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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华书序两章
作者:张奥列  发布日期:2022-10-17 10:46:01  浏览次数: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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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澳大利亚华文作家有两本新书撩起了我的兴趣。一本是布里斯班作家洪丕柱先生的文化散文集《文化,无处不在的文化!》(台北秀威资讯出版2017年),一本是墨尔本作家陆扬烈先生的中篇小说《渡雪门》(上海华语文学网出版2015年)。这两本书的体裁、内容大不相同,但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即在对现实生活描述的同时,将笔触探入社会、历史、文化的深层,力图思考现象的本质,令作品有一种思想批判力的厚重感。

有趣的是,两位作家都来自上海,一位居住澳洲的北部,一位居住澳洲的南部,而我居住的悉尼,正好是他们两地的中间。他们之间是否有交往我不清楚,但他们近年来都出版了不少书,我大都拜读了。所以,他们出版这两本新书的时候,都不约而同请我为其作序。我也正好利用这样的机会,分享两位前辈的创作欢愉。下面便是我对两书的阅读心得。

 洪丕柱:多维度的文化思考

 我喜欢读洪丕柱先生的作品,不读则已,一捧读就会陷入一种沉思,不断咀嚼,不断回味,不断反思。丕柱兄是以一种学者的文化眼光,对生活作一种文化透视,把生活现象提升为一种文化意识。他已出版有多种着作,如《南十字星空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文化的认同与归宿》(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大洋文丛)等,其核心视角,就是文化追溯,其描述主线,也是文化追问。可以说,斑斓的文化色彩,是洪丕柱创作的亮点,强烈的文化思辨,是其作品的价值所在。

 现如今,洪丕柱先生又奉上了这本新着《文化,无处不在的文化!》,既延续了他的这种写作思路,也体现其创作的最大特色——无处不在的文化。

        我很高兴向大家推荐这本书,为什么?我们常说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差异在哪里?我们常谈中西方文化的冲突,为何冲突?我们期待中西方文化交融,又在哪一点上能交融?我们难免有困惑。在中国生长,深谙中华文化;在澳洲生活,又熟知西方文化;洪丕柱先生不断在中国/澳洲,华人/西人,东方/西方之间进行比较,以其生活实感,以其文化认知,尝试为我们解惑,无疑为我们提供了有益的启迪。

 我和丕柱兄都是澳洲文友。他长期在布里斯班的多所大学任教,我一直在悉尼的多家中文媒体任职,虽远隔八百多公里,见面机会不多,但我常在各种报刊上读到他的新作,也多次在中国及海外的国际性文学会议上聚首交流。也许都是文化人,他身上那种淡泊、明志、不落流俗的书卷雅气,很容易感染我。跟他的作品一样,其人其文无时无刻散发着一种文化气息。我曾写过他的人物专访,关注他的文化追问,也曾写过他的作品读后,赞赏他的文化思考。文化,是他观察生活思考人生的支撑点。文化意识,充溢其生活中,渗透其着作中。

         文化,是世界文明的创造,是人类历史的推力。如是,社会的深层结构是文化,人的深层意识也是文化。文化影响着社会形态,左右着人的思想行为。不过,文化与时代是一种双向关系。文化既改造着社会和人,社会和人同样也改造着文化。惟其如此,从生活中解读文化,从文化中阐释社会,更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丕柱兄的这本新着,就是从某种生活现象切入,层层推进,揭示人类社会的某些本质,使作品具一定的力度和厚度。

 虽然现在不乏文化思考的作品,但我特别欣赏丕柱兄这本新着的是,他的文化思考,不是单维度的文化思考,而是一种在中西方生活交集,东西方文化比较中所作的思考,也是一种跨地域跨文化跨古今的多维度思考。丕柱兄的视野比较开阔,眼光比较独到,因而作品多了点新意,多了点深意,也多了点让人思索的空间。

 丕柱兄何以对文化情有独钟,尤其对东西方文化差异比普通的中国人有更多的了解、理解和感触?这当然与他的家学渊源,与他的生活背景,与他的双语优势有关。他的父亲就是一个留学法国的博士,回中国任教时仍保留着不少西方的生活习惯,加上其深厚的国学背景和故乡的传统习俗,使其学贯中西,也将东西方文化融合在其生活中。这无疑自幼影响着丕柱的成长。年轻时的丕柱虽然在市井里弄长大,但也吃遍了上海滩的西餐,通晓英语、法语并在学校任教。赴澳留学后,他更取得了多种学位,也包括获得国家三级翻译资格证书。他一方面在华人圈子中交往,另一方面他更多地泡在西人的生活圈子里。他在大学既教华洋学生专业课程,又专门培训中国来的公务员,还常常为政府官员、学校领导担任接待中国代表团的翻译,也经常赴海外参加国际性的学术会议,到中国开拓教育市场。可以说,他游走于中西方生活之间、穿梭于中西方文化之域,并自觉融入澳洲主流社会。所以,他对中西方社会,中西方文化,都有亲身体验、切身体会,喜欢用一种国际视野来打量生活,透析不同文化基因下人的思想行为。

 说起来,这本书的写作动因也蛮有意思的。他初来澳洲入学的第一天,就碰到东西方文化的撞击而始料不及。他原先自认为自己能说英语,爱吃西餐,也从父亲言传身教中接触到西方思想,应该说比较了解西方文化了。谁知,面对西人教授,其中国式思维与西方式思维出现了错位,因而重重地碰了壁。以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头破血流”。这反而令他清醒意识到,要真正了解两种不同文化极其艰难,两种文化的差异,对于中国人在异域生存有着重大影响。因而使他有意识地关注着东西方两种文化的异同,并把这些微妙的感受,通过随笔的形式记录下来。历经二十多年,集腋成裘,他精选了部分篇章结集成此书,以期与读者分享他多年来的文化观察与生活感悟之心得点滴。

这本20余万字的文化散文集《文化,无处不在的文化!》,包括了63篇作品,就其生活话题而言,大抵可分为三类,一是谈生肖动物,一是聊日常饮食,一是侃行为习惯。说的都是生活琐事,日常情景。这些,也许我们会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但作者却有一种文化的敏感度,观察的敏锐性,因而常有不一般的发现。

譬如吃鱼,不管吃什么鱼,我们吃了也就吃了,而作者却不。他发现,自己在中国吃的是河鱼,在澳洲吃的是海鱼,味道有别。进而观察到,西人爱吃海鱼,中国人爱吃河鱼,大家口味不一样,而且吃的方式也不一样。他竟从鱼骨的粗细,吐刺的难易,咀嚼出华洋不同的生活习惯,不同的行为方式,也表达出他对做人道理的感悟。

又譬如,澳洲西人的店名和华人的店名大异奇趣。西人店名大都是以Cut Price(减价)、Payless(少花钱)、Discount(折扣)、Low(低廉)、Save Way(省钱方式)等等作招徕,以迎合顾客希望价廉物美质优的消费心理。而华人店名,则喜欢用金、宝、福、祥、兴、隆、昌、盛之类的字眼,不可抑制地表达出老板做生意发财致富的强烈意愿。即使店名、品牌、地名、人名的洋名中译,华人也喜欢与福气好运的字眼联系起来。作者从这些司空见惯的店名和译名中,把握到一种文化行为的因果关系。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店名文化的背后,也体现了东西方文化的不同价值观。无论华洋老板,虽然都是想赚钱发财,但思维方式迥然不同,一个是从自己出发,一个是从顾客出发,虽殊途同归于发财,但以老板为中心,或以顾客为中心,却是两种不同的价值体系。

还有,华人讲养生,西人讲健身;华人爱热食,西人爱冷吃;华人动作快,西人效率高;华人重视送礼,西人喜欢甜言蜜语;华人面性思维,西人线性思维……诸如此类的生活细节,文化比较,人生感悟,几乎全书皆是,不胜枚举,可见丕柱兄身上充满了文化思考的细胞。从这些满目皆是的生活细节中,作者揣摩出人的文化行为,透视出社会的文化基因,从而让原先不以为然的我们,借助这种文化解读,对自身行为之使然豁然开朗,有一种猛然醒悟的思想撞击。

 我还想指出的是,无论对东方还是西方的文化糟粕及生活陋习,丕柱兄都是持批判态度的。但本书对于母文化的批判,对于中华文化传统中的陋习、民族劣根性的批判尤其强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种逆耳忠言的针砭,实则是作者希望具五千年历史的中华文化传统,在现代文明的淘洗下蜕变更新,跟上潮流,焕发出更大的热力和光彩。

另外,虽然不同文化有不同的表现,但人情人性是相通的,只不过,这种人情人性也体现着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纵观全书,作者写出文化,显然又跳出文化,指向更广阔的社会层面,大概是想藉此探寻人类文明和社会价值观念的某些真义吧!

 以上谈及这本书的内容特点,文化内涵,也许会有读者认为,奢谈文化,一定很学术,很枯燥。不是的,这其实是一本有文化内涵的生活随笔,既有散文的情景交融,又有杂文的幽默风趣。作为教育家、翻译家、文学家,丕柱兄思想开放,文笔洒脱。他以散文灵活随意的轻松笔调,触景生情,随情而论;以杂文犀利洞察的思辨笔法,侃侃而谈,针砭自如,令你读来时而忍俊不禁,时而掩卷沉思。

确实,读洪丕柱先生的书,是一种精神享受,是一种生活体验,也是一次灵魂自省的文化之旅。呵,文化,无处不在的文化,深入人的骨髓,渗透于社会血脉,铸造着社时代灵魂! 

    陆扬烈:生死相隔的爱情悲剧

 当墨尔本的陆扬烈先生出版他的新着《渡雪门》时,我甚为惊喜。惊得是,他是澳华文坛中难得的高产作家,竟接二连三,又有新着问世;喜的是,这本中英双语着作,是墨尔本青年女作家庄雨翻译,拓展了读者面。不过,我更难以想象的是,一位86岁高龄的作家,竟能写出如此感人的青葱岁月的爱情故事。

《渡雪门》故事不长,是个中篇,人物和情节也单纯,只有三、五个人物,一段相识相知相爱而生死离别的遭遇。之所以感人,是源自于作者练达的文笔,源自于作者真挚的情感表达,更源自于现实的残酷与人性的光辉所碰撞出的思想火花。那种纯洁心灵的被玷污,那种坚定信念的被摧毁,那种今昔变迁的沧桑,令你唏嘘,令你慨叹,令你情不自禁流出悲喜交杂的泪花。

 是的,悲喜交杂!悲,不是个人丑态之悲,而是时代扭曲之悲;喜,既是人间真情之喜,更是时移势易之喜。由此,你就知道这不是一个轻松的爱情欢乐颂,而是一个沉重惨痛的爱情悲剧。

 悲从何来?一个善良朝气的军队医院女护士,恋上了自己护理的伤员——舍己救人的英雄,俩情相悦,向往美好,坚信未来,本来是令人艳羡的好一对才子佳人结良缘,但却因某种政治气候而闹出了人命而生死相隔饮恨人间。

这是一篇艺术虚构的小说,但绝不是虚饰杜撰的故事。它是当年派驻西藏的青年中尉军官陆扬烈之亲历亲闻亲见,作者把许多鲜活的生活原型糅合起来,展示了生活的真实,社会的真实,历史的真实,人性的真实。作者说,这个小说题材在脑海里蕴藏了半个世纪之久。我想,之所以这样难产,是故事题材触及到一个敏感的话题,揭示了共和国土壤中仍存有封建“血统论”残余吧!在红色“血统论”当道之时,在北京青年遇罗克于文革中挑战“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 “血统论”而遭枪决之时,你还能对此说点什么,写点什么吗?蕴藏,就是一种悟,一种对生活现象咀嚼沉淀的过程,也是一种反思的机缘。

 小说中的女护士小月,明明心地善良,表现出色,不仅精心护理受伤的韩参谋,更拯救了女奴桑格才旦,被这位农奴等级中最下贱而被称之为“黑骨头”的铁匠女儿视为救命恩人“金珠玛米”(解放军同志)。然而她却在肃反运动中,因有个从未见过面并抛弃了她们母女俩的国民党父亲,而被清理出医院,清理出部队。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虽是被“黑骨头”顶礼膜拜的“金珠玛米”,但其实自己打从娘胎里也被视为“黑骨头”,根本上就是一条贱命。而且更悲的是,她不仅没有“金珠玛米”来搭救,反而是被“金珠玛米”所清理。为了不影响自己恋人韩参谋的前途,为了不让腹中的胎儿背负“黑骨头”的贱名,她带着身孕含恨忍痛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

时隔半个多世纪,作者今天终于把它写出来,是因为那些曾被冤屈的功臣和普通人已平凡昭雪,也是因为移居澳洲的他,头上有一片辽阔的天空,脚下有一块自由的土地,更因为历尽人间沧桑的老作家,想以此警醒世人:“血统论”是对人性的摧残,对人道的毁灭,对社会的不公正、不公平。我们知道,每个人的血缘关系是无法选择的,但每个人的尊严,每个人的平等权利,则是与生俱来的,是天赋人权,是普世价值。然而,这与某些中国传统观念及世俗社会格格不入。如不破除“血统论”,这种不公的世道将会无形中影响一代又一代。这种社会气候若不改变, “黑骨头”的烙印就会一直延续下去,永世不得翻身。

 这种社会烙印,这种旧俗残渍,更深层次上就是一种文化积淀,是与时代发展格格不入的传统文化糟粕的残余。

《渡雪门》可贵之处在于,作者以传统的文学形式,表现反传统的思想观念。作者并没有在表现手法上玩耍什么招式,而是在传统的叙事中,平实的描述中,恰到好处地引导你进入作品的思想内核。作品内核就是揭露批判中华传统观念中旧规恶习的“血统论”对人类社会的危害,而这种“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 “血统”观念,无疑是专制的封建社会与现代的集权社会一脉相承的。血缘,当然有强大的亲和力,但毕竟只是影响世人言行的社会因素之一,并不能从根本上决定人的理念和思想追求。血统论,是把血缘关系极端化,粗俗化。封建社会利用它,制造了等级观念,拱卫皇权;集权社会利用它,渲染了阶级对立,营造了以此为纲为专政。作者在一种熟知的语言表述中,没有浮华,没有虚饰,让你毫不分心地去感悟人物的际遇及其因果,领悟血缘等级对人格损毁之贻害。

作者表现手法虽属传统,但构思却极为巧妙,明显的有两点。其一,用神话传说与现实生活相映相衬,产生某种隐喻效果。渡雪大坝冬天仍花草常鲜,降雨时也电闪雷鸣,被当地藏民称为“天神的花园”,坝前的两座山峰,也被看作相爱而不能相聚的一对恋人守护神。其实,这是当地人对自然现象的地热知识贫乏而幻化出的一种意象,一种图腾崇拜。而小月也以为自己穿上军装,服务百姓,就是红色的革命者,其实也是对政治认知的肤浅,对社会现实的理想化。当她明白自己不能改变“黑骨头”命运时,理想幻灭,前途渺茫,深感无力无助无奈而走上绝路。韩参谋也只能与她灵魂相伴,厮守终身,并扎根渡雪,建设渡雪,成为现实版的渡雪门守护神。

同样,即其二,桑格才旦的遭遇与小月的境况互为交织,也有强烈的反讽意味。中国政局改变,解放了农奴,让许多的桑格才旦这类“黑骨头”翻了身;但同时因某种思潮的弥漫,也有形无形地制造着更广义的“黑骨头”,歧视小月这类更普遍更大众的“黑骨头”。可见“血统论”源远流长、根深蒂固——这也正是作品的深刻之处。今天,小月所处的时代已经翻篇,“血统论”也不再大行其道,但未必就阴魂已散。当下所谓的“红二代”、“富二代”之说说得太溜了,不也是一种血统观念的延伸,出身印记的推崇之残余呢?

生死相隔的爱情悲剧,撕裂社会的血统观念——也许,这就是作者蕴酿了半个世纪而悟出的一种“道”,一种文化透视下的社会人生之“道”。

我读过陆扬烈先生居澳后写的许多作品,如《墨尔本没有眼泪》(香港雨丝出版社2003年)、《芳草天涯路》(中国福利会出版社出版社2006年)、《异国晚晴恋》(香港雨丝出版社2007年)、《亲情托起的世界状元》(山东文艺出版社2008年)等,从短篇小说到长篇小说,从儿童文学到纪实文学,从散文游记到评论随笔,各种体裁无不涉笔,且捏拿到位。从上世纪50年代初至今,六十多年的写作经验。八十多年的人生阅历,自然把这位曾经的军旅作家淬打得炉火纯青。按理,人到老年,精力、笔力、思维力一般都会随着岁月的冲刷而有所消磨弱化,然而陆老却似乎未有“顺应”这种自然规律,而是益发“老而弥坚”,而这部《渡雪门》,汉藏风情味十足,思想批判力甚强,就是陆老奉上的一个坚实沉甸的文学硕果。

 祝贺陆扬烈,点赞《渡雪门》;让我们铭记历史,关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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