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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过柴门
作者:杨学芳  发布日期:2023-04-09 11:54:46  浏览次数: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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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蓝的路牌划过,一条新筑的路迎我出了城。

天空晴朗,星海浩瀚。我摇下了车窗,初夏的风迅疾灌进车内,一个字:爽!今天的马拉松会整整开了一天,连我这个官场小兵都有些吃不消了。会后,我又逮住了规划局和财政局的两位一把——镇里正在搞新规划,许多方面都离不开这些实权派的支持。我抬腕看表时针已摆过了午夜,城郭隐遁,灯火迢遥,夜行车很少,整条公路好像就我一个人在行驶。远远望去,星辉如瀑,白滢滢倾泻而下,相对应的新路基同样是一个发热体,在昼夜温差的作用下蒸腾起排排喷雾状的气柱,延伸成了蔚为壮观的地球云,与天际来光交合交汇。奇妙的路景攫住了我的全部情思,我的内心有了一种别样的冲动,我甚至觉得之所以急于出城,就是要来与它相会的。

我不断加速,潜意识里有一种急切,想尽快赶回镇里,明天还有太多的工作要部署。车速迅速由70上升到80、90、100……我惊讶自己在飙车,有一种飞的冲动。行驶在自己亲手铸就的大道上,那种感觉,你想吧!研究生毕业后我考入了省政府机关,工作了半年,也许有点不大习惯,也许是甩不掉的乡癖,反正说不清的一种头脑发热促使我再次回到了我的家乡苍凉镇,不久我成了县里最年少的镇长。但我所任职的苍凉镇却是全县最偏远的乡镇,俗称狗剩镇,它深埋在大地的深处,距最近的县城还有八十里,四周苍原莽莽,望不到一丝城市的痕迹,老天若变脸就成了泥沼和雪海覆盖的泽国,闭塞的几乎让外部的人们忘记了它的存在。我担任狗剩镇长的第一天,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说省里重新规划了公路网,有一条高标准公路要穿越苍凉镇区,这之前,镇区内只有一条解放后修的石子路。没有比这更让我兴奋的了,我不仅是镇长,我还是这片土地的儿子呀。同事们夸我好运气。困难自不必说,把省路打通,把苍凉镇从大地深处解救出来,成了我们共同的意志。夜越发深邃了,黑帐遮蔽了田野,只有延伸的路面在星光里陪伴着我,且越发温顺,任由我的驰狂,有段时间我曾觉得我与路身一齐脱离了地面贴身浮游在星火交映的空野,那种快意是无法言传的。我看了下表,再有十多分钟就可以赶到镇机关了,几分倦意袭来,困顿开始侵蚀麻醉大脑的神经。这时,我的右耳似乎听到一阵尖细的声音,我禁不住一激灵,竖耳听,声音很真实来自前方,我辨出是孩子的哭声。公路两边没有村落,旷野蛮荒,哪来孩子的哭声?我想减速但油门实际上没有抬起来,我边驾车便紧张地朝两边察看。公路两侧除了栽植不久的两排小树,就是两条沿路挖出的排水沟,沟上面是无边的农田。通常下的婴儿哭声放在深夜的旷野,是足以让人四肢瘫痪以致精神失常的。我带着几分惊粟继续前行,胸前背后起了层层的鸡皮疙瘩。忽而哭声消失了,片刻后又再次响起。我正在诧异,视线右前方的夜雾中映出了一片橘黄,远远的像团游移的灯影。随着车轮的旋转,我接近了目标,朦胧胧看到是一幢房子的轮廓,婴儿的哭声就是从那片橘黄中发出的,那是一扇小窗。我吃惊地瞪大眼睛。急刹的车轮尖叫着骤然擦出了一道火星。

路沟上,背对公路坐落着三间低矮的民房,砖结构,已非常陈旧,至少已历经了二三十年的风雨。房舍旁边是一个不起眼的栅栏似的柴门,屋后墙有两个轮胎大的小窗,其中靠近柴门的一扇映着暗黄的灯光。我早已不由自主地下了车,我认出这是小陶红的家。我站在路边观望着房舍,不明白屋子里为什么会有孩子哭闹。蓦地,我恍然大悟,因为修路我有近一年未曾到过小陶红的家了。小陶红去年结婚我是知道的,难道是小陶红的孩子出世了?想清楚之后,我激动的难以自制,她生了孩子我怎么就不知道?!我忘记了一切,纵身跨过路沟冲过去。就在我奔到柴门前欲抬手敲门的霎那,我方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已是午夜一点半。我不舍地慢慢回转身。从柴门到公路,中间有一段很短的土坡道,也就六七米。我才迈出几步,发现眼前的地面上浮游着一滩白光,像月光又像树林里的花影,忽悠悠的,我还未看清,这片光又幻化成了白碴碴的雪水。我的脚掌给定住了,动弹不得。

十五年前,我在离家二十多里的镇上读初中。那时从我们住的村子到镇上还没有直通的路,我每个月回一趟家,大多时候是穿地而过。初二放寒假的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雪,当时我正在发烧,但我没有告诉老师,想忍一忍回到家喝上一碗妈妈沏的红糖水,再睡上一觉就好了。许多同学都被家人接走了,我没有同村的伴,独自上了路。出了镇区我才发现,雪下的好大,棉絮似地吞没了田野和村落,白花花的根本望不到边。我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冰片夹带着寒风打在脸上睁不开眼。今年穿的是妈妈给做的新棉衣,但仍旧寒彻透骨,浑身打冷战,上下牙齿磕碰的砰砰响。我坚持走出了大约五六里,身上开始冒虚汗,我恐惧的四处张望,四下里雪海茫茫,雪浪很快没过了脚踝直扑膝盖,呼啸的风雪变成了狂暴的野兽。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只感到一阵晕眩,便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时脸蛋有种被烧灼的感觉,朦胧中似乎有火光闪烁。我强力睁开眼,看到有人影晃动。这时我才感知到我躺在热烘烘的土炕上,盖着暖融融的棉被,一位穿小花袄的姑娘伏在我身边,似在一直呼唤我。她身后一位魁梧的中年汉子靠墙坐在一把破木椅子上,他满脸的络腮胡子,正吧嗒吧嗒吸着自制的烟卷。屋内烟雾缭绕,屋地上烧着一个炭炉,升腾的火焰映红了墙壁。姑娘见我醒了,兴奋地扭头喊,爸爸!他醒了!醒了!中年汉子扔掉烟蒂,几步跨到我跟前,伸出宽厚的手掌贴在我的脑门摸,又掀开被子搬动我的腿脚察看了一遍,看有没有落下冻伤,随后他开心地笑了。好!没大事啦!他直起腰身,嗓门嗡嗡地响,不无庆幸地高声道,小伙子!好悬哩!姑娘这时端来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碗,来,喝点热汤吧。她的声音细细的,百灵一样清脆,那只握着小勺的手几次柔柔软软地触到了我的腮。我的嘴里缓缓流进了甜甜辣辣的液体,我尝出那是红糖水,里面加了生姜。我意识到是这对父女救了我。

救我的姑娘名叫小陶红,仅大我一岁,由于模样长得酷似影视演员陶红,且同名同姓,相邻们就在她的名字前加了个小字,小陶红就成了昵称。她家很早就搬离村庄住到了土道边,开荒种地经营着一个菜园。那天她随父亲赶着驴车运柴归来,在雪地里发现了我,当时我已经不醒人事。她帮着父亲把我抱回家,父亲又冒雪去四五里外的村里请来了乡医,结果体温表直线窜升至三十九度五。医生唏嘘不已:这孩子捡了一条命!我在这个好心人家住了七天,直到康复。这段时间,每当我睁开眼睛,都会发现小陶红守在身边,她的头上有一个晶亮的红发卡,在屋地上晃来晃去的给我喂药送水,深夜我多次看到她披着爸爸的旧羊皮袄伏在紧挨着我的炕边睡着了。我离开她家时,发现她削瘦了很多,两只眼窝印出了两个酷似熊猫的黑眼圈。她的样子永远镌刻在了我的心里。小陶红的家很美,屋子前面是葱绿的田园,种着粮食和蔬菜,屋后还有一个果园,栽植着二十多株梨树。面积不算小的果园枝条相连,春夏秋将农舍和柴门深深掩映在花香和果香里,冬天坚韧地为房舍阻挡着冰雪和风寒。当时梨树还很细瘦,但春天里仍开出串串娇嫩的白梨花。每天干完农活,小陶红一有空就跑到屋后果园为梨树剪枝除草,常常不错眼珠地盯着一束梨花遐想。我和小陶红有了深厚的友谊,我叫她陶红姐。小陶红的身世与我相似,她从小没了娘我自幼没了爹,她没上完初中就辍学了,幸运的是我还在上学。小陶红家离镇区近,她到镇里办事常顺道来学校看我,每次都给我带来烤的新鲜的土豆和糖包,有时还有煮熟的鸡蛋。周末不能回家时,我也时常去她家玩。一年后我去县城读高中了,接着又考上了大学。许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再见过这家人,直到我学成归来回到镇政府工作。让我十分意外的是小陶红的爸爸这时候已经不在了,半年前突发心脏病故去。此时的小陶红已出落得比梨花还美丽,但双亲的早逝,使她的眼神总含着一丝抹不去的忧伤。我还知道了她正在和本村一个有文化的种田能手相好,并准备嫁给他。

星光潮润,浮游的夜雾在黏连凝结,那片游移不定的花影田水般在向地下渗透收缩。耳边没有了婴儿的啼哭,我挪动沉重的脚步返回车里,我的心不知道啥滋味。高空有北归的大雁在鸣叫,风的小黑手在逗弄我窘迫的脸颊,回望那扇什么都不可能挡住的柴门和那个挂满马路灰尘的小窗,见里面的灯光熄灭了。雁声远去,夜深沉,房舍和田野又恢复了宁静。我轻轻启动车,把油量降到最小,低速缓缓驶离了房舍。我的手脚是麻木的。我忽然变得很矛盾,有了一种逃的愿望,可神志却恍惚惚的仿若迷失在一片森林里,找不到了路径。

修建公路需要征用农民的土地,这一点也是我们镇干部工作的重点。按设计方案,新公路主要是沿着旧土路扩建,因为这条线路从镇区直达县城,距离最短且路基沿途的地块大多比较贫薄,这样既可保证路的质量又可节省大量优质耕地。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拓宽的路正好要从小陶红家的果园穿过。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知所措。修路工作在步步推进,不容耽搁,我不得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和镇里的同志一起来到小陶红家。当我面对她时,我简直不敢抬头。这片果园是小桃红成长的惟一乐园,翠绿的枝枝条条就是她的童年和少年,洁白的梨花花开花落陪伴着自幼没了娘的她长大,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记录着她的艰辛与欢乐。梨树下也曾留下我的脚印,昔日我与小陶红在果园里相互呼唤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虽然政府会给予赔偿,但那只是经济的。梨园消失后,她家的房后墙和那扇柴门就完全暴露给了公路,失去了后院的拱卫,更嗅不到了醉人的果香。对于一个草根农家,这种缺失是任凭什么都无法补偿的。未等我开口,一直注视着我的小陶红先开腔了:是修路要占房后的果园吧?这有什么!是路重要,还是果园重要?看把你难的!那天,我记不得是怎样离开她家的。

两天后,二十多棵碗口粗的果树全放倒了。正是梨树开花的时节,满枝头浓密白嫩的花瓣飘飘洒洒在空中飞舞了好长时间,最后覆盖在了褐色的土地上。当天晚上,我再次来到小陶红家,清淡的月光里,我看到小陶红坐在倒卧的树干上,盯着满地厚厚的梨花泥发呆,她的内心显然经历了一次无情的砍伐。见我来了,她猛地掉转身,把伤感的后背甩给了我。她的样子让我很难受,我知道她在默默地用泪水祭祀这些蒙难的花朵。我无地自容,瞅着满地映着姑娘惨白面容的落花,惊惧不已,我的脚掌就踩踏在上面,我忽然觉得朦胧的花海像飓风催动下的海水,极其汹涌,在涨潮,我随时都可能被淹没,那些放倒的树干恰似倾斜的桅杆,而坐在桅杆上的她俨然一座漂离的孤岛,离我很远很远。周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无声中积聚宣泄着无边的哀怨,而花的哀怨是最为可怕的。冰凉的花海里,我感知着小桃红微弱的体温。姐,我低声呼唤。小桃红转过了身,她扬起淌落着花露和月影的脸颊望着我,猛地扑到了我怀里,搂着我的腰痛苦地摩蹭着,将一波波泪水洒落我的衣角。我知道她在失声痛哭,但隐忍着不让我听到。她轻声问:这些梨花明天就要被埋掉吧?我想说是的,脑神经却突然一阵惊粟,有了某种说不清的感触,含糊地脱口道:它们……噢,是的!它们大概要与石子灰土一起填充在路基里了。这句话我吃不准是要表达对她的安抚,还是某种临时意念的流露。听了我的话,小桃红短短地叹了口气:命啊!随后她挺直脊背,四顾环视花海,挂满泪痕的脸居然露出了好看的笑靥,还透出几分宽慰。那就是说它们将成为新路基的一部分?哦!真的呢!这将是一条洒满花香的路喂!瞅着小桃红孩子般由悲转喜的脸容和那一连串纯情的联想,我的内心真是冰火两重天,一股滚烫的热浪激扬,阻塞在咽喉,许久都发不出声。

我没有亲生姐妹,未曾体会过姐妹亲情,但在我的心目中小陶红就是我的亲姐姐,没有她哪有我的现在。果园事件发生后,我多次把自己放在人性道德的边界度量,多次拷问自己是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感觉无脸面再见她。

从城里带出的燥热已褪去,一丝寒意袭来,但我仍不想关上车窗。家乡这条新开通的路,是我走上官途迈出的第一步,是出道之作,这意味着什么,我还想不清楚。直到今天我仍像是沉浸在梦境中。好友私下提醒,这条新路的顺利通达或许也是我官运亨通的新起点,我自信还没有这么市侩功利,但一个人在面对他的处女作时,那种情感的确是极其别样复杂的。

昨日筑路的情景不由得再次花瓣似的浮游在眼前。省里派来了筑路大军,巨型的筑路机隆隆划破了荒原的晨曦,飞闪的铁犁豁开了田野恒古的宁静,开拔、挺进、动迁、穿越,摧枯拉朽,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的前进。我们配合筑路大军仅用了九个多月,一条四车道的崭新公路就呈现在了家乡的土地上。新公路与高速、国道对接贯通,似如一支神奇的笔,在莽原上挥动了几下,被遗弃在大地角落里的苍凉镇便魔术般跃然冒出了地面,以复活的容姿矗立在了天地间。边云退却,地平线错动,所有的城市都不再遥远。真得是一次沧桑之变哪!从今以后苍凉镇人可以挺直腰杆看世界了,我也得以摘掉了狗剩镇长这个灰溜难堪的帽子,一扫往日的晦气。记得通车那天,大车小车驴车马车胶皮车汽车拖拉机独轮车孙子车老爷车,寂寞的阡陌里一下子冒出了数不清的车,全部涌到了宽阔平坦的柏油路上。这是一场大狂欢,也是一次千年车展,辚辚的轮子载着大人孩子的尖叫,旋出了从未有过的快圈圈,沾着泥巴的车痕脚印给光洁的路面做了浓重的彩绘纹身。变化是以每小时计算的,一张宏伟的蓝图正在绘制中,我们的目标是把苍凉镇建设成一座有瓷砖地面广场公园的现代化新城。

没想到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婴儿的哭声唤醒了我这么多的东西。我的心很沉,除了成功的喜悦,我还陡然想到了一个从未想到过的问题,当我们作为一个婴儿从母亲的胎门降生的那一刻,我们可曾记得母体的痉挛和母亲痛苦的呻吟?从小陶红家到镇政府只有四五里路,我驾车走了三个多时辰。我知道我原本就没有动窝,直到东方天际亮出了梨花白,我才晕晕乎乎回到了镇政府。

镇里的发展规划几近完善,工作要提速了。

周末,我抽空去了小陶红家的,看到了那个婴儿,是个白胖胖的小子,刚出满月。小陶红告诉我,他的爸爸给儿子取名叫新阳。这个名字起的好,我在心里暗暗为他们祈福,我确信小新阳的诞生,会使小陶红的命运和她的小家有一个大的改观。我还知道了孩子出生的那天恰好是公路建成通车的日子。小陶红喋喋不休地讲着,她抱怨,就是有一样不好,孩子总闹夜。做了母亲的她,满脸洋溢着温润的红光。

从此以后,不论去县城还是省城,不论走出多远,小新阳的啼哭声总回响在我的耳畔。你该为小桃红做些什么的念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尤其是在夜晚,我都不由自主地扭头寻觅那团微弱的橘黄,她好像一直浮游在路边的夜雾里伴随着我,引导着我前行的路。每次驾车接近小桃红家,无论多忙,多么困顿,我都要特别小心地提前把车速降下来,缓缓滑行驶过,哪怕带起一阵风声。我思念那片梨林,渴望听到孩子那悦耳的声音,不管是哭还是笑——那脆生的童啼就像穿越时令的梨花雨一样点击着我的心,可我现在要避免的是不让汽车的轰鸣声惊吵了农舍里的母亲和母亲怀里的婴儿,不让剧烈的风吹颤了那扇柴门。 

原发表于中国作协《文艺报》新作品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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