急功近利作参照,冉作者这篇言谈小地域、小人物、小道理的与“宏伟叙事”迥异的文稿,却恰恰显现出眼下文坛难遇难求而又货真价实的大气象。

为他这篇稿子,我刊专辟“调查”栏目。从此每期一文,延续至今。冉隆中纠缠般探寻的,均为同一内容,即底层文学之真相。这在眼下文坛,堪称时尚话题。对草根写作放言高论、隔靴搔痒的男男女女,几乎逢会可遇。但事实上,冉隆中鹤立鸡群,对底层文学的切肤之感,眼下尚无人能及。

他以救死扶伤的冲动,细腻犀利的刀法,解剖一只只滇产“麻雀”,呈现出的,当是整体文坛的病灶。他访谈的数十位底层作者,散居于各地荒镇陋寨,无一不是亲脚走到,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有时山高路远,还会有数日火塘取暖、粗食果腹的勾留。总而言之,他要避免的是走马观花、浅尝辄止;他要远离的是道听途说、穿凿附会;他要杜绝的是居高临下,妄加评判。

纯粹文学意义的写作,理应绝缘于锦衣玉食与呼朋引类,理应伴随清苦与寂寞,但冉隆中刻意寻觅的访谈对象,大都过于清苦、过于寂寞了,直至处于赤贫如洗、无人理睬的境地。所以他要鸣不平,他要鼓与呼。他最终拿出的每份调查,无论素材,还是见识,皆区别于众多名流伪善的“平民意识”,全是文学情怀,全是民族歌吟,全是底层故事,全是民间声音。惆怅、压抑与感伤,虽是弥漫冉文的基调,但结识知音的快活,山川原野的诗意,文学不灭的古训,浸润着他,在其步步艰辛的调查中,自有一腔飞扬的向往。

我同冉隆中,稿件交往,前后五年。时而有事,电话联络,始终未曾谋面。《文学自由谈》封面上,登过他一颗头像。一张寻常的脸,四分之一侧仰着,鼻孔朝天。鼻孔朝天的人,通常都是很骄傲的人。而骄傲的人,又多数都是有名堂的人。我服务的刊物,所倚重的就是那些骄傲的作者。写手骄傲,才往往不同凡响,才可能人前说鬼话,鬼前说人话,叫人与鬼都惊诧莫名地吓一跳,因为他们听到了各自不喜欢的声音。

让人无计可施的人

标题里,两个“人”中的后一位,指广东深圳的唐小林。

A2AE7E79-AA0B-44CE-B609-04B5B32BB652.jpeg两个多月前,唐小林来天津,领取《文学自由谈》三十年“重要作者奖”。因难得北上一回,他放弃乘坐飞机,往返都选择了耗时漫长的火车,以便沿途观赏。这与分秒必争的多数与会者,形成明显对照。数日朝夕相处,平和的脸,平和的话,更加出人意料。大家读过他锋利的文字,深谙里边的内容,通常都会调动写作者全身关节,尤其需要绷紧面部肌肉。但看眼前此君从里到外的松弛,于是大家明白,老话“文如其人”,也有不灵的时候。一身傲骨写文章,满面平和过日子,这般状态的文学批评者,如今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抛开那些躲在屋子里,只愿做、或者只会做“课题”的评论者不说,场面上兜得转、吃得开的批评家,愈是大牌角色,愈是表现欠佳。无论其话题多么撩人兴致,无论其表达多么遮人耳目,无论其结论多么耸人听闻,都很难掩饰他们贱卖常识,混淆价值,轻慢良知的本性。文学评论花枝招展的热闹,已很难脱离这些人的摇唇鼓舌,尽管他们对批评大厦的建构,实质上起不到丝毫添砖加瓦的作用。但凭借金玉其外的参照,我们才有幸见识到另一类批评家。比如,有了张颐武的概念轰炸,我们能扩充视野;有了李国文的借古喻今,我们能广博学问;有了陈冲的迂回穿插,我们能见识逻辑;有了韩石山的机锋抖擞,我们能领略智慧;有了李美皆的笔墨摇曳,我们能飞扬想象;有了李建军的义正辞严,我们能明辩黑白;有了李更的孤傲清醒,我们能遏制欲望;有了冉隆中的悲天悯人,我们能追逐良善。

唐小林显然特别,他完全入不了第一拨的队列,也大体不同于第二类的路数。文学批评,无疑应归属摆事实、讲道理的操作。而唐小林剑走偏锋,只专注于摆事实,不热衷于讲道理。因为事实一经跃然纸面,便基本上无须罗嗦道理了。他的手法是,借用批评对象自身的字、词、句,罗列其前矛后盾、浅入深出、盗袭他人、重复自己、粗枝大叶、指鹿为马之类软肋与硬伤,从而不温不火地,水落石出地,板上钉钉地,验证出饱学之士满腹的经纶,不过一肚草料;完备的体系,不过一锅杂碎;离奇的叙事,不过一堆呓语。这一招颇有巧劲儿,致命到当事人往往被一箭封喉,难堪到帮闲者虽疾首痛心却无从援手。于是在某些人眼中,唐小林讨嫌到家,却又让人无计可施。他的方式其实笨且累,为精明人所不屑。要眼里看得出对方的错,须胸中先得有自己的对,不博览群书,不独具慧眼,不做足功课,不无私无畏,根本无能为力。每每到手唐小林的文章,一读便知,他手起刀落,已将批评对象的货色大卸八块,掰开揉碎,横着竖着地,里子面子地解剖一够。故而,他的文章是精雕细磨出来的,绝非那种一泄万言、倚马可待的浮语虚辞。

从唐小林舞文弄墨的姿态,可以辨识出,他肯定不是目前文坛最优秀的批评家,但肯定是文坛目前最果敢的批评家。他的果敢,体现在击打目标的专一。专一的对象,乃文坛名家群体。唐小林经年累月的激情,似乎专同名流作对,专与名著为难。自然免不了招惹是非,引来“借名人出名”之类闲话。唐小林固守的理念在于,名人有错,名著有错,如得不到指谬,比非名人、非名著出错,更会有传染的恶果。至于个人受到种种贬损,完全可以一笑了之。总被恭请文坛上座的大鳄高僧,素来醉心于仰慕的目光,任何质疑,均为冒犯。总以为自己笔下鬼斧神工,并从来不会失误。他们哪里明白,真老虎尚有打盹的时候,何况自身仅为纸老虎者流。这也便是唐小林这种较真的人,写批评,写了许多年,还要继续写下去的原因;这同样也便是《文学自由谈》这种较真的刊物,登批评,登了三十年,还要继续登下去的原因。

唐小林的批评,已成为不可预测的未知。谁也不晓得,他的下一枝利箭,将要洞穿哪位大师、巨匠的桂冠。如此悬念,利莫大焉。对一些作家来说,会成为创作时的警醒;对一些看客来说,会产生阅读后的教益。《文学自由谈》大量读者来信,表明文坛民意往往具体到,期望唐小林这样的清道夫多上几个,随心所欲的垃圾制造者可能就会少上一堆。

此番天津获奖,唐小林得到的不是评委的全票,只是多数票,这自然可视为他仍需进步的依据之一。我已读过他若干文章,体会其文以载道的基调已经解决。然上乘文章的品质,终究不可或缺文以载趣,不可或缺举重若轻。如果再怀揣一份商榷的诚意,那就定然锦上添花了。文章之道,有的经纬分明,有的则似是而非,留下讨论的余地,会助于引申众人的推敲。

行文至此,仿拟一段唐小林的简历,但愿不会触碰他的隐私。唐小林,四川宜宾人,高中学历,三十七岁到深圳打工,曾做过企业管理、日语翻译。由于后来多年专事文学批评,所有颂扬型文坛聚会均与他无缘,意味着从无“红包”进账。深圳谋生一十九载,因为拮据,每年购买老家宜宾的社会保险。谈起这种对人生后路的安排,唐小林没有无奈,没有沮丧,反倒比倾听者平静、坦然。不同于许多异地漂泊的人,他心中的精神归宿,就在能为自己托底的故乡。他以自身经历,证明辗转多年的深圳,不是传言的文化沙漠,而是真切的人文沃土。一帮从道义上、经济上给予扶助的同乡和朋友,是唐小林应对贫寒、坚守信念的知音。所以,尽管几乎每发表一篇批评,便实际上为自己增添一个“敌人”,他并无胆怯,亦问心无愧。这个远离低级趣味的写作者,为清洁文坛而昂头前行的情怀,非同凡响,闪烁出高贵的光泽,让人生出莫名的欣慰和感动。

有一天

有一天,闲来无事,一朋友问我:“说到一座城市,你能仿照电视抢答,立马带出某个人吗?”颇觉新鲜,答应试试看。

“开始啊——太原”,他双眉一扬。我脱口而出:“韩石山。”太原熟人中,韩石山结识算晚,舞文弄墨,动如脱兔,叫人仰慕,便在心中占了头把交椅。此外,韩公混迹文坛,毁誉参半。对誉,他勇于认领,之所以学问大,自家修行得来;对毁,则巧于推诿,之所以骂人狠,旁人教唆所致。如若文坛开设法庭,传他上堂,我可能是被最先招供的同伙。并非危言耸听,已有数篇文过饰非的文章,将其“毁”人不倦的业绩,归到我的账上。

好像同情我对老韩恨爱交加,朋友做出躲开的架势:“换个地儿——北京。”京城浩瀚无比,不经条块的细化,猛不丁,只有张口结舌,很难一下说出“某个”人来。朋友不纠缠:“奔你老家——成都。”蓉城老过客,乡亲一大堆,这会儿人多嘴挤,令人一时语塞。见我两度卡壳,朋友得意,思路乱窜:“珠海。”我不假思索:“李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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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名字仿佛早就等在那里。

知道李更之前,先认识其父李建纲。1983年初夏,一伙人观山看水,我忝列其中,重庆登游轮,奉节换汽车,巫溪乘两头尖尖柳叶舟,漂罢大宁河小三峡,巫山再上船。此行蜀地境内,写出《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成都周作家,谦和低调,但沿途诸县,凡座谈、用餐,皆被主家拥上首座。位居次席的,竟是我故乡达州一杨姓作家。礼遇面前,小杨诚惶诚恐,但身不由已,因他一部小说,正在堂堂省委机关报连载。而写出《美食家》的苏州陆作家,写出《陈奂生上城》的南京高作家,写出《丹心谱》的北京苏作家等人,则一路郁郁寡欢,似有冷遇之怨。待船抵武汉,湖北省作协的接风宴上,一扫川东雾气,个个还阳成容光焕发座上宾。端杯敬客的主人,正是英俊、干练的李建纲。多年过去,远方飘来《斯德哥尔摩之旅》、《瑞典美人》两部书。方知建纲退休后旅居瑞典,运笔行文,撇尽走马观花的浮泛,以窥其堂奥的新角度,描摹出北欧世事民情老根底。

我与李更,神交已久,五年前珠海初次谋面。不如他爸高、不如他爸帅的李更,服务一家报社,已然老资格。不巧的是,有与他平辈的,早混出众星捧月;有比他年少的,亦成为顶头上司。一般人摊上如此境地,难免羞愤攻心,再升华为怀才不遇、遇人不淑,那就日月无光、度日如年了。然李更的心平气和,来自骨子里。他的知足是,报社给了我副刊的版面,一给几大块,一给好多年,在这流行取缔副刊的时代,已属奇迹。何谓信任与器重?何谓机遇与平台?活生生,这就是。李更不习惯单纯视职业为饭碗,安常处顺,静寂从容,将手中几块副刊园子,侍弄得夏有清凉,冬有温润,春花艳艳,秋实累累。

报纸副刊命蹇时乖,常叫人心下戚戚。如今副刊文章的写家、编辑、看客,表面自得其乐,实际是与时宜较劲儿。打开一份报纸,时政要闻、经典言论自是庄重无比,而能藉别一种轻松,传递一点点社会良知的,玩味一点点大众情趣的,往往是副刊。善待副刊的报章,苦心经营的编者,理应受到致敬。

珠海勾留期间,李更陪我去城北唐家湾,该镇有民国首任国务总理唐绍仪的故居。老房子中东看西瞧,忘了什么由头扯到“文物问题”。李更告我,除去专业人士,眼下触碰文物者,不外三套路数。一是家有闲钱,喜爱收藏;二是不忍独享,开馆纳客;三是染手古货,呼号抢救。三类人中,最末一流,殊为讨嫌,暗藏心机,满口伪辞。但世人亦不傻,看穿讨嫌的人中,十个有十个为文物贩子。但凡其中举家上阵、设庙造神之徒,张罗的就是大买卖了。

又一日,进得李更家,几屋墙上的画作,全出自主人之手。一一端详过去,一小幅一小幅的水墨,都是他一小朵一小朵的思绪。尺幅间构图与意境绝无雷同,超越不少名流重复涂抹的俗物。我暗叫兄弟,万不可随意送人哟,不定某年某月,便有慧眼识珠的知音,提着钞票缠上门来。我于文物外行,折服李更的观察与判断,只点头而不称是。此刻,于绘画同样外行的我,惊异李更的线条与色彩,仍只点头而不多嘴。

我对李更给过建议的,唯有他的写作。有回提醒说,勿将少年记忆全盘搬出,因彼时年纪尚轻,识人辨物,常常有失分寸。我更多时候,打心眼儿里欢喜李更差遣文字的放达无羁。头年刊发他一篇稿子,实在按捺不住,遂假“责编”之名,在文前写下一段话:“李更于作家协会院里长大,记性好,知晓不少文坛的花花草草。十几岁即有稿费进账,算得年轻的老江湖。小伙子论人说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喜欢一边打一边揉。人家痛处既被揭破,对曲意搔痒不会领情。好比驾车肇事,将人撞成摇钱树,与直接送进告别室,在人心叵测的情形下,哪种更省事?不消说,明白人都得不出糊涂的结论。”

这一天,说到珠海,眼前顿时澄澈清明。第一时间,我不想到李更,又能想起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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